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灭夏后相。后缗方娠,杜注后缗相妻。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粱履绳《左通补释》,《春秋经》桓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谷粱》经传井作任叔。仍任声相近,是一地……案《地理志》,东平有任县,盖古仍国。如今直隶邢台县附近。《杜注》:后缗,有仍氏女。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杜注》:椒,浇臣。逃奔有虞,《杜注》:梁国有虞县。如今河南的虞城县。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杜注》:纶,虞邑。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杜注》:女艾,少康臣。使季杼诱豷。《杜注》:季杼,少康子后杼也。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哀元年伍员谏吴夫差的话。
以上都只说羿的代夏和少康中兴;至于太康为什么失国,始终没有提及。我们再看:
《墨子·非乐》: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彰闻于大,大用弗式。
《逸周书·尝麦》:其在启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
《墨子》的话,不甚可解;然而“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十二个字,大概是说“饮食”“作乐”的。“彰闻于大”的“大”字,惠氏栋说是“天”字之误,见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也大概不错。其余不必强解。合着《墨子》和《逸周书》看起来,似乎夏之亡,由于沈湎于酒,又好饮食,又好音乐;其事起于启,而亡国却在他五个儿子手里。“胥兴作乱”四字,不知道是什么事;彭寿是什么人,也不可考。《竹书年年):“帝启十一年,放王季于武观于西河。十五年,武观以西河叛,彭伯寿帅师征西河,武观来归。”就是据着《逸周书》伪造的,惠氏以为可信,就差了。武观就是五观,据下文所考,确是五个人,不是一个人。还有《楚辞》的《离骚》,有几句,却像总述这件事的始末的: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五子就是武观,为什么呢?《楚语》,“启有五观”,《书·甘誓》疏引作“夏有观扈”,看韦注,似乎《书疏》是错的。韦昭注“启子,太康昆弟也”;《汉书·古今人表》:“太康,启子,昆弟五人,号五观。”《潜夫论·五德志》:“启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在洛汭,是为五观”,诸说皆同。“武”“五”是一声之转。那么,为什么要称观呢?《水经》巨洋水注:“《国语》曰:启有五观,谓之奸子。五观,盖其名也。所处之邑,其名曰观。”《左传》昭公元年:“夏有观扈”,杜注:“观国,今顿丘卫县。”卫县,就是如今山东的观城县。然而依我看来,这话未必可信。为什么呢?(一)观城决不能称为洛汭,《书序》虽不可靠,然而这一篇却和《史记》、《潜夫论》都相合的,没有反对证据。不便就疑心他。(二)卫县是后汉的卫国,前汉名为畔观;杜预的注,似乎有点牵合。(三)古人注文用个盖字,都是疑辞;郦道元说“盖其名也”,可见也只是推测,不敢决定。所以我说“夏有观扈”的观究竟在什么地方没有考据清楚,且不必把他来和太康兄弟五人牵合。然则太康兄弟五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我说且算他在洛汭。他为什么要在洛汭呢?他居洛汭之前又在何处呢?这个问题,却不能有圆满的解答;我且引证一个人的话,来做一个推测。
