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七月初十,阿桂见窦光鼐三日未来,笑对福崧道:“这窦老头脾气挺倔,斗输了便连我的大寿也不来了。他不给我面子,我不与他计较,你亲自带人送一坛杏花村老酒和几样点心过去,也算表表我与他相与的心意。”
福崧道一声:“大人说得是。”便带人去了。他去了约半个时辰,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府来。阿桂见他急匆匆的样子,急忙迎过去问道:“怎么了?难道这老家伙自杀了?”
“自杀倒好了。他亲自带着人去了平阳!”
“啊,他还想翻案!”阿桂呆呆地向南面天空望了一会儿,像是目送着窦光鼐远去,然后猛地收回目光道,“目下,乡试在即,窦光鼐擅离职守,既不通知我一声,也未让伊龄阿知道,我看他这个浙江学政是当不成了。你我立刻拟折子,不,你去将伊龄阿、曹文植他们都叫过来,咱们联名上奏!”
窦光鼐真的是向平阳县去了。
闰七月十三,月亮本应是又圆又明的时候,但这天晚上,乌云密布,遮住了满天的星斗。天地间黑沉沉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虽在车前打着灯笼,辂车还是不得不慢行。已是二更半的时候,两辆辂车驶入江南的一处小村落,惊起一片狗吠声,远处池塘里的青蛙也跟着呱呱乱叫,倒使得这黑魆魆的小村落立时显出几分生气。车内有人道:“窦大人,便在这里歇脚吧,这样的天再赶路程,也快不了。”
“就依你吧。王义录,你到前面看看,这地方可有客栈。”
赶车的包老二回头道:“大老爷,这小山村里哪能有什么客栈?不如就近找个大户人家借个宿吧。”正说着,车一拐弯,就见不远处高挑着一个红灯笼,上贴一个大字“店”。包老二笑道:“这里还真有一个店啊。”
两辆辂车刚停,听见声响的店主就迎了出来,一边招呼着,一边往里边引。王义录问道:“我们有七八个人,可有偏院?我们包下了。”
店主见王义录是官家打扮,赔着笑道:“我们小村小户的哪里有那么大的院子。只有前后两进院,前院四间屋子,还有三间空房;后院八间屋子,也剩了三间空房。前院的是正房,后院的是偏房。您看给几位爷收拾哪几间?”
王义录道:“我们住一晚就走,也不难为你了,看来前院清静些,就前院三间房吧,给我家大人留一间宽阔些的。”
王义录进前院看了看,中间一溜是四间正房,两边的厢房,西边做了厨房,东边做了店家自己休息之处。正查看着,紧西边一间房里有人听见外面动静,推开了窗户向外张望。借着院内灯笼,王义录看到那人黑瘦的一张脸,密密的络腮胡子,长得恶眉恶眼,凶神恶煞一般,心里有几分不舒服。王义录遂找着店家问道:“紧西边住的是什么人?”
“回老爷,是个漕运的官爷,办公事错过了驿站,也是前一个时辰刚到的。”
王义录听说是官家的人,略放心一些,搀了窦光鼐进了正中的一间屋。窦光鼐洗罢脸,坐到床上伸展伸展筋骨道:“一口气跑了十二个时辰,中间只歇了一会儿,可把我这身老骨头颠得够呛。”
王义录上床给窦光鼐捶着背道:“窦大人,何必这么着急?再说,案子已经由皇上钦定了,哪里还能翻过来?”
“当初,我共参浙江情弊近百条,只顾了查访事实,却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浙江上下通同蒙蔽,我顾此失彼,所以落败。如今我用尽全力,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要拿住了他们的死穴,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木而倾大厦,咱们必胜!”
“浙江亏空案的死穴就在平阳县吗?”
