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智将启
1916年4月15日,任继愈出生在山东省平原县一个中等家庭。其实,任家祖上曾经也属殷实富裕之家,但任继愈祖父在和几个兄弟分家之后,因生意失败,而致家道中落。任继愈的父亲任箫亭出于经济考虑,报考了费用较低的保定军官学校,与国民党高级将领刘峙、顾祝同等是同班或同级。任箫亭后来官至少将,但由于生性耿直,不屑弯腰折桂,一直被国民党嫡系部队视为“异己”,1945年4月,他被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派到张自忠的部队,参加了抵御日军的“老河口战役”,之后转任参议闲职。
任继愈自己则认为,父亲报考军校,其实还有冲出封建家庭樊篱的另一层意思。
任家是一个大家族,四代同堂,有那种“像巴金笔下《家》的味道,北方传统的封建主义大家庭”。封建家庭的特点就是封建家长制,子女要绝对服从家长,不能违逆,婚姻不能自主,诸如此类。任继愈认为,父亲在那个环境下很受束缚,于是没有受限于任家的世代书香门第,选择离开家庭,考上了保定军官学校,成为任家第一位行伍之士。
不过任箫亭仍然喜欢读书,属于文武兼修的“儒将”。他迎娶的夫人、任继愈的母亲宋国芳,出自平原县一户乡绅家庭,她在50岁时开始学识字,后来竟能与远在他乡的儿子们往来书信。
任家的几个孩子分别叫任继圣、任继愈、任继亮、任继周,都寄托了父母的殷殷希望。在父母的影响下,任继愈和几个兄弟自小就懂得学习和做人的很多道理。
母亲还演绎了现实版的“昔孟母,择邻处”的故事。任继愈两三岁时,任家仍然生活在大家族里。一天,大家族另外一家生活比较富裕的小孩,约比任继愈稍长一两岁,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大枣。小继愈眼巴巴地看着,渴望的眼神一直跟随小孩翕动的嘴巴。小孩很得意,故意做出眼馋小继愈的举动,然后将吃剩的枣核丢在地上,让小继愈去拣。正当小继愈蹲在地上准备将枣核捡起放到嘴里时,看见这一幕的任母,及时伸手拿掉枣核,抱起小继愈借故离开。此后,任母便有了要搬出大家族的想法。
最终,他们一家人在鲁南一带自立门户。
搬家之后,任父远在外地从军,任母独自担起家庭重担。这位坚强的女性,用她深沉博大的母爱,呵护着小继愈兄弟几个。有一次,尚在吃奶的小继愈得了重病,医生开了汤药。母亲给他喂药时,小继愈的脚不小心把药碗踢翻了,汤药泼了一地。母亲连忙趴到地上吮吸汤药,再通过乳汁喂给他。这件事任继愈终生铭记在心,直到他90多岁高龄时,还常常回忆。每每讲起,眼泪盈眶,他说:“人的本性天生是善良的。”
然而,无论生活怎样艰辛,平日非常严格、节俭的母亲,却十分重视孩子们的文化教育。除了大儿子过继给叔父,其余三个孩子都被母亲送去学堂读书,对孩子们需要购买的报刊和书籍,她从不犹豫。正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小继愈得以4岁就入私塾。
有一次,小继愈看到一块方砖上一只蚂蚁在向上爬着。它爬得很慢,似乎在边爬边思考,又像是边跑边等着谁。小继愈焦急地等待着,试图探究小蚂蚁究竟要爬到什么地方去。慢慢的,小继愈开始为这小家伙担心起来,因为它拐向下坡的路——它头朝下爬了起来!小继愈心想,小蚂蚁一不小心掉下来会不会摔着?会不会头晕?于是,小继愈赶忙拉来了母亲,让母亲和他一起看小蚂蚁。
“小蚂蚁会头晕吗?”小继愈用小手牵着母亲的大手问,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童真。
因为他想到自己头朝下的话,就会晕晕乎乎的。
“不会的。”母亲耐心回答着儿子的问题。
“那,我为什么头朝下的时候会头晕呢?”小继愈扑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
“因为它是小蚂蚁,你是小人儿呀!”母亲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巧妙:既掩饰了自己不明其理的尴尬,又“解答”了儿子的疑问。
然而,小继愈却并不这么想,他还在琢磨:为什么小蚂蚁头朝下不会晕,而自己就会呢?小继愈没有再往下追问,他更喜欢自己从书本中去寻找答案。从那时起,每每遇到连父母都不能解答的问题时,小继愈毫不气馁,因为他知道,书本里有个神奇的世界,那里会有他想揭示的一切事物的答案。
有人说,任继愈从小养成的这种刨根问底的习惯,正是他日后成为一代哲学大家的基础。宋代理学家朱熹小时候也是如此,当他父亲用手指着天,告诉他上面是天时,朱熹马上问:“天上面有什么?”这就是哲学家的思维方式。他不仅想知道事物的表面,还想知道事物的本质和背后。自由宽松的家庭环境、专注思考的学习态度、热烈执著的求知欲望,让小继愈日益养成了哲学家所需的素质和思维方式。应该说,在小继愈的启蒙阶段,家庭给他创造的物质条件虽然有限,但却给了他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神发展空间。后来,任继愈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方面,亦是如此。他强调让孩子们自由发展,以自学为主,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寻找答案。他最为反对的就是按照固定的标准,把孩子放到设定好的“流水线”上去教育、培养,而无视孩子的兴趣爱好和特长。
§§§2. 初遇良师
从识字到上正规小学,小继愈也更换过几所学校,但真正完成小学学业的,却是在离家100公里外的省城济南,当时的“省立第一模范小学”(现更名为大明湖小学)。