金鹗《禹都考》:《求古录礼说》卷四。世言禹都安邑,其误始于皇甫谧《帝王世纪》,郦道元浍水注因之。近洪氏颐煊,谓禹都阳城,不都安邑,足以证其谬矣;然其所考犹未详也。鹗窃疑禹都有二;其始都在阳城,而其后乃都于晋阳。案《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夏禹国。应劭曰:夏禹都也。臣瓒曰:《世本》言禹都阳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阳翟也。师古曰:阳翟本禹所受封耳,应瓒之说皆非。洪氏颐煊谓阳城亦属颍川郡,与阳翟之地相近;或当曰禹所都阳城,本在阳翟,故《汉志》云。鹗考《史记·夏本纪》,禹避舜子于阳城,诸侯皆去商均朝禹,于是即天子位;知其遂都阳城,盖即所避之处以为都也。赵岐《孟子》注,阳城在嵩山下;《括地志》嵩山,在阳城县西北二十三里;则阳城在嵩山之南,今河南府登封县是也。若阳翟,今在开封府禹州,其地各异。
《汉书·地理志》,于偃师曰:殷汤所都;于朝歌曰:纣所都,于故侯国皆曰国。今阳翟不曰夏禹所都,而曰夏禹国,可知禹不都阳翟矣……然《左传》定公四年,祝佗谓唐叔,封于夏虚,启以夏政;例以上文康叔封于殷虚,启以商政,则禹之都即唐国也。唐国在晋阳:《汉书·地理志》太原郡晋阳,故诗唐国,周成王灭唐,封弟叔虞。杜预注《左传》云:夏虚,大夏,今太原晋阳是也;本于《汉志》,其说自确。《水经》云:晋水出晋阳县西县壅山。郦道元注,县,故唐国也;亦本《汉志》。乃臣瓒以唐为河东永安,张守节以为在平阳。不知唐国有晋水,故燮父改唐曰晋;若永安去晋四百里,平阳去晋七百里,何以改唐曰晋乎?唐定在晋阳,今山西太原府是也。又郑康成《诗谱》云:魏国,虞舜夏禹所都之地。魏与唐相近,同在河北冀州;故哀公六年《左传》引《夏书》云: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服虔以为尧居冀州,虞夏因之;此皆禹都在河北之证也;但在晋阳,不在安邑。皇甫谧、郦道元以安邑为禹都,此为谬耳……
我以为古代的事情,都不过传得一个大略,都邑之类亦然。不过大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区区计较于数十百里之间,实在是白费心血的。所以阳城到底在登封,还在禹县,这个问题,暂可不必较量。至于所论禹都晋阳一层,实在非常精确。禹都河北这一层,造伪书的人,也似乎知道的,不过知道得不甚精确。他脑筋里,只有一个“魏国夏禹所都”的观念;见战国时的魏,是都安邑,就以为安邑必是禹都。禹都既在安邑,就桀都也在安邑了;桀都既在安邑,就连鸣条也搬到河北去了。辗转牵率,就闹出绝大笑柄。见下节。然而禹都虽不在安邑,却不害其为在晋阳;并且“惟彼陶唐……乃灭而亡”几句《夏书》,怕确也是指太康亡国的。
不过造伪书的人,不应当把兄弟五人改作“厥弟五人”;再把这几句《夏书》硬栽在他口里,算是他所作的歌罢了。这样看来,太康似乎是本居晋阳,失了国,逃到洛汭的。当时还离河北不远,到后来,才给寒浞等愈逼愈东,以至于灭亡。少康虽灭寒浞,曾否恢复河北却是一个疑问;所以桀之都,又在河南了。见下节。然则后羿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左传》说:“后羿自迁于穷石”;《淮南子·地形训》:“弱水,出自穷石”,高诱注:“穷石,山名也。在张掖北,塞水也。”似乎太远些。然而尧本都冀州,羿在尧手里就是射官,见《淮南子》。是个西北之国,却也不足为怪。难道羿是从西北塞外侵入的么?看春秋时候的情形,便知道如今的山西省,在古代强半是戎狄占据之地。又夏好音乐,羿好田猎,也似乎一个是久居开明的地方,一个是从塞外侵入的。这个实在证据不足,只可存为一种推测罢了。
第二节 夏殷的兴亡
夏朝从少康以后,无事可见。《史记》说: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又说:“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那么,夏朝的衰弱,是从孔甲时候起,至桀而灭亡的。
《史记》记夏殷兴亡的事:
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于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葼,俘厥宝玉……于是诸侯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汤归至于泰卷陶,中壘作诰。既绌夏命,还亳。
这一段事情,须把他的地理考核清楚,才能知道当日战争的形势。案上文所见的地名,是(一)亳,(二)葛,(三)昆吾,(四)有娀之虚,(五)鸣条,(六)三葼,(七)泰卷陶;除有娀之虚无可考外,其余的,我都替他考核如下:
