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录勋从后门出来,却见后院一棵大树之下摆一方桌,一个身着黑道袍满头银发的老道士坐在桌子后边。此人面相清癯,脸较长,一道浓眉之下却是一双狭长微睁的眼睛,给人以超然于世外的感觉。方桌两旁的树上拉一根细绳,在细绳上沿桌两侧各垂下一联来。右云:“修真句曲三峰顶。”左云:“得道华阳八洞天。”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卦筒等物。算命之人不求命,刘录勋对这些是略懂的,所以平时从不去找人算命,此时却心念一动,走了过去拱手道:“老道长,晚生有一句话要问您,您这副对联写得有些大了吧?”
那老道点点头道:“果然是大了。”
刘录勋不解道:“既然您知道过于自夸了,为何还要挂出来?”
那老道指指前边道:“你看到那六尺高石台了吗?”
刘录勋回头望见一个青石砌成的大台子,四周绕筑白色石栏,石栏栏板外侧壁面之上分别雕刻道教八仙图案,间以太极八卦图案。台上又立一座约两丈高的石坊,坊正额刻了三个大字“三天门”,用红漆染了,在阳光下反着红光,分外耀眼。
刘录勋道:“这石台是做什么用的?”
老道笑道:“相传此处是当年大茅真君茅盈登仙飞升之地,今为我茅山九霄宫道拜符上表之所,故名飞升台,又称升表台。又因此处是茅山最高之地,高入云天,故而名曰‘三天门’。所以这联是说三茅真君的,这卦也是求仙的卦。”
刘录勋听了肃然道:“若是这样说,刚才的话便是不敬了。请恕晚生鲁莽。晚生刘录勋,请教道长法号。”
“无心为过不为非。贫道李成吉,却是个俗名字。施主可要求个签?”
刘录勋答应一声,拿起卦筒,转身走到三天门坊前,拜了一拜,拿起卦筒摇了一会儿,便掉出一根签来,捡起来一看是四句诗:于今莫作此当时,守己须防巧用心。虎落平阳被犬欺,皇天有眼不亏人。
刘录勋见是个中下签,并未在意。却听那老道说道:“施主为何不求解?”
刘录勋道:“我已经晓得了。”
“只怕施主嘴上说晓得了,心中却不晓得。”
“这签说的意思是,现在最好什么事也不要强出头去做,无过便是功。但即使是安分守己也须防着小人暗算。可能会有被欺之难,但终会遇难呈祥。难道不对吗?”
“施主解得对,但心中却不甚以为然。此签关系你的性命官运,切记,切记。”
刘录勋听了此话,觉得这老道说得过于玄虚了,却又不由得将四句诗暗暗记在心中。当下辞别李成吉,下山去了。
因为挂念吴日成的案子,更想知道那个装有平阳县黄梅不法的证据包袱的下落,刘录勋一下山就又向东回到金坛县。刘录勋的二人轿子刚到金坛县衙门前,正巧看见金坛知县王安瑞的轿子跟在后边落下。刘录勋等王安瑞出来,施个礼道:“王兄,小弟又来打扰了。”
王安瑞没想到刘录勋又杀了个回马枪,竟是一惊,瞪着眼道:“老弟不是去杭州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王令尹,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进去再说吧。”
王安瑞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将刘录勋引进县衙内。王安瑞一直将刘录勋引到三堂,吩咐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了一名亲信侍候。二人落座饮了几口茶,王安瑞才道:“老弟这次是为何而来?难道是盘缠不够用了?我这里倒还是能帮衬一些的。”
三堂向来是谈秘事的地方,刘录勋见他布置得周密,生怕走漏了风声的样子,却又说出这不疼不痒的话来探他,心中便有些把持不定,但他向来是沉不住气的直性子,仍旧说道:“王兄,双龟客栈寇天的案子,如今怎么样了?”
王安瑞不露声色道:“已经查实了。死者原叫吴日成,因少年不知事,半路上露财,叫贼看到,见财起意,便跟了一路。夜里寻了机会下手,将主仆二人杀死。二贼又分赃不均,相残互殴,所以在院中一死一伤。老弟为何如此关心此案呢?”
刘录勋道:“死者吴日成的那个包裹呢?大人没有验看过里边的东西么?”
“已经查验记录在案,不过是些玉器和一块金表一类的物事,还有一些银票。”
“恐怕不止这些东西吧。”刘录勋刚说完这话,却见王安瑞的脸阴晴不定,眼珠子一个劲儿地乱转,脑中猛然想起昨日上午在九霄万福宫求出的那个签来,“于今莫作此当时,守己须防巧用心”。想到此,后边的话在舌头上打了几个转,却变成另一句话说出来了:“我记得吴日成和我说过,他还有一本诗集在里头的。”
王安瑞听了这话,便道:“是有这么一本诗集,难道老弟想要看看?”
