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绿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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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知道你很想尽快地让那个七十岁的老翁刘学询登场,这是可以理解的,刘学询就是那种人中枭雄式的人物。七十岁那年,他已经隐居二十五年了,但那种不可一世的生命力,那种强悍与雄气,那种宝刀与美人的双重爱好,依旧在他身上残留下鲜明的印记。

你一定很想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不,他并不是那种山东大汉武松打虎式的身材。他个子不高,年轻时也很瘦削。但他有一双大出于常人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微微陷在眼窝里,依旧锐利,显示着他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气。他的鼻翼肥厚,面色红润,额头宽阔。虽然已经在林下隐居数十年,他那一口广东话依旧乡音未改。他的嗓音可用声若洪钟来形容,讲话滔滔不绝,一气呵成。他的目光逼视着你,那是他用目光在命令你必须全神贯注地倾听。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他命令你全神贯注地臣服于他。

我想你很快就会对这个人物有所了解,你会发现在民国初年时竟然还会有这样渴望回到满清之前的朱明时代的人,你会觉得那个时代是多么错位啊。

人们用“刘三国”形容他,说他文可华国,富可敌国,妾可倾国。这个我也不敢说。但我可以说八姨太是有倾城之貌的,否则那两位青年男子不会如此这般地陪他一直走到刘庄。那么,他们也就不会以那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刘学询见面了。

刘学询是在他的迎宾馆大厅里迎候新人的。这座大厅的特点,是左右各有一面巨镜相对而立。那天迎亲的刘家人并不多,但看上去却十分热闹,因为巨镜把一屋子的人照成了三屋子的人。早就有家人向老新郎报告了新娘的雷峰塔奇遇。所以刘学询与新娘举行了最简单的仪式之后,就径直向军官子虚与长衫亦安走过来。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皤然老翁了,但威势依旧。只见他拱手向两位后生一掬,大笑道:“二位护花使者平添老夫一层艳福,多谢了。”

老新郎不容置疑地请二位后生上他的望山楼书屋。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以他那种不容打断的话语击打着两位青年。他指着陈子虚说:“你叫什么?陈子虚。你是孙传芳的人吗?孙传芳,卢永祥,吴佩孚,张作霖,都是什么东西?连豺狼英雄都算不上。小儿科,小儿科。陈子虚我警告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可不要再为孙传芳卖命。天怒人怨,天怒人怨,部队刚进城,雷峰塔就倒了,不祥之兆啊陈子虚,不祥之兆!你放心,不祥不到我刘问刍身上。我刘问刍照样娶八个夫人。我刘问刍照样一日看尽长安花。喂你不要东看西看,你听我说……”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长衫亦安说的,因为他发现长衫亦安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

长衫亦安显然一开始没明白这老新郎是对谁说话,直到刘学询指着他说:“我说你呢,你听到我说了吗,不要跟孙传芳走,他长不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进了望山楼。姚亦安灵机一动把话岔开,说:“耦耕先生,我是在欣赏你的岭南红木家具呢。杭州城里能一睹您老水竹居气派的人也不多啊,今日我算是一饱眼福了。”

刘学询就哈哈大笑,“读书人,看看这副联子: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问补读未完书。怎么样?花问补读,你们品品去吧。……跟我来,有你们一饱眼福的时候,我这里才有一样最值得你们看的去处,若不领着你们过目,我保证走遍中华世界,你们也见识不到。

叫上八夫人,这去处跟她有关,叫她先过来,她不是时新人物吗?

叫她带上她刚才在雷峰塔捡的佛砖。子虚先生,听说这佛砖是你送给她的。好,好,这就算是你送给我刘问刍的最好的礼物。好。”

刘学询手里摇着一把纸扇,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那水竹居的园子里。水竹居原来只是这濒水花园中的一座竹结构的亭子,后来就被用来做了庄名。那姚亦安做古董生意的,文人品性,一路就留心着园中的一亭一阁一花一草,倒是军官子虚有些心不在焉,他对这些花花草草亭台楼阁,远远没有姚亦安的兴趣。

只见那老新郎一路腰板笔挺,走路生风,又见沿着迎宾馆左边,没几步路,就到了一座大厅堂,门前有一楹联。姚亦安记住了:五月荔枝香,千里乡心归未得;六桥杨柳绿,两家春色共平分。

