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报道以战况进展、日军英勇杀敌的文章为主,同时也有不少清军怯懦无能及中国风土人情的内容。例如:
1894年7月25日,日本发动突袭,海军在丰岛海战中击沉增援朝鲜的清军运兵船,陆军占领成欢、牙山。从军记者山本忠辅如是描述了成欢、牙山之战中清军一触即溃的丑态:清将聂(士成)仅次于清军副将叶志超,是李(鸿章)总督旗下的名将,欧美人无不知其姓名者,在征讨马贼过程中屡立奇功。然……聂之狼狈真是徒有虚名……当我军围攻聂营发起猛攻时,聂迅即弃营而逃,还脱掉军服,连大将寸刻不能离手的文书包也弃之不管……清兵逃跑时,军服靴帽扔得到处都是,钻进农家,抢走朝鲜人衣服,改装而逃。……牙山是其根据地,本以为要背水一战……岂料到牙山一看,他们竟丢下几十万发弹丸、六七百袋(七斗一袋)军粮逃跑了。……呜呼,凭此等羸弱之兵还欲在弱肉强食之世界夸耀独立,妄想将朝鲜作为属邦与我国一争高下,实在是愚昧之极,令人忍俊不禁。(山本忠辅:《成欢激战实录》,《东京朝日新闻》,1894年8月9日。) 9月15、16日,日军进攻平壤得手。17日,日本海军在黄海海战中大败北洋舰队。《东京朝日新闻》立刻报道了这一消息,并宣称号称“东洋首席”的北洋舰队大败,意味着中国的“海军战斗力已经灭亡”。(《东京朝日新闻》,1894年9月22日。)
1895年1月20至2月上旬,威海卫保卫战以北洋舰队的投降告终。日本各大报纸均以头条新闻刊发消息。《团团珍闻》用“北洋舰体之柩”的漫画形式描绘了北洋舰队的投降仪式。
战争期间,各大报纸还以“从军记”的形式,报道战地军人的日记、家信和随感文章。战时《国民新闻》发行量大增的原因之一,就是开辟了《爱弟通信》等有关专栏,从而扩大了读者的受众面。
1895年6月19日,《中央新闻》刊登从军记者水荫写的《迅雷急雨:军夫的幽灵》文章,写的是出征军人的家庭“琐事”。赚钱都是战地的事。人夫有福话。我是名叫结成善助的男人。老婆叫松,孩子叫仙吉,三岁尚不通理。爸爸还不回来吗?礼物要锵锵(对中国人的蔑称:笔者)的头。比这还想要的是,金银的陀螺、珊瑚的面具。
这段记述说明了什么呢?一个不懂事的孩童要中国的人头玩具作礼物,可见当时对中国的蔑视和仇视性宣传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这种情况在战争文学中也有所表现,泉镜花的《凯旋祭》中就有“生首灯笼”的情节。
中村雪后:《薄烟》附录,1997年9月。有人要求把中国死尸的耳朵割下来带回日本建成新耳塚(耳塚,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曾将被杀敌兵的鼻子、耳朵割下来带回日本,葬于京都的方广寺。)以作纪念,把中国战俘带到日本作为秽多(奴隶)从事工业苦役(《八面锋》,《万朝报》,1894年9月19日。);还有人要求把中国人的“豚尾”(指辫子)割下带回日本制成纪念品,或者出口卖给西洋妇女。(《应切取豚尾》,《鹿儿岛新闻》,1894年8月4日。)
中国和朝鲜的“不洁”也是这一时期新闻报导的话题之一。某从军记者在《少年世界》杂志上撰文,说自己与福本日南在大连进过“支那人的澡堂”,结果“充满臭气,无法滞留,夺门而出”。(松柏轩:《幕中杂志》5-2,1899年1月。)骑兵西村松二郎在给友人冈部亮吉的信(1895年3月25日)中描述的牛庄是:以前支那人垂流下来的粪尿隐居在冰雪之中,现在粪尿露出表面,不可不谓其肮脏。最过分的是,就算是支那人上等人家的大门口也流淌着粪尿,不会在别处设置便所。虽然知道这是一个野蛮国,但也大出意料。(冈部家所藏《致冈部亮吉明治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西村松次郎书翰》,转引自桧山幸夫《甲午战争与日本》,东亚近代史学会编:《甲午战争与东亚世界的变容》上,1997年9月,第392页。)
