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务实尚圆、贵古贱今的民族心理趋向,亦成为怀古主题内在驱动力之一。研究价值趋向变化的跨文化审视注意到,传统中国人以过去取向为第一序的价值优先,而说西班牙语的美洲人为现在取向代表,美国人为未来取向代表。中华民族重本(农)抑末(商)价值取向源远流长,由此衍生出注重既得、既往的实体实事,而对现实正在发生发展的事物重视不足。因而王充《论衡》就一再说:“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齐世》);“俗儒好长古而短今……信久远之伪,忽近分之实”(《须颂》);“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案书》);桓谭《新论·闵友》亦言:“世咸尊古卑今,贵所闻贱所见也”;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也指出:“夫古来知音,多贱同(世)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又葛洪《抱朴子·尚博》:“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直至《红楼梦》第十七回宝玉题大观园匾额楹联亦曰:“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
也正由于上述民族文化心理,中国文学主题史的研究特别有意义。因其积累丰厚,有不可胜数的、相对连续性的材料可据。因而怀古又不光是文化上的原因,还有价值取向决定的心理原因。由于人的自我意识是永不满足的,现实中总要寻求一个又一个新的需要,不易在眼前发生的事件中求得圆满;而逝者长已矣,时间可以将既往的一切筛选、沉淀、诗化、理想化。借助于习惯性的回忆缅古,人们还最便于内在地超越现实。如沈约《宋书》七十三本传载颜延之《庭诰》一文,便指出了贫士失志落魄时的这种精神超越方式:欲蠲忧患,莫若怀古。怀古之志,当自同古人,见通则忧浅,意远则怨浮,昔有琴歌于编蓬之中者,用此道也。
如此精妙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精神平衡法为后世纷纷认同采用。《艺文类聚》卷三十五和《初学记》卷十八就引用了这段话,作为精英文化思想武库中的珍品奇货。怀古内容是什么似乎并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何以有这种“向后看”的价值追索意向。
基于这种价值选择,我们就并不奇怪:为什么许多怀古之作并非是理性的实事求是,而是情感式的执著眷恋或先入为主的咎归一责。主体实际上是按自己的意志去理解和阐发“心中的历史”。所以文学中大凡怀古之作,一部分是将历史完美化;另一部分则是以古鉴今,利用重塑了的记忆,将特定的史实成因一元化处理,绝对化地归纳,将复杂多元的历史事件始末缘由归功或归咎于某一个人或某一事件,进行单一的线性因果联系。既以古为鉴,自圆其说,又在艺术表达上取得一种言约意丰,余味不尽的效果。
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卷十由使事用典角度分析道:“诗写性情,原不专恃数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诗者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此后代诗人不得不用书卷也。”正由于意识到贵古贱今等民族的文化心理习尚,历代创作主体在艺术表现上亦投其所好,借古事古语来填补现实种种缺憾。而其艺术表现力趋于圆熟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每在于此。
其四,是熟读背诵、家学师承的学习方式。当代文化人类学把个人人格归结为“是每个带有特殊遗传特征的个人所经历的濡化的产物”,因而,“尽管一个人学习什么对于人格的发展相当重要,但多数人类学家认为一个人如何学习也同样重要”。
以《诗》、《骚》等为主的“根文学”在中国文人的心里始自幼年就形成了一种审美的“先结构”,与此同时,特定的学习方式又确立了典范作品的神圣和庄严,规定了后世百代文人的接受方式和文化的“濡化”方式。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五说得明白:“人胸中久不用古人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古人学习即讲究尚古,文史兼通,愈古愈生崇敬之心。
文学的演变离不开接受过程,姚斯曾指出:“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的传递过程,作品才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文学与读者的关系有美学的、也有历史的内涵。美学蕴涵存在于这一事实之中:一部作品被读者首次接受,包括同已经阅读过的作品进行比较,比较中就包含着对作品审美价值的一种检验。其中明显的历史蕴涵是:第一个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而中国文学接受主体(又是创作主体)的“先有”、“先见”、“先结构”所形成的“期待视野”,具有根文学所形成的强大的吸附性与排他性。明人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的这段话是很有说服力的:子美(杜甫)诗有“夜足霑沙雨,春多逆水风”,乐山诗云:“巫山暮足霑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韦应物亦有:“采菊露未,举头见南山”。又东坡……如此等诗,不可尽数,每见录于诗话。美则以为点铁化金,刺则以为蹈袭古诗。附会讥诮,殊为可厌。……故余略录数首于右,以见陶、杜岂待白、韦点化,而应物、天锡固窃诗者哉!故老杜尝戏为诗曰:“咏及前贤更无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大抵诵人诗多,往往为己得也。若夫黄鲁直《黔南十绝》,则又不在此例。故语逐首取裁白诗,诗选所谓“乐天多于敷衍,山谷巧于剪裁”是也。又范廖尝在宜州问鲁直曰:“君何累用白句?”鲁直曰:“庭坚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故阻雨衡山尉厅,偶然遇事,信手书尔。”廖复以点铁之语告之。山谷大笑曰:“点铁化金,如此快耶!”夫衡山尉厅之诗固然,而《黔南十绝》岂亦忘之为得也?此又黄公之可笑。
前已提及,以古为美的价值取向在中国文学中是根深蒂固的,其不仅影响了对作品的美学蕴涵的阐释,也影响到作品历时性的“接受之链”。古代饱学之士幼年莫不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其以“读书破万卷”、“《文选》烂”、“书读百遍”、“出经入史”为能。
像严羽《沧浪诗话》即主张:“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之为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径,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再加上汉字作为象象(象意)系统,凭象形、指事、会意等方式传达信息的这种符号多诉诸诸形联想的心理机制——联想的基准是《说文》、“六经”等,偏重小学功力的中国学术又不断训练,强化了文人的宗古稽古传统,大家纷纷以使事用典如数家珍为高,最容不得数典忘祖。从而形成、保持与巩固扩展了深层结构中的“美感黑洞”,凡接受新作品必受“根文学”统摄的“黑洞”充摄、同化、内锁。由此造成的心理定式遂限制了主体期待视野,怀古宗古习惯也就更显得合情合理而约定俗成。
最后,我们还可以从作品的创作过程上看怀古心理效应。弗洛伊德认为,人具有恢复事物早期阶段的一种本能。而心理器官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将那些冲击着它的本能冲动结合起来,用继发过程来代替这些冲动中占优势的原发性过程,并且把它们的自由流动的精神能量贯注转变成一种大体上安稳的(有张力的)精神能量”。
怀古之作,正是用语言艺术的符号化形式来存续主体的“继发过程”,使其自身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精神能量”稳态化、有序化,凝结为符号图式。这是因为,怀古与记忆、回忆关系至为密切,具有类似的心理波动过程,易于为创作主体提供艺术思维的初萌契机。诗,在华兹华斯看来,“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至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
这种“继发过程”中产生的回忆情感是主体将外在信息心灵化了的产物,它所自发并诱发艺术表现的冲动,这巨大的心理动源之一即是怀古。昔日温馨的记忆,又有效地解决了艺术表现力贫弱的难题。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言:“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当浸满殷切情意的古人古事等典故原型有意无意之中流注纸面时,这给了饱经忧患的中国文人多少抚慰!难怪主悲尚悲的民族审美情趣要一再地注目、依恋与延伸既往,以致形成了一种动辄于笔端吐露自我情怀的“心史”书写之癖。
(作者系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