1.朱德萃时代
朱德群出生在1920年12月3日,20年代中国江苏省萧县属下的白土镇,是离中国社会中心非常遥远的山沟里。那时候他还不叫朱德群,而是朱德萃。
就在他出生前一年(1919),中国爆发了“五四运动”。那是一场民族的政治救亡运动,大批的知识分子无比热切地去“西天”取经。他出生的这一年,有两位决定他艺术命运的人,正在法国取经。一位是中国当时最前卫的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林风眠。此时二十岁的林风眠正在法国第戎美术学院的课堂里上课,后来又到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专科学校就读。另一位是为他打下坚实素描基础的、建构现代西方美学思想的杭州美专绘画系主任吴大羽,此时正在上海美专旧都,两年后也到巴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油画,并到罗丹大弟子布代尔工作室学雕塑。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前辈艺术家正在攀登着艺术高峰,也仿佛在为未来一代艺术家如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等大弟子们做准备。
白土镇是离萧县县城25里路的偏僻山村,大部分住家都姓朱,四面环山,两水旁流,大自然赐予这里的就是沸腾的山野色彩、迤逦的沟壑造型。白土镇这个被四周山脉保卫的封闭山村,却像个小池塘,世代就如池塘里的鱼虾,生生死死,总封闭在池塘里循环重复。
朱德群在和法国朋友聚餐时,最津津乐道的是他童年的三大美味。一是到了夏天,在村旁的河边游泳后上岸,到村后的一大片西瓜田白吃西瓜,黄色沙瓤美味之极。当时种瓜人种了瓜运不出去,主要靠卖瓜子赚钱,所以非常欢迎人来白吃,特别是欢迎朱德群这样胃口大的孩子来吃,只要给他把瓜子吐出来放一边就行。第二种大美味是抓了麻雀,用泥巴一糊放在火堆里一煨,刚敲掉泥巴那一刻,香得让人垂涎三尺。最有趣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驯服苍鹰去抓兔子。
20年代的白土镇,在四面山上都有树,特别是西山上的朱陵,有一大片很高很粗的松林,那里是鸟的天堂,其中最威武的角色是苍鹰。苍鹰非常英俊,羽毛是深苍灰色的,眼珠是金黄色的,它居高临下能看到几里远的野兔和田鼠,扑下去,先用一爪子从肚子下面插进去,抠住兔子的屁股,兔子受疼,会反射地回头挣扎,苍鹰再用一个大爪擒住兔子的脑袋,兔子再也动弹不了,一抓一个准。苍鹰很聪明,总是打伏击,藏在树林的高枝头观察猎物,当然,白土镇的人比它更加聪明,他们不仅会捉鹰,还会驯鹰。
朱德群小时候就跟着一位养鹰人去捕捉过苍鹰。白土镇上的先辈早发现,苍鹰在傍晚归巢前,都会在林间盘旋一圈,飞得很低。养鹰人就在林间张开绳网等候。苍鹰那对好眼睛,一定能把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它不晓得这网有什么危险,所以一头钻进去。苍鹰被抓后不吃不喝,以绝食来显示自己的英雄烈性。此时养鹰人把苍鹰的眼睛缝上,放在黑屋中,只放一盏油灯。微弱的光和五六天的饥饿,把苍鹰英武不屈的野性给收拾掉了。这时养鹰人站在屋的一端,放一块肉在手臂上,招呼苍鹰飞过来吃。苍鹰迟疑一阵就会飞过来,抓住养鹰人的手臂,狼吞虎咽地把肉吃掉了。因为戴着皮手套,苍鹰的利爪不会伤到手臂。养鹰人再走到屋子的另一端,把肉放在手臂上招呼苍鹰,这次苍鹰很果断地飞过来了。就这样,先在屋子里,再到屋子外面,进行食物刺激的驯化和训练,苍鹰不仅再也不愿意飞走,而且听从养鹰人的口令去抓野兔野鸡。被驯服的苍鹰抓到猎物后自己不吃,会送到主人那里,养鹰人立即破开兔子的肚子,掏出内脏奖励给苍鹰。苍鹰如果自己抓到兔子,它会飞到很高的地方,闭上双眼吃一口兔子,再张开眼睛看看外面。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吃兔子呢?因为兔子毛太迷眼睛了。所以有了养鹰人的驯化,它就自觉将兔子交给主人,免了迷眼睛这道程序。而且苍鹰吃了主人给的兔子内脏,会再次出征。
