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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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下乡记:茅屋读书(外两则)(2)

粮管所会计开导我:“稻子价格不低了。”他一笔笔算给我听:“按7折出率计算,143斤早稻出100斤米和40斤糠,国家按0.096元/斤,收购143斤早稻付出13.73元。而大米销售价0.12元/斤,糠0.024元/斤,销售收入合计12.96元。也就是说,从农村收购再到城市销售100斤大米,国家要贴0.77元。”

公社干部跟我说:“粮食价格是商品中最基本的价格,要保持稳定。如果粮价有变化,城市生活水平就有变化。所以粮食价格由国家调整,而不能牵涉到市场价格。”

他还好意提醒我,《资本论》讲的是资本主义,不适合社会主义。

说法尽管迥异,但我还是明白了书本与书外根本的不同之处。《资本论》的背景是充分的市场经济,我国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平均利润是在资本流动中才能实现,我国是城乡隔开、封闭的二元体制,投资农业是国家的事,农民除了“修地球”没有其他出路,不种地,你能流到哪里去?价格在自由交易中才最接近价值,我国实行农副产品统购统销、国家定价,实行工农产品“剪刀差”。至于自由贸易、市场经济、自由定价等等,正是农村“两条道路斗争”中要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

尽管理解了大背景,然而我还是想不通。国家因一时困难,只能先发展城市,不可能同时向农村、向农业投入,国家有国家的难处,这都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硬要给农民戴上“小生产”的帽子?农民想“大生产”,是国家没有钱;农业机械化程度低,是国家投入少。农民不想做“小生产”,他做梦也想进城当产业工人,是制度不让他进城,限制他只能做“小生产”。

农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一切全靠自己扛,靠自己两只手,靠省吃俭用,甚至靠讨点小便宜,靠小偷小摸;他们必须务实,他们不能浪漫,“漂亮脸蛋不能长大米”,过了今天才有明天。这并非是农民的天性,而是社会对他们的保障几乎为零,农民得不到国家保障,得不到外部救援,除了自己不能指靠任何人。他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为什么还苛求他狭隘、保守,说他们鼠目寸光?

粮价高低不仅是钱,也是社会地位。粮价低,农民地位就低。日子过得苦,被人看不起,还说农民对国家没有贡献,税收都是工业创造的。很长时间人们不懂得或是忘了中国的工业是从哪里来的,不懂得“剪刀差”抹杀了农民多大的贡献。

国家为筹集资金发展工业而实行“剪刀差”,这应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从长期看应该创造条件逐步缩小。消灭工农产品“剪刀差”关键是提高农业生产率,而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根据马克思的说法,是提高农业的“资本有机构成”,即提高固定资本的比例,也就是增加对农业基础设施、机械化等方面的投入。为什么不仅不增加农业投入来缩小“剪刀差”,反而还人为地在价格制定上拉开差距,保持和扩大“剪刀差”?

特别难以理解的,说小生产“每日每时、自发地、大量地产生资本主义”。用自己辛勤劳动和无私奉献支撑整个社会的农民,倒成了社会的对立面,成了罪恶的渊薮。

根据这一理论,农民的作用是被抑制的,农村的发展是被限制的。为防止“资本主义”,农民限制养鸡养鸭,家前屋后限制种树,规定数量,超过的树要砍,超过的家禽要抓走。我也参与过夜晚到农家数树、掏鸡窝,弄得鸡飞狗跳。

那一阵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想不通,闷闷不乐。然而农民听我说一句两句,不觉在理,反认为我自找神烦,他们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是啊,农民自己并不觉得不正常,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粮价低,应该;不准进城,应该;他们吃苦,应该;戴“小生产”帽子,也应该——真是“天下烦恼识字始”。

慢慢传了出去,一些人知道我读《资本论》,让我到县里“学理论座谈会”谈体会,“知青办”专程派人拍照,白天在小桌上放上点着的油灯,放大展出的说明是“深夜读《资本论》”……《资本论》真成了我的资本,而我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羞于谈《资本论》。

《资本论》应是武器,不应是装饰品,应是为大众的,不应成个人的资本,更不是“敲门砖”。常听农民念叨土地改革时工作队的口号——“帮哑巴说话,搀瞎子过桥”。

为什么没有人替农民讲话?谁能替农民讲话?为什么农民自己不能讲话?——又蒙太奇了。

下乡记之25:再“再教育”1974年秋季的一天,正在蹲点队劳动,有人急急地找来,说来了一群城里学生要采访我,人已到了大队部。被人采访?还是第一遭。采访什么?意欲何图?事先没有任何人联系,不明就里,摸不着头脑。

见面略谈几句便知来龙去脉。县中搞教育革命,实行“开门办学”,鼓励学生走出校门,以社会为教室,请工农兵当教师。制订方案时,班主任蒯老师建议他们可以找找我。这就有了所谓的采访。蒯老师夫妇是“文革”中毕业于南京师院的大学生,分配来我县。下放劳动与我同一公社,交往不多,相知却深;后来夫妇双双回城当了教师,在小城实属优秀,有口皆碑。