“对!黄梅在平阳不仅有亏空之实,更重要的是其挪移勒派、强征硬索之弊。须知‘不加赋’是世祖爷(顺治帝)为以后大清历代皇上所定的祖训,任谁也不敢违背的,如果这一条查实报上去,当今皇上就是不愿意翻案,也得翻案。而且黄梅在平阳之所作所为,牵涉众多,一旦坐实,则不仅黄梅本人罪至大辟,其各级上司也逃不过扶同欺隐、存心蒙蔽的罪愆,就连阿桂曹文植等人,嘿嘿,也难辞回护劣员之咎。所以,平阳乃是浙江亏空全案翻覆之关键,平阳案若胜,浙江百官落马者将不知其数。”
“大人分析得极是,只不过用不着这么急急赶路吧。大人还须保重身体。”
“此事不急不行啊。乡试在即,我将乡试大责交给李大鼎,自己擅离职守。仅这一条罪状,就足以让我交吏部议处。恐怕—现在阿桂等人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到时龙颜大怒,将我调离浙江,哪里还有翻案机会?”正说话间,突然听有人拍门。王义录穿了鞋,边向门前走边问:“做什么的?”
“送热水的。”
“热水已经送过了,怎么又送?”
外面的人却不应声了。王义录觉得奇怪,提了刀在门口守着,只听哐哐两声,门扇倒下,从屋外跳进两个手拿钢刀的大汉:“哪个是窦光鼐?”
“你家大爷就是。”王义录横刀推过去,一个汉子用刀接住,“当”的一声。那汉子退了一步道:“好大的力道。”另一个汉子想绕开王义录,但王义录身法极快,挡在他的面前,大刀舞得呼呼生风,两个人硬是闯不过去。正僵持着,又是“啪”的一声,窗户被人砸开。一个身影一闪,从窗户中跳进来,举刀直向窦光鼐扑去。王义录叫道:“大人小心。”想回身相救,却被两个汉子缠住。窦光鼐眼看着那人不停步地奔过来,拿了一个枕头护住头道:“我命休矣!”却见那人举着刀并不落下,径直从窦光鼐身边奔了过去,然后一头仆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窦光鼐仔细看那人,见他背后心窝处深插着一支飞镖。窦光鼐嘘一口气,听窗外兵器声响得热闹,也不敢出去看,盘腿坐在床上,闭目不语。又过了一会儿,听有人在外面叫:“风紧,扯呼!”屋内与王义录缠斗的二人边打边退了出去。因怕窦光鼐有事,王义录不敢跟出去。那两人一进了大院,攀墙上房,转眼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过了一会儿,窦光鼐与王义录才走出屋,见院中躺了四具尸体,皆是身着黑衣,血流满地,和屋内死掉的刺客是一般装扮,却不知是谁杀死的。店内静得很,听不到一丝声音,就连四邻的狗也好像被吓住了,一声不敢吠。只闻极遥远处,有夜鸮一阵阵极凄厉的叫声传过来。
王义录喊了两声,见车把式包老二应着声从厨房扶着墙走出来。王义录问道:“你怎么啦?受了伤吗?”
“王大人,小的没受伤,只是吓得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只好扶着墙走。方才打得好凶险,西屋的那个黑脸汉子一个人斗七八个人,越战越勇,转眼就倒下去三两个。我活了四十六岁,这一回算是开眼了!窦大人,您饿不饿,我在厨房看见有包子。”
王义录听他东拉西扯说得好笑,问道:“店里有人受伤吗?”
“只有您带来的四个官差,方一出来,就被砍倒了一个。别的人都是不妨事的,我看这些黑衣人别人屋子都不进,只一窝蜂泼了命地朝着窦大人屋子里冲。店里客人全都吓得连屁都不敢放,哪里还敢出来找事?只有我半夜饿得要命,出来找吃的,差点没丢了这条小命。”
王义录回头看窦光鼐:“是阿桂?福崧?”
“他们为人我知道,绝不会做这等事的。等天亮了,让当地县官慢慢查访吧。走,去看看是谁受了伤。”
窦光鼐和王义录进了戈什哈住的屋子,见三个人正在忙活着给受伤的戈什哈上药。窦光鼐问道:“伤势重吗?我已经叫人请郎中了,一会儿就到。”
那受伤的戈什哈道:“不妨事,臂膀被削了一刀,骨头也裂了,已经接上了。这些人武艺真是了得。没受伤的三个弟兄,围住他们其中一个人打,还只是个平手。多亏了西屋那个黑脸汉子帮忙。”
窦光鼐回头问王义录道:“那西房的黑脸汉是谁,为什么要护咱们?”
“听说是漕运上的一个小官。”
“这个人也要查实。看来此去平阳之路甚凶险,你我都要小心。”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夜有贵人相助便是一例。”王义录回头对包老二道,“你去告诉店家,让他把当地的地保叫来,验尸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