到了冬天,满山盖着厚雪,小孩子拿着一头劈出很多枝杈的竹竿,四处刮雪山,把雪地里的野兔都赶了出来。这时候养鹰人立即将手臂上的苍鹰放出去,猛扑过去,十拿九稳。一天可以捉五六只。因为苍鹰吃下五六只兔子内脏就饱了,不肯再捉了。一冬能抓上两百多只肥胖的野兔,又刺激又好玩。养鹰人不是捉了去卖就是分给一起去抓兔子的人。朱德群当然也有份,吃上鲜美得没法形容的野味,兔子皮还能做很保暖的皮袄。因此,白土镇的孩子总盼望冬天的来到——这就是朱德群山沟里的孩子最美的“冬天的童话”。
朱家在白土镇是中医世家,朱德群的父亲从祖父这里承袭了医术,成为当地很有名望的医生。朱德群家景殷实富裕,不仅有致富的医术,还积累有六十多亩地产和三进大宅加两个院房。
朱德群回忆母亲时,喜欢用“贤妻良母”和“温良谦恭让”概括,可一说到父亲,话就非常多。“父亲的医术很高明”,朱德群亲身经历就可以说明。朱德群在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一年级,鼻子出问题,总是流有味道的鼻涕,非常难受。学校的校医是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他诊断朱德群患的是鼻痈,说要开刀才行。朱德群写信给父亲,父亲回信说不要开刀。暑假,朱德群回家后,父亲用他配的中成药粉,包在布里,塞到他的鼻孔中。塞了两个星期就好了,至今没有再犯。
“我父亲是那个时代的开明人士”,朱德群怀着崇敬的心情回忆道,“他看到乡亲们积蓄一辈子的钱,就是一个心思买地,而父亲与他们的见地不一样。他总说,土地固然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但是它是不保险的死财富,遇到天灾人祸,可能全部丢掉;如果把钱用在孩子求学就读上,那就是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丢掉的立于不败之地的活宝贝了。此外,父亲悟到‘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他说,要做到‘青出于蓝胜于蓝’,最起码的就是要让孩子走出前辈走的圈圈。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父亲说‘我在,就要送你们出去远游,把家产全用在你们求学远游上’”。
朱德群父亲的这一决定,使得朱德群和白土镇上绝大多数同代山童有着决然不同的命运。古希腊哲学家说过,一个人的性格史是他自己的命运史。在朱德群这里,还需要加上父亲对他性格的影响。
朱德群父亲为孩子聘请了清末中过秀才的大堂哥,作为他三个孩子的私塾老师。朱德萃五岁的时候,开始背诵《三字经》、《唐诗三百首》,还临帖练毛笔字。私塾老师指定他临的是颜真卿、欧阳修、柳公权的书法,可他觉得太死板,一直提不起兴趣。
父亲书房洋溢的书香墨气,对求知欲望旺盛的孩子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兄弟三人时不时结伴到书房充满好奇地浏览父亲的书画世界。
朱德群在父亲书房里找到了一本龙飞凤舞的王羲之的《草诀歌》帖,他被上面的字吸引住了,这灵动的字形太符合他好动、自由的个性了。他背着老师如饥似渴地临摹起游云惊龙的王羲之来。
看完病人的父亲回到书房,看到儿子正全神贯注地看这本字帖,一边看一边还下意识地摹画。做父亲的不由得心头大喜:看来小孩子对书法真的是感兴趣。一般人一定会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当头泼冷水:学习应该循序渐进,还没学会走呢,居然就想跑。但是谁能想到,这一手漂亮的草书,不仅就此练就,而且还跟着朱德群来到巴黎,展示在法国的画展上。
得益于父亲这种远见卓识,刚刚兴办学堂,朱家三个孩子脱离私塾教育,来到了城里的县立实验小学,成为令人羡慕的“洋学生”。
县城距离白土镇有二十五里路,虽然不算太远,但交通很不便利,三兄弟只能寄宿在学校中,每周回家一次。学校的课程对朱德群而言,过于浅显,不具备什么吸引力,连学带玩儿,轻轻松松就能跻身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之列。
虽说当地民风淳朴,可世道并不太平。从县城到白土镇沿途是连绵不尽的高粱地,夏秋时节,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就成了土匪最好的栖身之处,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事情时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