在这些人看来,中国如此,朝鲜更差,二等军曹片冈家在家信中说:“朝鲜的房子在我国是绝对看不到的,极其荒蛮”,“就如我国的小猪窝一样”。“屋子之间流着下水,甚至流着尿、粪,奇臭无比,让人难以忍受”,走在路上也是臭气熏天,他们将垃圾丢到道路中间,即便是闹市,也比不上日本的马房。(《致片冈作左卫门九月十七日片冈力藏书翰》,片冈晴生所藏。转引自桧山幸夫《甲午战争与日本》,东亚近代史学会编:《甲午战争与东亚世界的变容》上,1997年9月,第391-392页。)石川县中甘田村出身的滨野广洪兵少尉在家信中写道:元山“虽然约有四万户人家,但房屋都与小猪窝一样”,“很多人家都是在地面上铺上席子,其肮脏程度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致滨野大五郎明治二十七年九月十五日滨野广洪书翰》,滨野家所藏。)近藤描述的从元山向平壤进军路上所看到的情景是:“很多死牛死马,臭气熏天,民户也极其肮脏,难以宿营”,许多士兵得了传染病。(滨野家所藏《致滨野大五郎明治二十七年九月十五日滨野广洪书翰》,转引自桧山幸夫《甲午战争与日本》,东亚近代史学会编:《甲午战争与东亚世界的变容》上,第392-393页。)且不说这些记述中有多少夸张、渲染的成分,即便基本“属实”,那也是因为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造成的,而绝非“本来如此”。战争使生灵涂炭,社会生活秩序完全破坏,人的生命尚且无法保证,何谈“清洁”?战时的新闻工作者、出征军人只是鄙视中、朝肮脏,却几乎无人想过谁是“不洁”的制造者。
当时的流行文学作品、歌曲和漫画,在蔑视和丑化中国方面也不甘人后,例如,讽刺文学作家骨皮道人(1862-1913)发表的《锵锵征伐流行歌》、《日清开战滑稽剑舞》、《打退清兵之歌》等作品,竭尽轻蔑、挖苦中国之语;讽刺画家小林清亲(1847-1915)则与骨皮道人合作,发表图文并茂的《百撰百笑》,其笔下刻画的中国人形象是厚颜无耻,内心怯懦而又虚张声势,结果在日军所向披靡的攻势下,愚蠢的“中国猪”只好拜倒求饶。
可以认为,甲午战争中新闻报道、文学作品、流行歌曲和漫画等各种形式的舆论宣传,对于日本国民的中国认识产生了直接或潜移默化的影响,蔑视型的中国观得到了广泛的普及。
3.蔑视型中国论的泛滥
甲午战争期间,与社会上掀起的战争狂潮相呼应,出版界关于中国时论类的著述剧增,其基调是诋毁、仇视和蔑视。打败清朝之后,这种仇视、蔑视型的中国论由于得到了实践的“验证”,又进一步泛滥和沉淀,遂使二战以前日本民众的对华认识基本“定格”。
在五花八门的中国论中,竹越与三郎的《支那论》、德富苏峰的《大日本膨胀论》、尾崎行雄的《支那处分案》、荒尾精的《对清意见》影响甚大。
竹越与三郎(1865-1950),号三叉。先后就学于中村敬宇的同人社和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曾在福泽的时事新报社工作,后加入德富苏峰的民友社。作为政论家和自由史学家,其撰写的《新日本史》(上、中)显露出才华,从而确立了在学界的地位,并引起政界的关注。
竹越与三郎是处在上升期的资产阶级史学家,他虽然反对国内的专制政治,但却从不隐瞒对实力主义的留恋和扩张国力的欲望。(桑原武夫编:《日本の名著近代の思想》,中央公论社,1962年,第55、56、57页。)其在甲午战争期间出版的《支那论》,正是这种留恋和欲望的呼唤。
《支那论》于1894年8月出版发行。此书开宗明义地写道:现在我陆军已经扫除牙山之兵而迫近平壤,海军也已在南阳湾获胜而迫近威海卫。海陆并进将日章旗树于北京城头之日已指日可待。
当此之时,国民只陶醉于胜利之中。若问为何必须征夷清国,很多人的回答仅限于清国妨碍了日本援助朝鲜独立的事业,然而日本不能不征夷清国之理不仅如此。如彼等在朝鲜的不法不义之举,不过是新造成的出师之契机。得皇天特宠的日本国民,为了奉行其天职,亦为国民自卫,作为国家千百年长久之计,必须彻底地征夷清国。此书虽为一小册子,但却代表日本国民阐明其想说未说、要谈未谈之所在者。
竹越直言不讳地说,此书有向政府献策之意,写作大纲及意图如下:征清之师已出。此局如何结束?结局不易之时,在外交上向世界尝试何种措施?我相信这是热心且冷静的政治家所需要考虑的。此书对此亦有献策。
