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和、安静的人,便这么被驱往颠沛和离乱。日本人的战火,把老舍从“绅士”态中赶出,他再也找不回来“各处静得连狗仿佛都懒得吠一声”的闲详独逸。向来只在文坛“边缘”弄笔的老舍,从此汇入喧闹人流,变成文坛上呼朋唤友的大忙人。这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未到汉口之前,我一向不大出门,所以见到文艺界朋友的机会就很少。这次,一会到便是几十位!他们的笔名,我知道;他们的作品,我读过。今天,我看了他们的脸,握了他们的手。”(《快活得要飞了》)
久仰久仰,相见恨晚,把臂欢言,情至意尽,买醉同归……一下子掉在朋友堆里。
多次在作品中流露过对群体方式、群体行为抵触心理的老舍,现在终于加入进来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经验之谈。倘能以一支笔“挣饭吃”,以老舍的本性,似乎永远不会入什么江湖。如今,日本人把他逼得只能入江湖。他只身从千里之外恓惶出逃,投奔朋友,只能靠江湖。到得江湖上,便做江湖人。
文坛这江湖,也和金庸笔下的武林一样,英豪各路,门派林立。约而括之,则不外正邪两派。眼下,为着抗敌救国、共御外侮,正邪两派暂停争斗,联手击寇。话虽如此,领导权问题还是不易摆平。两派中任何一派做盟主,对方皆有不甘。这时,出现了一个向来无门无派、人品资望都还不错的人,遂一致推其为主事者。
1938年3月27日,全中国文艺界的抗日统一战线组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老舍被推为常务理事,并任总务组组长。“文协”不设理事长,总务组组长盖即总负责人。国共两党、右左两翼,至少当时比老舍名头响的大有人在,老舍自知轻量,再三推辞,说:“我算老几,怎能担此重任!”(胡绍轩:《现代文坛风云录》)可这是国共双方邵力子、周恩来反复协商的结果,想推,是推不掉的。
文坛边缘人,忽然成了盟主。
被改变的,还有写作。这是老舍的原话:“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抗战改变了一切。”(《我怎样写通俗文艺》)他从来是单纯的小说家,连诗都极少写。而今,“人家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这一年的笔》)此中有热忱,有高贵的爱国心。尽管如此,也有朋友婉转地表示了不赞成。1944年,胡风写文祝贺老舍创作二十年,针对老舍“曾写过许多应酬式的文字,连别人出题目的剧本也写了一两个”,提出“‘救急’的工作并不能和艺术创作的工作截然分离,真正能够收到‘救急’效果的工作一定要通过艺术创造”的意见。
道理上胡风是对的,但毕竟是民族存亡的非常时期,老舍亦属迫不得已,只要非常之态不变成常态。老舍当时正是这么看的,友人间交谈时,他“常常说过,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意思是,在抗战当中,只好做些‘救急’的工作,忍痛牺牲掉创作的志愿”。(胡风《我与老舍》)但事与愿违。到50年代,胡风在1944年的提醒,真的成为老舍写作的基本特点。追溯起来,这转变最初还是拜日本人所赐。老舍自己讲得清楚,若非这场战争,他“无论怎样”、“绝对想不到”会把写作变成宣传,产生“艺术么……都在其次”的想法——“抗战改变了一切”。
胜利后,他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在那里一住三年半。美方的邀请,原本为期仅一年。期满,同伴曹禺准时单独回国,老舍却留下来。此后便无美国官方资助,需要自掏腰包维持。尽管如此,老舍仍选择留下。从当时在美与老舍有过从者的叙述来看,老舍并不喜欢美国。可是,“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那样的愿望,在他心中已存了好几年。而遥远的祖国,他离开后数月,就又陷入战乱。
在美三载,除头一年以游历为主,以后,都在勤奋写作中度过。他重新回到战前那种安静而单纯的文学状态,写作质量亦同时回升,标志就是巨著《四世同堂》的最后完成。还完成了长篇小说《鼓书艺人》,改编短篇《断魂枪》为三幕四场英文话剧,在人协助下将《四世同堂》和《鼓书艺人》译成英文。
1949年7月2日,第一次文代会在北京正式开幕,座中没有老舍。文代会经历了三个多月的筹备期,这么长的时间里,以郭沫若为首的筹委会有无与在美国的老舍联系,联系的情况又如何,不得而知。现在知道的情形是,文代会期间,周恩来提议应该把老舍请回来,于是文坛名公郭沫若、茅盾、周扬、丁玲、曹禺、田汉、冯雪峰等三十余人,联名致信,请他回国。联名信的形式,比较官样,老舍有无答复,如何答复,不明。
经考虑,周恩来改换方式——共和国成立前夕,他委托与老舍有特殊情谊的女作家赵清阁写信,明确转达来自周本人的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之后一周,老舍出现在美国西海岸,准备从那里搭船经香港回国。著名翻译家乔志高(高克毅)及家人,是最后目睹他登上“威尔逊总统号”的人。分手前,老舍对乔志高表示,回国后要实行“三不主义”,“就是一、不谈政治,二、不开会,三、不演讲”。(《老舍在美国》)出此之言,不知是刻意说给乔志高听的(乔本人是自由知识分子,但与国民党驻美大使馆关系密切),还是表明他自己心中盘旋着的一些问题。
可是,一下船,他就以崭新姿态在新中国亮相——当时,黄裳热情地赞扬说:“老舍已经不是从前的老舍”。黄裳的这篇《老舍在北京》(《文汇报》1950年2月28日),或许是最早向读者报告归国后老舍近况的文章。在那里面,老舍似乎始终在表达对美国社会、美国文化的鄙夷、嘲讽和挖苦。“别提美国了,一提就是一肚子气!”其中有一部分是真情实感,不过,这样集中强烈地渲染,大约不仅仅为了表达对美国的印象,否则无法解释1946年6月5日他在致同行吴祖光信中所发出的感慨:“假若我们能有美国那样的物质条件与言论自由,我敢说:我们的话剧绝不弱于世界上任何人。”
黄裳还写到一个场景:“那天吃饭,他端起杯子来,向对面的吴晗副市长干了一杯,提起了嗓门,当场表演了两句:‘第一位民选的市长,他叫吴晗!’字正腔圆,获得了满屋子的彩声。”不知道为什么黄裳会使用“表演”这个词,可能老舍念那句话时,带上了戏剧道白的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