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录勋之所以跑得这么快,并非他已经知道王安瑞会回过味儿来然后派人捉他。
他走出金坛县衙的时候,刚过正午,刘录勋向东走了一会儿,寻着一辆马车,讲好了价钱正要上去,冷不丁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身上的褡裢已经被人取去。一个穿红衣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拿着褡裢跑得飞快。一会儿便跑出半里多地去,还站在远处回过头来看。这褡裢里装着刘录勋的全部家当,印凭文书也在里边,他急忙上车喊车夫道:“给我追上他,拿住这贼每人赏二两银子。”
车夫一听有赏,马打得飞快,马铃车铃哐锒锒响成一片,刘录勋坐在车里颠得如打摆子一般。任凭那马车跑得如箭似的,一直追出城外十多里地去,竟然仍追不上那红衣少年。刘录勋还要催促,车夫道:“客官,俺这马可累得不行了,一个劲地打响鼻,要歇歇才能再赶路,不然可就累坏了。”
刘录勋急道:“银钱都在褡裢里,不追上那贼哪有银子给你?快追,快追。跑死这匹马,我再赔你一个。”
车夫心疼他的马,说道:“若追不上,可不白跑死了?”
坐在副首的一个老车夫也道:“客官,我看那贼脚力好得很啊,不是个平常人物,恐怕是绿林大盗!您肯定是追不上了。追上了你也奈何不了人家,反而要吃亏,不如罢了吧。车钱我们也不要了。”说话间已经停下了车。
刘录勋哪里听得进他们的唠叨,从车上跳下来,甩开步子直追过去。那少年见刘录勋下车来追,放慢了脚步在前面跑。刘录勋追得紧些,他就跑得快些;刘录勋追得缓些,他就跑得慢些;刘录勋跑不动了,坐在路旁歇着,他也站在前面等着。一直追得快到傍晚了,刘录勋累得两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你这狗贼,成心是要耍弄你大老爷吗?”
那少年笑嘻嘻走回来道:“小的怎敢耍弄大老爷,不过是和大老爷开个玩笑罢了。东西都在这里,一文钱未动你的。前头拐个弯就是个小镇,天色已晚,正好在那里歇息,莫要再贪赶路程,此地并不太平。”
刘录勋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再赶路吗?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和我开这个玩笑?”
“都是俺师父安排的,小的不过是遵命行事。后会有期。”说罢将包裹轻轻递到刘录勋手上,施个礼扬长而去。
刘录勋想了想,自己路上并未招惹什么人,实在不知道今天这一出戏是因何而起。既然没受什么损失,倒也释然。歇了半天,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时,才拍拍身上的土起身向前走。
那少年果然说得不错,没走多远,一拐弯便看到一处小镇。此时已经挂起了灯,虽不是很稠密,但星星点点的也算个很有人气的地方了。刘录勋远远地听见各样的吆喝声,觉得真是饿了。刘录勋走到镇口,见第一家客栈门前倒很干净,门脸也大,便走了进去。一个伙计迎上来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有上房没有?”
“专门为您留着一间上房呢。”
刘录勋奇道:“怎么是专门为我留着?你认识我吗?”
“方才有个穿红衣服的少年给您订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
“他说就是穿酱色湖绸袍黑缎马褂,套宝蓝宁绸袍石青背心,戴青缎瓜皮帽,大下巴,从头到脚一身的灰尘,走路是走一步拖一步的,可不就是您吗,还能有第二个?”
刘录勋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那少年是什么打算。看这少年是有功夫在身的,方才一路追他的时候,也有大路无人的时候,若是想害自己,早就下手了。一时想不出头绪,料他并无恶意,于是先在上房歇下,洗漱完,用过饭,虽然时候尚早,但一天的劳碌早已经让他受不住了,躺在床上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中看到床头立了两个人,一个是吴日成,拉住了他的手在哭,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浙江贪弊成风,尤以平阳为甚。我舍命在此,非为我父一人,还不是为了平阳百姓不要再受其虐?大人关切民意,立志有所作为,若能将平阳一案审定,扳倒黄梅,不但平阳百姓感恩,我吴日成也愿投生做牛马相报。”
刘录勋叹息道:“我一个小小尚未到任的县令,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顾得上这个浙江大案。但凭天理良心,尽力而为吧。”
后边老刘一个劲地抱怨道:“二少爷,都说官官相护,这人说话这么圆滑,您又何必这样求他?”