亳的说法,最为麻烦。据《书经正义》所引:
(一)郑玄云:亳,今河南偃师县有汤亭。《帝喾厘沃序疏》。
(二)《汉书音义》:臣瓒者云:汤居亳,今济阴亳县是也。……同上。
(三)杜预云:梁国蒙县北有亳城。同上。
(四)皇甫谧云:《孟子》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不祀,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即今梁国宁陵之葛乡也;若汤居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岂当使民为之耕乎?亳,今梁国谷熟县是也。同上。又《立政》“三亳阪尹”疏:皇甫谧以为三亳,三处之地,皆名为亳;蒙为北亳,谷熟为南亳,偃师为西亳。
(五)郑玄以三亳阪尹,共为一事。云:汤旧都之民服文王者,分为三邑;其长居险,故言阪尹。盖东成皋,南辕,西降谷也。江氏声,《尚书集注音疏》说“降”是“函”之音转,降谷,就是函谷。
这所引诸说,《立政》和《帝喾厘沃序》的《正义》,都说是不能定其是非。咱们当考核之初,有一件事,应当注意的,就是三亳是周初的事,不能和汤时的亳并为一谈。皇甫谧的错误,就出在这里。他硬把周初的三亳,和商汤时候的亳并为一谈;就把蒙、谷熟区区地方,硬分做南北两亳,去配偃师的西亳。这个,清朝的王鸣盛氏驳得他最痛快,他说:《尚书后案》卷六。
盖薄县者,汉本属山阳郡,后汉又分其地置蒙、谷熟二县,与薄并改属梁国。晋又改薄为亳,且改属济阴。故臣瓒所谓汤都在济阴亳县者,即其所谓在山阳薄县者也,案《汉书·地理志》山阳郡薄县下,“臣瓒曰:汤所都”。其“汤居亳县是也”,见于河南郡偃师县下。亦即司马彪所谓在梁国薄县,案《续汉书·郡国志》薄县下“汤所都”。杜预所谓在蒙县北亳城者也,而亦即皇甫谧所分属于蒙、谷熟者也。本一说也,孔颍达《书诗疏》,案《诗·商颂·玄鸟疏》。皆误认为异说,其谬已甚……而皇甫谧巧于立说,又以一薄分为南北二亳,且欲兼存偃师旧说,以合《立政》三亳之文。不知《立政》三亳,郑解谓迁亳之民而分为三。亳本一耳,安得有三?皇甫谧之谬如此……
这个说法,精核极了。但是王鸣盛是一生“佞郑”的,他就一口断定亳在偃师,而于皇甫谧去葛太远,不便代耕之说,却只把“其说浅陋,更不足辨矣”九个字,轻轻撇过,这个却也未足服人。皇甫谧的话,大概是信口开河,没有一句可据的。但是这一驳,却不能全说他无理。
我说古人的“城名”和“国名”,是分不开的。“国名”自然不能随时变换,所以新迁了一个都城,大概就把旧都城的名字,做他的名字。譬如晋国的新绛、故绛。商朝是随便搬到什么地方,都城都唤做亳的;所以“所谓亳的地方”,实在很多。但是当成汤时,考核得出来的,却也刚刚有三处:
(一)是如今陕西的商县。这个是魏氏源《书古微》上说的。《汤誓序发微》。他所举最强的理由是(1)《书序》“汤始都亳,从先王居”。先王就是契,《周语》:“玄王勤商,十四世而兴。”韦昭注:“玄王,契也。”据《史记》世系看起来,恰好十四世。又《商颂毛传》,也说是玄王是契。伪孔传说先王是帝喾,实在是错了的。契封于商。《书帝喾厘序疏》:“郑玄云:契本封商国在太华之阳。”(2)《诗·商颂》疏引《雒子命》《书纬》“天乙在亳,东观于洛”。《艺文类聚》引《尚书中候》,“天乙在亳,诸邻国襁负归德;东观于洛,降三分沈壁”。亳一定在洛之西,才可说东观。(3)《史记·六国表序》:“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看他所连类并举的,就可以知道亳一定在雍州境内。
(二)就是偃师这个,班固《汉书·地理志》,河南郡偃师县,“有尸乡,汤所都。”刘昭《续汉书·郡国志》,河南郡偃师县注引《皇览》,“有汤亭,有汤祠。”又“尸乡,在县西三十里。说法都和郑玄相同。依我看起来,还有一条证据:《孟子》:“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史记》:“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有莘是周太姒的母家,在如今陕西合阳县。《吕氏春秋·本味篇》:“有莘氏得婴儿于空桑,后居伊水。命曰伊尹。”伊尹见汤的时候在有莘,后来居于伊水,就是汤始居商县,后居偃师的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