“涉案之物,岂是我能轻易借来的。只是寇天答应要送我的,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也好。不过,这要找到吴家的苦主,将这意思说明,才好拿取。目下,就请老哥代我保管如何?”
“那是自然。”
刘录勋与王安瑞又攀谈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王安瑞这次不再挽留,将刘录勋送出大门,便直奔西花厅去了。
西花厅内,早有一人等在那里,见了王安瑞便道:“王大人,方才这人是什么来路?”
说这话人,穿得邋里邋遢,面色苍白,一双细眉,小眼如豆,却又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使这个人看起来文弱中带着几分豪气。这个人正是黄梅的心腹师爷—石板师爷。
原来,石板师爷与黄梅打听到浙江布政使国栋与吴家颇有渊源,恐怕王福去了不好办事,便亲自出马去了杭州打点。当初石板师爷与黄梅灯下定谋,找了绿林中人一路跟踪吴日成到了金坛,要釜底抽薪做掉吴日成主仆。哪知前去谋刺的两个人竟与吴家主仆“同归于尽”了。金坛县离杭州大约三百多里路,黄梅的人信鸽传书,当日早上的事,石板师爷不到中午就知道了。一听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石板师爷拍着桌子骂道:“真是滑稽,黄梅找的这些人全是饭桶。连一老一少都对付不了,还自夸是什么武林高手,做事必神不知鬼不觉呢。”
王福道:“石先生,反正吴家人也死了,已经灭口,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
“那吴日成既是要状告黄大人,必是带了证据的。是什么证据?有多少?所关何事?都要一一查清楚。现在知道底细的人都死了,证据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岂不更危险?”又想想道,“事不宜迟,你和我立刻到臬司李卫源那里打听一下金坛县知县是何许人也,与什么人最为交厚。”
这李臬司是黄梅在省里走动得最熟的门子,抱得最紧的粗腿。二人最是交好不过,石板师爷去了不用绕弯子,直接就问金坛知县的事,不过还是不敢露出追杀吴日成的事,只说吴日成手里有黄梅想要的东西,事关重大,吴日成一死,东西若是流传出去,对上下都不好,要李卫源想办法通融一下。
李臬司听了道:“若是别人我倒不敢打包票,但金坛知县王安瑞恰好是我的得意门生,当初还是从我手里放出去的缺。我说一句话,他决计是不敢不遵命的。”当下便写下一封信,让石板师爷带上。
石板师爷求到了信,不敢耽搁一点儿工夫,马上雇了快车,一路疾行,只两天便赶到了金坛。那边知县王安瑞已经见到了包袱中黄梅的勒派公文、田单、收帖、借票、官差失踪状子等等物事,当时便吃了一惊,暗道:这东西若是交到省里,别说黄梅要倒,恐怕还要连带着一批人。听说这黄梅与我家老师李臬司是极熟的,好得不分彼此。这事应当先知会一声我老师才好,看他老人家是什么主意。所以暂不露消息,也不备案,只和自己的刑名师爷细细琢磨一番,给李臬司写了信。刚把信发出去,石板师爷就带着李臬司的亲笔书信过来了。一来有老师的吩咐,二来有石板师爷带过来的两千两银子,再凭着石板师爷三寸不烂之舌,王安瑞自然是十分向着黄梅这边,对石板师爷的话言听计从,当时便按着盗案糊涂结案。又将凭证都交给石板师爷。石板师爷见了包袱中的凭证,又惊又喜,这才将一颗心放到肚里,立即让人快马回平阳县报信。本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哪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录勋又回来过问此案了。
石板师爷听王安瑞提到刘录勋询问包袱的事,不放心道:“既然那吴日成和刘录勋处过几日,难保他不透些口风给这姓刘的,恐怕刘录勋这次来您府上,所为的不是一本诗集吧。”
王安瑞不在意道:“怕他怎的,先生已经将一切证据拿回,仅凭他红口白牙就敢告下黄兄不成。再说黄兄树大根深,他一个刚来的知县真有胆子为了一个初识几日的小娃娃,舍身去扳大树吗?”
石板师爷站起来,走了两步道:“万事小心为妙。咱们并不知道刘录勋的来历,谁知道他下一步是进是退?还有包裹里的东西原来到底有多少?你知道吗?如果吴日成将其中一部分证据给了刘录勋岂不是留下了大患?”
王安瑞一听此话也惊起道:“先生所言极是。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立刻将他追回来,先软禁起来。事不宜迟,切莫让他跑了。”
王安瑞再无二话,急忙到堂上将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等人统统派出去,全城搜捕。但哪里还能找到刘录勋的影子?王安瑞派人追到城外十里地也没有找到他。不过半个时辰,这刘录勋竟如插翅飞了一般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