任继愈就读的山东省立第一模范小学,采用的是级任制,老师从低年级开始接收学生,一直带到毕业。学校分高小、初小两个部。
在读初小时,教语文的级任老师叫曹景黄,山东新泰人。曹老师有一次上《论语》课,讲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曹老师说:“蔡是乌龟,古人以龟为神物,近人以乌龟为贬义,骂人的话。我的村庄取名蔡家庄,是乌龟庄。”任继愈和他的同学都笑了。从此,他不仅记得曹老师是新泰人,还记得他家乡的村庄名。
小继愈是幸运的,正是这个曹老师,为他今后的古汉语阅读和运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对他的成长产生了深远影响。
曹老师教习字课,用元书纸写毛笔字。作文课则要当堂写作,下一周批改后发还。作文卷子按照成绩顺序发给学生,成绩好的学生放在前面,差的靠后。每发一回作文卷子,就是一次作文讲评。作文用文言文写作,好的作文,曹老师会指出好在哪里。常见的错字,或用词不当,曹老师就结合作文向全班讲解。作文课是写作练习,评作文的课则是语文修辞的练习。有一次,曹老师让大家以清明节植树为题写一篇文章,小继愈文中一段“吾乡多树,每值夏日,浓荫匝地——以待行人憩焉”深得曹老师赞赏,认为他的“焉”字用得非常好,有文言文的语感。这让小继愈非常骄傲。此后,他在写作上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小继愈喜欢上曹老师的语文课,因为曹老师讲课绘声绘色,幽默风趣,不是照本宣科地朗读课本讲义,而是善于把深奥的道理,变成一下子就能让小孩子弄懂的东西,深入到学生脑海中去。哪怕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曹老师似乎也能够讲出浅显易懂的道理来,这让小继愈觉得很有意思,听起来欲罢不能。在老师的带动下,他很早就读了诸如四书五经、《古文观止》以及《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打下扎实的文化底蕴,这使得他在后来的工作、生活以及研究方面,都能融会贯通,信手拈来,许多篇章甚至出口成诵。
曹老师的教学方法很对小继愈的“胃口”,他不会局限于课本的内容本身,往往会从中引申开去,带出更多的知识,这很符合小继愈寻根问底的个性。比如讲到《论语》中的“巧言令色,鲜仁矣”时,曹老师结合课文,举了一些社会上流行的巴结上司,拍有权有势人物马屁的可笑举动的例子,指出那种说假话、吹吹拍拍、风吹两边倒的作风,是最可耻的。这给学生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常常引得哄堂大笑。
与众不同的曹老师,甚至还敢直面当时的教育“禁区”,开创性地给学生们做了一些性启蒙教育。比如讲到涉及酗酒荒淫的文章时,曹老师就会附带讲授一些相关的性知识,告诫学生们将来婚后性生活要节制,否则会伤害身体一类的话。须知当时还处在读“四书五经”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社会大背景下,曹老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不简单。
对于这位启蒙老师的教诲,任继愈一生记挂于心。无论岁月如何延宕,许多教诲像刻在心里一样,总不能忘却。“我最忘不了的,是我小学的老师。”任继愈自己后来经常说。他认为小学老师最无私,学生的成就越大,他越开心。可是到了大学,就有些不同,某些先生总怕学生超过自己。
曹老师对任继愈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在为人处世方面,要求学生们做人要正直,不要逢迎,不要讲违心话,不要显摆自己,要尊重别人。任继愈一生精于学问,不攀龙附凤,不趋炎附势,始终保持正直的节操,应该说,曹老师功不可没。可见,年少时老师的影响往往是终身的。
曹老师的教学方法,还是保留了很多“书院式”的私塾教学的方式。他在讲《岳阳楼记》时,讲完了,还要吟诵一遍,以加深对作品的印象。这是古代书院帮助理解、欣赏文学作品的通行办法。明代王守仁(王阳明)的学生向王守仁请教《诗经》的一章,王守仁没讲话,只是吟诵了一遍,问学生:“懂了吗?”学生回答“懂了。”王守仁满意而归。
日后,任继愈在教育方面,也践行曹老师的言行。他给学生上课,喜欢采用“书院式”的学习方法,师生一起讨论;他强调自学,要求学生会读书、会实践;他提出“积累资料、培养人才”的教育方针,甘愿坐冷板凳,做一些古籍整理方面的工作,为后来人学习和研究创造条件。
任继愈对待家人也是一样,他对两个孩子的学习,也是允许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兴趣爱好,强调自学。任继愈先生的孙子有段时间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家人曾经讨论将孩子放到山东老家去读书,因为那儿的学生成绩都不错。后来得知这所学校主要是应试教育,任先生连忙说,不去了。任继愈并不认为考试成绩是培养人才的标准,而是要建立起正确的学习态度。他以自己举例,读书时考试成绩也不是班里最好的,但他学习的态度是很认真、扎实的。每次考完试后,都要认真检查错在哪里,认真复卷成为他学习的习惯。他觉得,这样学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比当时考了100分的要少。虽然名义上不是满分,但最终的结果,应该是一样的。
§§§3. 青葱岁月
在中国,1928年是又一个龙年。
这一年,任继愈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