再往前走,就到了一处庙宇式的单层建筑。就见前面设有二米高的铁香炉,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那两株一人高的粉红色的珊瑚树。陈子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姚亦安就对着他耳根说:家庙。

他们都不知道刘问刍把他们带到这家庙来干什么,正疑惑着,就见那新娘子从家庙中缓缓出来。又见那老新郎上前扶着新娘,新娘没穿高跟鞋,但看上去还是比新郎高出一截。新娘是个高个子,和身材挺拔的军官子虚走到一起,那才是天生一对。她没有盖红头巾,低着头,余光看到了军官子虚,头上的簪子就在秋风中抖动起来。刘学询已经带着他们绕到了家庙后面,对着那一片累累坟起的青冢,一挥手,大叫一声:“见识过什么叫花问吗?这就是花问,看到了吗?人家活着出没花间,我刘学询身后也风流。哈哈哈哈……”他豪爽地开怀大笑,新娘子在笑声中面色苍白,摇摇欲倒。

那二大八小的十座坟茔在景色如此秀丽的湖边草木深处静伏着,竟然有着某种说不出的阴冷和凄凉。秋风拂过,生圹上青草离离,也微微颤抖,坟前后那些灌木树丛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匿其间……那两位年轻人面色也沉郁了下来。……

绿衣人故事演绎到此,陈子虚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他想起了朱静跟他说过的关于刘家原有二大八小十座生圹之事。陈子虚在刘庄住了三天,却不曾见到什么坟茔,看来这里面还大有文章可做。

绿衣人看样子也不想把这样一个压抑的故事继续下去了,她换了一种口气,声音就轻快起来:刘学询倒是一再挽留两位后生喝喜酒,无奈他们都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告辞。刘学询就让新娘子和他一起送客至大门口。走出那水竹居时,刘学询留步说:“陈先生也是英雄救美,若在古代,我刘某人亦可以美人报答。无奈这个范美人老夫实在是放不下。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哈哈哈!”他又大笑起来,声音响得让新娘子吓得闭上了眼睛。说话间,刘学询就差人拿来一些礼物,送给这二位青年,又对二位说,“你们以后常来,我这里好东西多的是,够你们玩味。待我日后闲下来,给你们细说……新娘子,说你呢,还有什么话要跟这二位先生说的吗?”

那位范新娘正站着出神,一时就迟疑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陈子虚也尴尬着看了一眼姚亦安。还是姚亦安机灵,把话岔开:“这副对联好:因树为屋,举网得鱼。子虚你知道那是谁的联?”

子虚这才接上话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前兵部尚书彭玉麟的对联吧。”然后硬着头皮对新娘说,“范女士多保重,子虚军务在身,不便多留,就此告辞了。”他扬身就要上马,倒是刘学询爽快,说:“刘家人哪能这样失礼。老八,我看这位马上英雄比你略长,你就不妨认个兄长吧。”

那新娘子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哥哥。军官子虚牵着马站着,脸就一下子红了起来。新娘子就说:“哥哥,你给我陪嫁的佛像砖,我一辈子都会藏在身边。哥哥!”

故事听到这里,子虚第一次觉得不那么顺,又回到编的痕迹当中去了。子虚就在心里反驳: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你那个八姨太是陈白露式的人物,那么她是绝对不会叫出“哥哥”这样的称呼的。

这种爱称或者是古典的,比如《红楼梦》里的宝哥哥、林妹妹,或者是民间的,比如信天游。让八姨太叫北洋军官子虚为哥哥,就有点过,就穿帮了。

这么想着,却不见身后再有声音,子虚觉得奇怪,侧过脸看,绿衣人正掩面而泣。子虚抬起香喷喷的头,在金黄的灯光下呆呆地看着她。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我是在做梦吗?这不是在《三言二拍》里了吗?

可是,只一会儿,她又不哭了,用餐巾纸贴了贴脸,一边利索地擦着子虚的头一边说:“香薰护发的好处是比焗油省钱,又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还多了份香气。我给您吹一吹干吧,否则会感冒的。”

子虚就觉得他的头热起来了,他靠在椅子上,舒服得几乎要昏昏睡去,好半天才想出一句他想说的话:“你哭什么呀,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绿衣人的手又停住了,俄顷,轻轻道来:“书生有所不知,我是以他人之酒,浇自己的块垒,触景生情,情不自禁也。”

子虚想说触景生情情不自禁的应该是我啊,这不是我在八十年前的悲欢离合吗?你怎么先替我流起泪来。他正在心下感慨,就觉得那绿衣人在背后一下一下地搡他。他回过头来,她哪里还有泪痕,已经是一副调皮甚至诱人的容颜了。

她一边搡着他的背,一边故意问:“喂,你想不想知道接下去的故事?”