刘录勋听了这话,十分不满意,心中憋了一口气,要坐起来说几句,但四肢却像是别人的,动也动不得。吴日成生气道:“你这老奴真没眼色,快扶大人起来。”
两个人一起去拉刘录勋,却使足了劲也拉不起来,只拉得刘录勋关节咯咯地响。刘录勋一着急,竟从梦中惊醒,暗夜无星月,眼前黑魆魆的,只有一点点的夜色透进来,稍微能看到屋内家具影影绰绰的。但那咯咯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刘录勋不信鬼神,仔细听是从门那里发出来的。刘录勋心念一动,暗道:难道双龟店夜杀吴家主仆的事又要在此重演?
当下,刘录勋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膀子赤着脚走到门前,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些许光亮看到一把钢刀从门缝里伸进来正在拨动门闩,上边的门闩已经被拨了下来。刘录勋欲喊将起来,又怕那贼狗急跳墙破门而入,只得先将上边的门闩轻轻插好。那刀拨开下面的门闩后,便抽了回去,外面人轻轻地推了一下,门竟没有开。一会儿,钢刀又伸了进来,碰了一下上面的门闩,便又拨了起来。刘录勋急忙又将下面的门闩插上。等那人拨开了上面的门闩仍旧推不开门,在外面轻轻说道:“敢情是见鬼了不成?”
话刚说完便没下音了。刘录勋轻轻点开窗户向外看,只听虫鸣啾啾再无其他任何声息。刘录勋不敢再睡,穿了衣服,手里握着砚台守在门口,心道:若是这贼一会儿踹门进来,我冷不丁给他来这一下子,或许还能逃生。
正乱想间,听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刘录勋惊问道:“是谁?”
那人在外面压着嗓子轻轻道:“刘大人不要开门,我说两句话就走。”
“你是什么人?方才拨门的是你吗?”
“那拨门的贼已经被我结果了,刚刚抛了尸体回来。我是何人,您不必知道。只是我答应吴日成的父亲吴荣烈,要保护他小儿子,可惜晚来一步,让黄梅的人先下手了。因为您也知道了这个案子,并且找到金坛县衙里去过问,黄梅的师爷石太生可能要杀人灭口。今天上午,您出门不一会儿就派人四处搜寻要捉您回去。我特意派了徒弟催您快走,哪承想还是让黄梅的人跟到了。幸而我赶得早……刘大人,这里我求您一件事。我知道你是要去做大老爷的,吴日成被杀的案子、吴荣烈被捕的案子、连同乡民闹事的案子都是冤案。黄梅之贪案一日不定,众冤案一日不能昭雪,平阳的百姓一日不能安宁。这些事不是我这个武林中人能够做得到的,这里就拜托给您了,不知您能否答应?”
刘录勋一听此话,又想起梦中吴日成所托之事,叹道:“此事虽非我的本分职责,但既然遇到,若坐视不理,岂能对得起天理良心?”
“谢过大人。那黄梅必不会放过您,您这一路还需小心,小的也自会暗中保护您的。话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
刘录勋再问话,声息皆无。他忽地打开门,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股春寒扑到面上,大院里的几棵大树在凌晨的风中扑簌簌地响着。
因记着夜行人的提醒,刘录勋另换了一身打扮,一路上只歇在驿站,再不敢游山玩水,行程倒加快了,第三天便到了天目山脚下。向南过了天目山,离杭州就只有一天路程了,一路就都是大店官道,要比苏南安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