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学生之于老师,也并非要言听计从。撰写论文,学生可以不同意导师的见解,只要持之有据,教师即可以让他的论文通过。平时考试,也可不必按照教师的讲义来答卷,意见相左没关系,只要有依据,照样拿高分。这种民主的学术氛围,既调动了同学们的积极性,又充分张扬了同学们的个性。有一件事,任继愈印象非常深刻:一位叫吴宏聪(现中山大学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的同学,有一次,他的导师杨振声给他出了一篇《论曹禺》的题目。他因为自己的观点与老师不一样,整整一个星期不敢见老师。有时远远看到老师,立即像做贼一样逃开,生怕被抓个“现行”。不久,老师终于知道了吴宏聪的心事。老师说,学生的观点不必和老师一样,完全一样就不是做学问了。吴宏聪这才消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放心地写出了自己的观点。
正是在这种浓厚的学术氛围、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中,任继愈逐渐累积了哲学方面的丰富知识,为今后的学术研究和知识拓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任继愈最终能够成为一代学术大师,与他在西南联大广泛接触了国学知识、开阔了学术视野是分不开的。
西南联大与我国抗日战争相始终。这所大学在颠沛流离中创建,在日军飞机轰炸的间隙中上课,以极简陋的仪器设备从事研究工作,不但办了下来,而且办得有声有色。在短短八九年中,为中国革命锻炼了大批骨干力量,为新中国的建设造就了大量优秀人才。而联大师生这样骄人的成绩是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完成的。
第一流大学,教学与科研并重,两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西南联大不但做到了,而且这两方面都处于各个学术领域的前沿。当时选送出国的留学生,到了国外也是尖子。这说明西南联大早已与国外一流大学接轨。
1943年12月,林语堂从美国回来应邀在西南联大讲演,题目是《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他对联大师生艰苦的生活,为之感动,说“不得了”!同时对联大师生战胜困难取得的成绩连称“了不得”!
在联大,任继愈听过经济学家陈岱孙的课。课堂上,陈先生总是衣冠整洁,谈吐高雅,既有中国学者风度又有英美绅士派头。他上课前一两分钟准时站在黑板前,而他讲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书本,下课铃也同时响起,让同学们既惊叹又欣赏。他讲课言简意赅,条理分明,没有废言。他不念讲稿,但学生每次课后翻阅笔记,不需增减就是一篇完整的佳作。任继愈说,“这种出口成章的才能,西南联大教授中只有两位,一位是陈先生,另一位是冯友兰先生。”陈岱孙教授还有一段佳话。由于联大校舍的屋顶是用白铁皮覆盖的,条件非常简陋。有一次,陈岱孙正在上课,屋外瓢泼大雨,头顶雨滴叮当,学生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无奈之下,他在黑板上写下:下课赏雨。
与陈岱孙先生同样出口成章的冯友兰先生,是中国20世纪著名的哲学家,在西南联大任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受过现代逻辑训练,思维非常清晰。虽然讲课慢条斯理,但把笔记做下来一看,就是一本完整的讲义,不用整理就可以出版——因为他讲课没有废话。冯先生惯于深思慎取,常常思考成熟后再将完整的观点抛出。一次,他坐汽车经过镇南关,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就要过城门了。别人都照办了,只有冯友兰听了之后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与不放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未等他考虑清楚,已经骨折了。其人痴迷深思至此。然而,正是这种深思笃学的精神,让冯先生创作了《中国哲学史》等重要著作,成为一代哲学宗师。
学者黎东方在重庆讲《三国》,当时也是一件轰动新闻,任继愈与联大的师生也去听过。黎东方讲历史故事时,经常加进一些噱头。讲三国时期吕布与董卓的矛盾,把三国演义的一些情节加以演绎:“吕布充当董卓的贴身侍从武官,住进相府。吕布就在客厅支了一张行军床,这样与貂蝉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随便谈谈三花牌口红的优劣,谈得很投机……”由于黎东方善于随时加进一些“调料”,他的讲演上座率很高。任继愈听后,与姚从吾先生边走边聊,认为用这种方式向一般市民普及历史知识有长处。任继愈后来在学术上鼓励思想自由、百家争鸣的理念可见一斑。
2007年,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在《百家讲坛》讲《论语》,社会反响强烈。有人认为她的观点过于个性,问任继愈对此有何看法?任继愈先生说:“诸子百家,大家可以随自己的理解意思讲,争鸣嘛!”
