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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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2)

离欲即是持戒,戒能得定,定能生慧,这是禅修的基本次第,是禅悟的前提。在那神奇的禅定状态下,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相互交融,息息相通;在这种境界里,诗的灵感与禅的妙悟浑然一体。正是因为如此,历史上,许多没文化、不识字的禅僧(如六祖慧能)也能出口成章,吟诗作偈。

禅定与智慧,是禅修的两个车轮,是开悟的必由之路。而刘禹锡、苏轼等人,从定慧修行中另辟蹊径,找到了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因此,黄州的五年,由于参禅所彰显的智慧,升华了苏轼的文才,并且风格一变,迎来了前所未有创作高峰。《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都诞生于斯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苏轼之黄州诗文,构思巧妙,晶莹剔透,大气磅礴,瑰丽雄奇,不但是有宋一代之文学巅峰,而且名垂千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黄州城外,长江之畔,如同屏风一般耸立着一列巨大的石崖,其色如凝血,其形似墙壁,人称赤壁。当地人都说,这里就是当年魏、吴、蜀三国鏖兵之“赤壁”。元丰五年(1082)六月的一天,迎着猎猎江风,东坡居士站立在赤壁绝顶,举目眺望,长江从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混混沌沌,浩浩荡荡;风催潮涌,江涛拍击着坚硬似铁的礁石,飞溅起朵朵浪花……

千百万年来,江水一直这样流淌着。山河过眼,犹如岁月入梦。于是,大江洪流之壮阔,化为东坡居士诗情之澎湃,《念奴娇·赤壁怀古》之词句,从胸臆中流淌而出……博学的苏轼当然知道,此赤壁并非周郎、诸葛、曹操表演的历史舞台,真正的赤壁古战场在蒲圻长江南岸。然而,以佛教《华严经》“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的理论,宇宙人生的一切事物,彼此相互摄持,互相融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而,此赤壁何妨当成彼赤壁。

一个月之后的七月十六,日落西山,暮云合璧,大江之上,飘来一叶轻舟。东坡居士同二三雅友,携一壶老酒,夜游赤壁:正是日已落月未升时分,初秋的夜风徐徐而来,温润中带有一丝清凉;月与日分处东西地平线上,波涛不兴,江面平静如镜。天映水中,水光接天,江天同流动,光影共徘徊……月升天上,影落江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赤壁依旧,流水长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遥想当年,一代枭雄曹操破荆州,下江陵,旌旗蔽空,投鞭断江,天地为其惊,鬼神因之泣,而今安在哉?

梦里雄风劲,江畔箫声咽;风清醉新叶,月淡隐芦花;闲拨月光千秋韵,醉撩江水万古流……于是,《前后赤壁赋》应运而生。

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论家评析这两篇奇文,然而,始终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从未窥见其实相;历朝历代,又不知有多少人力图模而仿之,但不幸的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神似。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非,飘逸灵妙的《前赤壁赋》真是宇外天籁?清冽孤寂的《后赤壁赋》乃神鬼绝唱?

其实,苏轼并不是第一个用这种禅宗心法描摹山水的人。王维之诗,柳宗元之文,都曾用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佛门居士,都曾深入禅定。柳宗元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他们以博大宏阔的佛理,以自己止观修行的心境与体验,以禅定之中的万千意象,来阐释、描述人与心灵、人与自然、心与宇宙之重重无尽的机缘。

也就是说,唯有亲自经历过神奇、玄妙的禅修体验的人,才能有那种境界、那种意象、那种感悟、那种哲理。试想,一些佛教、禅学的门外汉,试图剖析东坡居士诗文之“法界一相”的宇宙时空观,岂不是隔靴搔痒!

说些题外话:宋代儒者张载(1020-1077),其主要著作《太虚即气论》深受佛教唯识、华严思想之影响。然而,他与其他理学家一样,返回来又著《正蒙》严厉批判佛教,说:释氏诬天地为虚妄。元代刘谧撰《三教平心论》(《大正藏》第五十二册),驳破张载说:“何不观《赤壁赋》曰:‘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不能以一瞬。’则天地之终穷,固出于苏东坡之说也,岂独释氏有是言也。”——这表明,苏轼之《赤壁赋》比较完整地传达了禅的意念。

正是皈心佛教,长期禅修,使得东坡居士对于人生、对于挫折有了全新的认知,悲喜无波,从容淡定,历经磨难而升华。所以,他同一时期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表现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况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参禅使得人们整日飘荡的性灵回归寂静,混沌的心念得以澄清,它的妙用是觉悟人生,重新找回湮灭在尘埃中的本来面目,而绝对不是为了创作一些诗文那样肤浅!

