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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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触摸虚无主义的脉搏(3)

四、虚无主义与哲学

哲学家与民众的冲突是存在与虚无,或者说,是永恒与时间的冲突。哲学家思考的是存在,追求的是永恒;民众在意的是感觉,在乎的是时间。民众完全生活并投身于可见世界,跟着感觉走,永无休止地追逐现实利益,他们都是“实际的”,或着眼于“实际”的,他们都很忙,总是感觉自己“没时间”,特别是在现代社会,“没时间”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关于这一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有着精彩的描绘。但令人可惜的是,海德格尔只批评了流俗的时间理解,而没有从时间转向永恒,他只是不断地追问时间,追问本真的时间理解,希望在时间本身中追问出永恒。可是他没有意识到,对永恒的追问是以一种思想转向为前提的,没有特定的转向,人们无法在时间中追问出永恒。也正因如此,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追问最终变成了一种时间性的迷误。他把存在与时间并列,本身就是一种误入歧途。就此而言,从其一开始,《存在与时间》就错失了真正的存在,错误地跨入了时间,踏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

虚无主义是现代之后的事情,是一种将虚无绝对化的结果。随着虚无被绝对化,虚无变成了绝对的否定,也就是虚无主义,这种绝对的否定与巴门尼德所讲的作为绝对肯定的存在相对立。在这种绝对的否定压倒绝对的肯定之后,哲学也就“终结”了,现当代哲学中喧嚣尘上的“哲学终结”,其内在的本质就是虚无主义的蔓延。可是,这种虚无主义是如何产生的呢?其产生和蔓延的逻辑和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我们在下面将要着重研究和说明的问题。

从逻辑上讲,虚无主义的产生源于一种错误的逻辑倒置,一种否定性的倒置,这种倒置既反映了一种逻辑错误,也反映了人的有限性。当然,要说明这一点,尚需我们做些理论上的迂回,需要先回到巴门尼德对存在的肯定上去。

我们在上文对巴门尼德的解说中提到了存在的绝对肯定性本质,我们说,当巴门尼德作出如下论断——“作为述说、作为思维一定是存在的东西;因为存在存在,而非存在乃是不存在的”——一种从可见到可思的转向发生了。通过这一转向,存在变成了绝对的肯定,因为任何言说都是以肯定被言说之物为前提。言说以断定为前提,在言说时,被言说之物已经被断定为存在的了。正因如此,“作为述说、作为思维一定是存在的东西;因为存在存在,而非存在乃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作为思想和作为存在是一回事情”。存在问题是由言说带出了的,没有言说就没有存在问题,或者说,没有言说,存在就不会成为问题,比如,动物没有语言,没有言说,对它们来说,就没有存在问题,或者说,对它们来说,存在就不会成为问题。存在问题是发生于语言之中的,也必须从语言上去思考和解决。在这个意义上,它是西方哲学所特有的问题,它与西方人的语言和言说方式密切相关。

西方语言是一种系词结构的语言,系词是这一语言的支柱性构架,没有系词,西方语言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乍一看,系词的这种支柱性构架并不是很明显的,在一般的句法中,系词通常没有实质的含义,它大多是功能性的,它的地位是语法意义上的。然而,可能正因如此,系词的这种特殊地位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特别是引起哲学家的注意:一个没有实质含义的系词,何以获得其特殊的语法位置呢?或者说,正因为这个没有实质含义的系词,语言的语法问题才受到人们的关注,不然,对于使用语言的人来说,语法问题并不重要,除非他有特别的理论兴趣。但是,现在的问题倒不在此,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恰恰因为这个没有实质含义的系词,才引出了人们的理论兴趣?或者说,西方的理论思维之所以出现,是不是恰恰在于这个没有实质含义的系词?再或者说,系词显露出了理论思维的必要性,正是因为它的出现,理论思维就变得不可回避了,其他的民族因为没有这个直接出现在句法中的系词,所以就没有或者不能出现这种特殊的理论思维?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我们看到,古希腊的语言探讨一开始就是哲学式的,恰如刘以焕先生在其《古希腊语言文字语法简说》之导言中指出的,“在古代,希腊学者对本民族语文必然有所探讨和研究,但他们并不是以语言本身作为对象进行研究的,而是以哲学的眼光进行审视,即是要从思想上揭秘。首先,学者和思想家所注目的是‘词’与‘物’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要弄清‘名’与‘实’之间的关系是否是自然的和必然的”。无疑,刘以焕先生的这一看法是极富洞见的。系词结构所凸现出来的是“词”与“物”和“名”与“实”之间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在系词中显得特别困难:一方面,系词是句法中联结“词”与“物”、“名”与“实”的中介,另一方面,系词自身却总无法显示出其“词”与“物”或“名”与“实”的关系。就此而言,对系词本身的理解就显得尤为重要,仿佛一切秘密就在其中,只要窥测到了系词的秘密,其他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或许,这就是西方哲学之系词传统所产生的根由?在没有系词结构的语言传统中,有时也会出现“词”与“物”,“名”与“实”的问题。比如,中国先秦时期就出现了“名”“实”之争,但是,这种争论很快就消失了,究其原因,是否与汉语中没有系词有关呢?是不是因为没有系词,这种“词”与“物”、“名”与“实”的困难极易被掩盖;因为我们总不在说它,而与此不同的是,西方语言的系词总出现在语言中,人们总在说它,使得它成为不可回避、无法掩盖的问题?