徐悲鸿曾经在西南联大讲过他的苏联之行。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艺术题材也多以革命为主,连教堂的壁画都被钉上了,画家的自由创作 受到限制。在当地一场抗战画展上,徐悲鸿创作了一幅画,名为《绿色的跳舞》,画面上是一座房屋,房屋前面,一棵大树的叶子在随风飞动。当即有参观者提出质疑,说这幅画里怎么没有敌人?讲解员机智地解释道,敌人在房子后面躲着呢。听到这里,学生们都哈哈大笑。
牛津大学的道济教授来联大,介绍英国战时情形,让学生们了解到英国人在战争期间的生活同样很艰苦,但仍保持着乐观幽默的心态。“一座百货大楼遭到轰炸,被炸出一个大洞,第二天仍挂出‘open as usual(照常营业)’的牌子。敌人又炸出一个更大的洞,百货大楼就挂出‘more open as usual(更开放地照常营业)’。”联大的师生们也以这种乐观豁达的精神,认真学习,积极思考,蓬勃向上。
除了名师教导,联大还十分重视学生的基础课程教育,初等的物理、化学课往往是由经验丰富的老教授来教,给学生打下的基础好,入门也正。如国文和英文都是大一学生的必修课,文理科都要学。国文老师是李广田、沈从文、余冠英这样的名师,英文老师则是王佐良、李赋宁、查良铮等十来位,都是著名的诗人、作家、专家和学者。联大对英文要求很严格,英文不及格不能升级,因此联大的学生个个英文过硬。1943年进入反攻阶段后,同盟军在缅甸一带作战,需要大量翻译。而联大的学生一般只需培训一个月之后,即能满足岗位需求,可见平时的英文水平。联大还要求文理科学生至少互相选修一门课。体育不及格的也不能毕业,以求学生的全面发展。诗人吴宓体育不及格,留学就晚了一年。学校让他去学游泳,通过考试才行。还让任继愈记忆深刻的是学校的社团活动十分丰富。在那里,有诗社、话剧社、文学研究会等,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生社团组织的各种活动,气氛十分活跃。
西南联大办校正值抗日战争年代,有一半的日子天天躲避日寇飞机轰炸,物价飞涨,师生处在半饥半饱的状况下,却为中华民族培养了一大批人才。联大创办8年,学生有8000人,毕业生近4000人。其中,担任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1949年)27人、中国科学院院士154人(学生80人)、工程院院士12人(全是学生),其中有杨振宁、李政道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赵九章、邓稼先等8人获得两弹一星功勋奖;黄昆、刘东生、叶笃正、吴征镒4位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宋平、彭珮云、王汉斌等人成为国家领导人。可谓群星璀璨,各领风骚。事实证明,当时联大的教育质量,已位居世界一流。所选拔出国的优秀学生,到国外也都成为了专业尖子。凡是到过西南联大的中外学者,都认为:西南联大创造了办大学的奇迹。
任继愈亲眼目睹联大办学8年,以其对独立、自由、民主的执著追求与坚持,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殿堂。正如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所说:“我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西南联大念过书。”在任继愈看来,西南联大之所以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源于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西南联大关心天下大事、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尊重别人的民主传统,“五四”的火炬在联大师生手中传承下来;还源于领导班子团结和“校长负责制”、“教授治校”的办校风格。
当时3校的校长——蒋梦麟(北大)、张伯苓(南开)、梅贻琦(清华)组成集体领导班子。前两位老教育家为了支持校长负责制一元化领导,公推年青的梅贻琦校长主持校务。南开校长张伯苓与清华校长梅贻琦有师生之谊。联大成立之初,张伯苓诚恳地对北大校长蒋梦麟说:“我的表,你戴着。”这是天津俗语“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而北大校长蒋梦麟也颇懂得“无为”之道,他说:“在西南联大,我不管就是管”。倘若不肯放手,各自为政,势必造成联而不合的局面。