因此,东坡居士此时的文思之慧,当属世智辩聪,尚未真正契入禅机。《续传灯录》卷二十记载他与玉泉承皓斗机锋,被当头棒喝,便是明证。

玉泉承皓乃云门宗第五代禅师,机锋迅捷,锐不可当。苏轼行遍天下,拜会过的高僧大德不计其数,尤其是云门宗的著名禅师,他几乎都相识,对其宗风、禅法了如指掌,所以,很想与玉泉承皓机锋相见。那日,苏东坡换上便装,进到寺里,开口就要住持出来相见。见知客不肯通报,他不禁高声叫嚷起来。承皓禅师应声而出,问明缘由,客客气气将他请到禅房用茶。双方落座,承皓禅师侧身合十,恭谦地问:“尊官高姓?”

苏东坡微微一怔:这老和尚好眼力。他下意识地整整衣衫,乜斜着眼说:“我姓秤,就是称量天下长老的秤。”

侍者听到这句极不礼貌的、故意挑衅的话,眼都瞪直了。苏轼才不管这些呢,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你若是动怒发火,有违佛家慈悲;若是忍气吞声,便被他挫了锐气,占了上风。正当苏轼洋洋得意之时,冷不防承皓禅师大喝一声!苏东坡以为老和尚恼羞成怒了。可是,当他扭头观看时,发现承皓禅师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承皓说:“尊官既然姓秤,就请你称一称我这一喝有多重?”

宛若重拳打到棉花堆,苏东坡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敢情说食不饱,口头禅也有不灵的一天。

三、庐山开悟

元丰七年(1084),苏轼迁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四月,他乘船顺江东下江州(今九江),计划到高安(江西)看望因受他牵连而被贬的弟弟苏辙,因而顺便在庐山畅游了数日。正是这几乎被所有史学家忽略的庐山数日,使他悟入了禅之大道,进而使他的整个人生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庐山北带长江,东连鄱阳,巍峨多姿,壮哉俊极。白居易评价云:“匡庐奇秀甲天下。”李太白更说:“予行天下,所游览山川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匡庐不仅为天下名胜,也是佛国净土。远在东晋时期,著名书家王羲之将自己的别墅舍给西域僧人达摩多罗作为寺院——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归宗寺。北宋时期,“僧屋五百住庐峰”,苏辙曾赋《归宗寺》咏叹:“佛宇争雄一山甲,僧厨坐待十方供。

欲游山北东西寺,岩谷相连更几重?”

这是东坡居士第一次亲近庐山。在这里,他见到了书信来往已经四年多的佛印了元禅师。在佛印、道潜陪同下,他沿着四十年前父亲的足迹观胜景,访高僧,识新朋。

四月二十四日,东坡一行来到苏洵曾经流连许久的圆通寺。而今,物是人非,苏老泉与居讷禅师都已作古。第二天,恰恰是苏洵忌日。于是,东坡夜宿寺中,亲手书写了长达七十二行的《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宝积长者献盖颂佛偈》,赠给现在的圆通寺住持可迁(仙)长老。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昨天晚上,可迁长老梦见佛像头顶的宝盖飞了起来,所到之处,华光四射。没想到,梦中瑞象应在苏东坡的墨宝上。

于是,东坡以诗记之:袖里宝书犹未出,梦中飞盖已先传。(《圆通禅院》)

庐山东林寺是中国最著名的寺院之一,系东晋时期慧远大师创建净土宗的圣地。

古来,东林寺方丈在佛教界有着崇高地位。此时,东林寺方丈乃可迁禅师的师父——东林常总。常总(1025-1091),号照觉,原籍四川剑州尤溪,俗姓施,系临济宗黄龙派创派祖师慧南门下三大高徒之一(其余二人为黄龙祖心、真净克文)。据说,慧远大师曾经留下谶记:吾入灭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果然,元丰三年,朝廷诏请常总“革江州东林律居为禅席”。肉身大士,就是活菩萨。自然而然,人们相信常总就是慧远大师悬记的大菩萨。

因此,到庐山,不游东林寺,不在寺前记载着慧远与陶渊明“虎溪三笑”千古佳话的虎溪桥上走一走,不参谒东林常总禅师,就不算到过庐山,必定终生遗憾。东坡居士在圆通寺为先父作完法事后,来东林寺拜会常总大师。一个是名重禅林的长老尊宿,一位是倾心禅宗的当代才俊,二人的会面,当然离不开禅。