子虚傻呼呼地问:“接下去什么故事?”

绿衣人掩面而笑,说:“入洞房呀!”

陈子虚先听了还有些难为情,不过看绿衣人那样一种明朗的样子,倒也没有什么暧昧之处,也笑了起来,说:“人洞房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人洞房的电影电视小说满天都是,你不说我也知道。”

绿衣人正色说:“哎,刘学询的入洞房,和别人的人洞房可不一样,我要是不说,你肯定不知道。这故事和后面发生的事情紧密相关,你听不听?”

陈子虚点点头,听。接下去,便是入洞房的那一段了。

刘学询虽然一生酷爱宝刀与美人,但他毕竟是一个前清举人啊,毕竟花间补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了啊,所以老人家还是很风雅的。当天夜里,娶得杭州城里的名媛,不在红绡帐前对坐,先就在沿湖的花窗前坐下,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的八姨太。夜色茫茫,心事茫茫,八姨太惆怅万端,也不知道怎么样应答这位老人家。刘学询虽然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她感觉当中的他还应该是她的爷爷。老爷子取出一把纸扇,合着,轻轻地打着自己的手心,那心闲气定的样子,倒也沉着。好久,他新郎才问:“怎么不说话?”

八姨太这才回答:“不知道说什么。”

这话分明还是有些情绪。刘学询笑了,说:“刚到刘家,不会说刘家的话,倒也正常。我教你说吧,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手上这把扇子的来历如何啊?”

八姨太抬起头来,刘学询哗啦一下打开扇子,那是一把纸扇,上面七个字在月下也清清楚楚。刘学询问:“八夫人你看到了吗?”

八姨太点点头。

刘学询又说:“八夫人你看到了什么?”

八姨太念道:“一日看尽长安花。”

“知道来历吗?”

八姨太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说:“那是唐时浙江武康人氏寒士孟郊,在长安中进士时写下的诗句,也是心中狂喜之后的心情吧。”

刘学询一下子站起来,眉开眼笑,说:“说得好,说得好。你那个‘狂喜’二字,用得好。老夫虽然七十有余,如今成了狷士,有所不为,当年也和那陈子虚一样,是个马上狂士,奋而进取者也。”

刘学询提到了陈子虚,八姨太眼睛一亮,就抬头看着老爷。刘学询举着这把纸扇,几乎一字一句地说:“三十年前我刘学询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虽在李鸿章帐下做着幕僚,但心存万壑,倾万贯家产于革命,志在反清复明,还我中华。因此曾在那香港珠江口兵舰上策划过两广独立的惊天之举,后来的大总统孙中山与我一时称雄。当此时,我手摇这把纸扇,有多少经国伟略就在眼前谋划,多少英雄豪杰曾在座下去留,那才叫一日看尽长安花呢。可惜天不助我,春去花落,我刘某人隐居西湖林间草泽,看透了政事,从此与那风云际会一刀两断,自消艳福于花前月下,尔来二十余年矣。”

刘学询说到这里,蓦然望着湖面。湖中一弯倒月,水中荡漾,不辨真伪。八姨太心中惶恐,她到底涉世不深,不知道什么地方让这位老人触景生情了。她也就站了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

刘学询从水底月亮中收回了目光,把手中的纸扇交到了八姨太手中,说:“你今日为我送来雷峰塔的佛像砖,这是何等稀罕之物。我也把这柄纸扇送给你,也算是我刘某人的心意。我虽已老,自觉老当益壮。你只管放心,进得我这个水竹居,我是不会让你委屈的。”

八姨太接过纸扇,定神看着,目光就惶恐起来,一下子就收拾起纸扇。你猜她看到了什么……她在那面纸扇上,看到了她不应该看到的人。

绿衣人说到这里,颓然而坐,垂下双手,长叹一口气,说:“这太令人伤心了……”

陈子虚没有绿衣人那样的伤感,但他还是好奇。他闭上眼睛,有些困了。这个故事真是够长的,他那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