事实上,西南联大成立之初,北大与清华曾经有点矛盾。据钱穆《师友杂记》记载,梅贻琦曾在提名联大各学院院长、系主任时,偏向清华,引起北大师生不满。不久,蒋梦麟到位于蒙自的文法学院,北大教授纷纷向他“告状”。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取独立。钱穆在发言中力排众议,认为国难当头,大家应以和合为贵,他日胜利还归,各校自当独立,不应在蒙自争独立。蒋梦麟随即说:“今天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不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今日回眸,可谓蒋梦麟的不争,成就了西南联大。
梅贻琦于1931年便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在他任校长之前,清华师生倒校长、赶教授是家常便饭,校长在任时间都不长。自梅贻琦担任校长后,清华学生喊出的口号都是“反对×××,拥护梅校长”。有人问梅贻琦有何秘诀,他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只没人愿意倒梅(霉)而已!”
梅贻琦一向重视教授的作用。“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便是他的观点。在有关办学的一些重大事宜上,梅贻琦很注意听取教授们的意见。当别人问他的办学主张时,他常说:“吾从众。”不是他没有主见,而是充分尊重教授们的治校意见。他说:“教授是学校的主体,校长不过是率领职工给教授搬搬椅子、凳子的人物。”
正是在这样一种民主、自由氛围中,西南联大才识卓绝的教授们,才不断创造了生动活泼而卓有成效的教育奇迹。曾当过孙中山秘书的刘文典上课便很有个性。为讲《月赋》一文,刘文典特意选择在十五月圆之夜,当着一轮皓月开讲:“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师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当学生问他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时,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西南联大教授们的敬业精神也令任继愈感佩。朱自清任教西南联大时,尽管日本飞机常常轰炸,生活也困难,但他依然兢兢业业,每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有一次,朱自清得了痢疾,可是他已答应学生第二天上课发作文。于是,他连夜批改学生的文章。而在他的书桌旁边,就放着马桶。第二天,他脸色蜡黄,眼窝深凹,人都变了相。可他连脸都没洗,提起公文包就又给学生上课去了。
有人说,西南联大是集体的苏武,南方阳光下的义勇军。岁月流逝,人生沧桑,并不能够磨灭的是这些珍贵的回忆。面对中华民族的漫漫历史长河,每一个人永远都只是孩子。而对于任继愈而言,民族的骄傲与传统的品格,是支撑他心灵最持久和最主要的力量。
毫无疑问,西南联大是一个群体,不是由某一个巨人可以代表的。它的丰富蕴藉,不只在于它拥有一大批文化名人,更在于它在战火硝烟中,漂泊于山河,从而跌宕有序地展现出中华民族灵魂中那些令一个民族走过5000年长河的珍贵品质与力量。可以说,西南联大办校历程本身,就是一页浓缩的中国文化史和民族史。
任继愈说,后来的中国为什么一直未能再现这样的学术气氛,甚至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逆转?他认为,可能是小农意识在其中作祟。这种意识的直接结果就是不相信间接经验,而崇尚直接经验。当然,这就导致了后来别的国家在轰轰烈烈地发展,而我们不但没发展,反而在退步……
正是秉承着联大这种民主和科学的精神,任继愈一心向学、专志读书,矢志寻找适合中国发展的道路。在读完研究生之后,他就留在西南联大任教,继续自己的哲学思考之路。
1941年,任继愈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并选择留在西南联大任教。学校给年轻的任继愈老师一间书斋,就在昆明翠湖边一条小巷子里,位于三层楼,面对着西山。在这间斗室里,任继愈度过了七八年的时光。
这一间斗室,有着令人难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