黄龙宗门庭严峻,人喻如虎,禅不假学,贵在悉息心。常总禅师不像苏东坡原来交往的那些禅师,大都与他惺惺相惜,对他十分客气。而这老和尚冷眼看去,发现东坡居士寄情山水,对自然之道悟性颇高。恰恰,东林常总是演绎“无情说法(自然三昧)”的高手,曾特地开示说:“乾坤大地,常演圆音;日月星辰,每谈实相。”回忆先师黄龙曾经说过:“秋雨淋漓,连宵彻曙;点点无私,不落别处。”他老人家还说:“滴穿你的眼睛,浸烂你的鼻孔。山僧我则不然。这一句话怎样说呢:终归大海做波涛!”

号准了东坡的脉搏的常总禅师,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话题引到山水自然。他刻意向东坡开示,如何在大自然中体会禅的美妙,怎样感悟无处不在的佛法真谛。在他的启发下,苏东坡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当夜,他躺在东林寺的禅床上,回味着常总禅师的话语。忽然,隐隐约约中,耳边传来虎溪之水咕咕流动、泠泠似琴的声韵,由是,他豁然有醒,四句诗偈从自性田中流出: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赠东林总长老》)

东坡居士将溪水比作佛祖说法时的广舌相,将山色等同佛的真身,可谓深得无情说法之自然三昧。

引导开悟的恩情比山高、似海深,故而,苏东坡著文颂赞东林常总说:“堂堂总公,僧中之龙。呼吸为云,噫欠为风。”——好一个东坡式的赞辞。

苏东坡在庐山的最后几天,常总禅师与他一同游览五老峰之后,又来到西林寺。

禅机洞然,自性之光璀璨;山川壮美,灵感火花闪: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东坡《题西林壁》第一句诗,是从南山道宣律师(中国佛教律宗开山祖师)《通感录》之语“庐山七岭,共会于东,合而成峰”化来的,可见他对佛典是多么的熟悉。后人都说,丰富而深刻的哲理,是这首山水诗的灵魂,赋予了它强大的生命力。其实,这首诗更是苏轼悟透人生的“见道”之偈,表达了他所感悟到的意境。深谙佛学的黄庭坚读了此诗之后,评论道:“东坡对般若(通达真谛的无上妙慧)了解甚深,横说竖说,得其真谛。”

其后,东坡居士还写过一首与庐山有关的诗偈: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见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禅的境界,如同“庐山烟雨浙江潮”,气象万千,波澜壮阔,却又是如此的朴素,如此的真实!甚至,真实得普通人不敢相认,更不敢承当!

如果说,庐山见道之前的苏轼也很潇洒,但那是抑郁不得志的发泄,是对拘谨官僚生涯的“反动”,是刻意而为之;那么,从此之后,他性灵上步入了自由王国,真正如行云流水,沉浮不伤其情,苦乐不动其心。

四、前世今生

东坡居士在临济宗黄龙派大长老东林常总的激扬下,豁然开悟。之后,他从庐山继续南下筠州高安,去看望弟弟苏辙。

苏辙任职高安时,黄龙宗另一位大长老——真净克文(1025-1102)正在此地著名的禅宗祖庭洞山任方丈。真净克文生性淡泊,在僻静处另筑了一座草庵居住。因他的草庵名曰“云庵”,故而人称“云庵和尚”。苏辙与苏轼一样,笃信佛教,经常来洞山随从真净克文打坐谈禅。同时,高安圣寿寺的聪禅师也是四川人,他方逢乡亲,自然过从甚密。

《冷斋夜话》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日,苏辙来到洞山,真净克文说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与苏辙、圣寿寺的聪和尚一起出城迎接五祖戒和尚。五祖戒禅师是云门宗著名尊宿,可是,他早已过世几十年了啊!苏辙也感到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尚未等他询问详情,聪和尚也从圣寿寺匆匆赶来了。苏辙迎出门来,拉住他的手,开玩笑地说:“刚才,正与洞山和尚说梦,你来,也想和我们一起谈梦吗?”没想到,聪和尚居然说:“正是如此。我昨天晚上梦见我们三人一起,去迎接五祖戒和尚。”

苏辙不禁惊诧得抚掌大叫:“世上果真有三人做同样梦的事,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