因为西语的这种系词结构,西语的言说就变得与存在息息相关了,巴门尼德对存在的肯定大概就是源出于他对西语言说方式的特殊洞见。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因为看到了言说以对存在的断定为前提,巴门尼德意识到了存在是一种绝对的断定,一种绝对的肯定,这种断定和肯定与事物的生灭变化无关,它是绝对的、永恒的、不可怀疑和不可拒绝的。但是,这种对存在的特殊洞见与对系词表达的特殊敏感相关,这种特殊的洞见和敏感唯有哲人才有,一般人是“日用而不知”的。因为一般人并不真正地求知,没有一种为求知而求知的冲动和追求,唯有哲学家才会为求知而求知,恰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我们不为任何其他利益而寻找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

回到我们前面提到的问题:既然巴门尼德看到了存在之绝对肯定的性质,缘何又会出现虚无主义,出现一种绝对的否定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回到西语的表达上,特别要考察它们的否定表达。在西语中,基本的否定式是在系词后加否定词,以一句简单的英语为例,比如,对“this is a book”的否定式是“this is not a book”,乍一看,这种肯定句变为否定句是个极为简单的事情,只是在系词后面加一个否定词。但是如果仔细考察一下这种否定,我们将会发现,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相反的是,问题是极其复杂的。仔细分析它,我们将会找到意想不到的发现,我们将会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居然会包含在这一简单的否定表达中,在这一表达中,我们将会找到虚无主义的根由和其虚妄性。当然,这种判断是否合理,还需要我们对这一否定句作切实的、真正哲学式的考察。好了,下面我们就来着手做这一工作。

在分析这个否定句之前,我们需要先问一个问题,否定词“not”否定的是“is(being)”还是“book”?显然,这个“not”否定的不是“is(being)”,而是“book”。也就是说,它否定的不是存在本身,而是具体事物。这个否定句可以这样理解:有某种东西存在,但这个存在的东西不是书。也就是说,所谓的否定句,它所否定的总不是存在本身,而只是否定具体事物,或者说,具体事务是可以被否定的,但存在本身却不能被否定,存在是绝对的肯定。可是,如果是这样的,否定只能是相对的,绝不可能是绝对的,那么,作为绝对之否定的虚无主义又是怎么回事呢?它又是如何出现的呢?看来问题有点复杂。

如果存在本身是绝对的肯定,那么,只有否定了存在本身,绝对的否定才成为可能。而从我们对否定句的分析上看,所有的否定都只是否定具体的事物,而不是否定存在本身。设若如此的话,绝对的否定,或者说虚无主义,又是如何可能的呢?或者说,人们又是如何感受到和陷入虚无主义之中的呢?这里就涉及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或者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区分给我们提供了很大的启示。

按照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区分,存在本身与存在者不是一回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不‘是’一种存在者”。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者就是我们所说的具体事物,但存在本身不是这些具体的事物,而是这些具体事物之成为其自身的根由;也就是说,是这些具体事务之能得到肯定的前提,或者用海德格尔之有点神秘和拗口的说法来说,“它首先与通常恰恰不显现,同首先与通常显现着的东西相对,它藏而不露;但同时它又从本质上包含在首先与通常显现着的东西,其情况是:它构成这些东西的意义和根据”。

当然,在肯定海德格尔之存在论区分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充分地看到他这一区分的不足,或者说,不彻底。特别是在其前期,海德格尔坚持“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把思考存在的着眼点放在存在者上,希望通过追问,或者说,通过此在对存在者的“威逼”,从存在者之上拷问出存在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要问之所问是存在,而存在又总是意味着存在者的存在,那么,在存在问题中,被问及的东西恰就是存在者本身。不妨说,就是要从存在者身上来逼问出它的存在来”。然而,一开始,海德格尔的这一路径就是有问题的,存在并不能从存在者身上被逼问出来,对存在者的逼问从来就是科学技术的方式,或者说,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柏拉图主义的方式。对存在者的逼问只能是炸开它,毁坏它,只能是把存在者的存在归之于其在微粒子上的构成结构,归之于分子、原子、夸克等等,而不能逼问出存在。我们看到,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存在者的威逼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因为这个威逼存在者的特殊存在者,也就是他所说的“此在”,其本身的存在就是成问题的。要威逼其他的存在者,得首先威逼此在。可是,威逼此在的只能是此在本身,这种自身拷问,只能拷问出其最无法接受的东西:死亡。也正因此,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大谈特谈死亡,甚至把死亡规定为此在之最本己的存在,希望死亡能压弯时间,把时间的存在方式颠倒过来,让将来取得一种特有的优先性地位,以此回返到此在自身的存在,或者说,返回到它的存在意义之中去。不可否认的是,海德格尔的这条路径是很有意思的,也是极富创造性的。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指出的是,他的这条道路是有问题的,因为他的这一威逼的方式所能导致的只能是否定,或者说,更深程度的否定,甚至是绝对的否定。原因在于,他所想要威逼出来的存在并不是首先被肯定的,而是一个需要寻找的未知设定。因此,对它的追问是永无尽头的,是深渊性的,其结果必然会导致否定,甚至是绝对的否定。也就是说,必然是虚无主义的,必然要落入虚无主义的深渊。

简要地说,海德格尔把存在者的存在当成了存在本身,他对存在者的追问只能是追问存在者的存在,而无法威逼出存在本身,而追问存在者的存在总是会导向对存在者的毁灭,导向虚无,导致列维纳斯所批评的存在的暴力。究其根由,问题在于,海德格尔虽然区分存在与存在者,但他还是误解了存在本身,存在本身不是存在者的存在,它是对存在者存在的肯定。这种肯定与存在者无关,不是从存在者自身当中能寻找到的,它是以一种特殊的哲学转向为前提的,哲学所要进行的工作是促进这种转向,而不是去威逼存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