简单地叙述本书的大纲,第一篇《大日本》,从列国之政治、自然的地理上来论述天下之形势一变,东洋的小国日本必须与大陆接近而进行大运动,同时经济人口等活力方面日本也必须有向外树立“大日本”的形势。第二篇《外交之忧不在欧美而在清国》,论述我们已经不得不建设大日本,而妨碍此大运动的首当其冲的是清国人。第三篇《清国自觉其大之日乃日本最危险之日》,从历史上论述清国的侵略、土匪性质,其国民产生自负时,对邻国而言是最危险的,而如果其自负现在达到顶点的话,这正是“大日本”的最大的妨碍者。第四篇《人种上侵略运动的大势》,英国的沃尔兹将军叙述了可以覆盖世界的支那人种在政治上失败了,但是在人种之争上胜利了,由此论述大日本之危险由此而来。第五篇《日清同盟之迂腐》,世间以东洋和平为名欲使日清同盟,本文排斥对之让步之说,主张日本成为东洋的英国。第六篇《同盟论能赢得什么》,论述作为日清同盟的代价所得到的,无论在东洋还是在世界上,都不过是使清国的权力增强而已。第七篇《非兵火不能使清人觉醒》,论述如同古希腊那样,在世界上传播文明是我国之天职。如果要向支那传播文明的话,先必须要以兵火之光使之醒目。第八篇《战后的索赔》,论述应该索赔什么。一旦战局结束必不可再战,要通过索赔来养护战斗力。第九篇《应进而登上世界舞台》,论述为了贯彻对支那的大希望,除了兵力以外,还要以外交的力量作成日俄法三国同盟,以此登上世界的舞台。第十篇《二十世纪的权力平均》是将日清之争与“三十年战争”时的瑞典与意大利之争作比较,如同以瑞典的力量产生了欧洲的权力平均,论述应以日本的力量创生二十世纪的权力平均。
在这个写作大纲中,“大日本”一词格外醒目。竹越的解释是:“国民的活力已经旺盛得达到顶点,景行天皇以来尺寸未增的国土已经不堪其容了。”(竹越与三郎:《支那论》,第14页。景行天皇是日本的《古事记》、《日本书纪》中传承上的天皇。传说是垂仁天皇的第三子,曾亲征熊袭(传说中所见的九州南部的地名),后派日本武尊平定东国的虾夷。)由于日本现有的领土已经不堪重负,“大日本”必须“在海外谋求新故乡”。他说:“大日本”不是爱国者的豪言壮语,不是预言者的梦幻,不是诗人的高调,而是实际的问题、利害的问题、必然之势,是日本国民生存竞争的唯一胜利法宝。日本国民作为其才能与繁殖力的报酬,现在只要波涛所及、暖流所至、南极星之光所能够照射得到的暖带的草木繁盛所在,都有寻求新故乡、建设“大日本”的天纵之权利。吾人有建设大日本的权利。吾人用此权利则可生、不用此权利则是吾人进行国民性自杀。我国民只有通过大日本建设,将内溢而致相争的活力发泄于外,以此来谋求国内的安排、调和与整顿,才能生存下去。(竹越与三郎:《支那论》,第24-25页。)
那么,如何建设“大日本”、到哪里“谋求新故乡”呢?竹越的态度极为明确,那就是向大陆扩张,而拦路虎便是中国,即“当前最大的妨害者,实际上是清国!”(同上书,第31页。)
经过如此这般的形势、任务、目标的论述后,《支那论》进入“正题”,其首先提出的设问是中国是敌是友。书中写道:吾人如何对应清国?是与之合谋结成亚细亚同盟,于和睦之间处理此利害冲突?抑或是断然排击它,迫使其屈从于我?这是日本国民在建设“大日本”之前首先要必须解释的至重、至大的问题。(同上书,第37页。)
对此,竹越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其理由是中国人既有“如同鼠族”一样的“膨胀力”,又是“如同强盗般的侵略人种”,有朝一日发展起来时,日本必然成为其“膨胀”的对象。他说:支那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繁殖的人种,彼等如同鼠族,几乎是自乘式地增加。二十四朝、三千年,历史是朝代革命的历史,朝代革命的历史,是杀人如草、流血如河的历史。他国的战斗以谋略决胜负,清国的战斗以杀敌的多寡决胜负。然而暂时的太平,人口又迅速繁殖起来。……这难道不能说是具有膨胀力的人种吗?(同上书,第54-56页。)
所谓支那人不曾为侵略之人种,已虚伪也。所谓历史之证明,亦虚伪也。组成现今清国之大半的汉人祖先为什么人种?汉武帝兵出四方、实行侵略政策以来,历朝帝王自觉其大势力之时,无不四境出兵,征伐外国。……若回顾支那人种穿越大漠、出兵塞外,蹂躏欧洲列国,在罗马城外耀武扬威的侵略史,可以说彼等几乎是天生的如同强盗般的侵略人种。如果这样的人种也可以称作静谧的人种,那么就如同说俄罗斯人为天性最为柔弱、爱好和平之民一样。(竹越与三郎:《支那论》,第39-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