自从领袖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我们注定是被人再教育,如今竟有教育别人的机会;农村生活数年,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想法无人可诉,今天倒是个机会。

从“很有必要”讲起。城里学生不知农村,不知农民,就不知天下,就干不成“革命”——当年讲这些大话脸不红的。过去虽也多次下乡“学农”、三夏“支农”,但与插队完全不一样;插队是将自己的身份真正变成农民,将自己的命运与农民连在一起,根本不敢奢想这辈子还会返城。这时,所想所愿就会发生变化,看问题的立场就自然改变。譬如我常盘算造三间茅屋需要哪些材料,大到木材、毛竹、土基、盖屋的麦草,小到铁丝、铁钉;需要多少人工,包括木工、茅工、瓦工、小工;需要多少花费,钱从何来……

这些都缺一不可。没有人能帮助你,国家不会分给你,一切都靠自己谋划,靠自己动手,缺少一项屋就盖不起来。过去看农民整天盘算这些,就认为他们私心太重,光想着自己家里的小事,现在不会这样看了。改变的不仅是对农民的看法,也改变了思维方式,不再好高骛远,不再崇尚清谈,不再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学生插问:这个变化是进步还是退步?我说插队前肯定认为是退步,现在则认为是进步。我知道这个小伙子还是几年前的我。

有学生问:农民真能当老师吗?这是我当初的疑问,也是现在多数学生的疑问。

下乡前种种渠道都在灌输:在学校受的“封资修”教育必须改变,要脱胎换骨;农民尽管“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他们是天然的老师。抱着虔诚的态度下乡,而实际却与想象的相去甚远。所谓忆苦饭、痛说革命家史、贫下中农结对“一帮一,一对红”之类,只存在报纸上和宣传材料中,在实际生活里是没影的事。再看农民,他们不会也没闲工夫跟你一本正经讲道理,要说也是直来直去,更多的是有一句没一句、东一犁西一耙的。有些农民还会口无遮拦地说一些落后话。农民与老师——两种身份确实很难重叠在一起。知青聚在一起议论时,有的不以为然:跟农民能学到什么?有的认为上当受骗,跟宣传的完全是两码事。我也是有反复的,记得当时父亲来信到结尾都不忘叮嘱“力戒骄傲”,“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几年过去回过头看,再教育的作用是明显的,处处留下了印记。在田里撒草粪,有时捧在手里的畜粪像刚排泄的,稀稀的,真臭真脏,已心无波澜,很无所谓;听广播里说今年全国粮食丰收,达到超历史的4700亿斤,会自然想到里面有我们生产队的30万斤。而这一切都那么自然,不做作,不夸张,也不再动不动就拿“最高指示”说事。农民的“再教育”没有讲义,不在课堂,它是春风秋雨的浸染,它是水滴石穿的渗透,它是共同命运的契合,它是人心换人心。

有学生问:再教育给你留下的印记集中起来是什么?

我笑笑说,我从再教育得到的是集中知青与农民两种不同的优势,形成“边缘优势”。我希望保持知青的优点:好学向上,善于思考,没有框框,想天下事;也企望学到农民的长处:务实,肯干,一切依靠自己,不怨天尤人。所谓“边缘优势”意思指我在农民中肯定不是最优秀的,在知青中也肯定不是最优秀的,要在两者的结合中出类拔萃,我的追求目标——有文化背景的农民,真正懂得农民的知青。

结束时好像戏说一句: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通过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再教育’”。一笑而散。

“再‘再教育’”并非戏言,而是确实存在的。教育我们的除了贫下中农,也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如早于我们下乡的邢燕子、董加耕、侯隽(黄宗英写过她的报告文学《特别姑娘》,风行一时),他们的事迹在全国传播,给我们的教育和影响是很大的。还有当时不断树立的其他知青榜样,记得的有黑龙江农场的上海知青金训华、黄山茶林场救火牺牲的知青烈士,等等。

那次信口开河、大言不惭说了很多,能想出的或能完整写出的大概就是这些。费力写出以上文字时我在想,究竟为什么力图将当年情景重现?其实很可能吃力不讨好,画虎不成反类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者那次活动确实是枯燥乏味的下乡生活中比较有趣的一件事,不忝列《下乡记》实在可惜;再者那时也是思想演变进程的一个重要阶段,虽然现在复述已涂满当今色彩,但基本想法就是那样,可以录以备考。第三个原因下面说到。

到了年底,突然收到县中某学生来信,姓名不熟悉,估计是上次活动中的一位。信写得像作文一样,起承转合,说了许多想法,有体会有疑惑也表决心。让我感动,觉得有责任“开导”一番。刚想回信,不料次日收到更多。顿时明白肯定又是学校的名堂——布置学生做一篇书信体的作文。过去在校我也写过的。于是索然无味,回信也不写了。

第二年也是出于蒯老师力荐,县中邀我到学校上课。蒯老师说得轻描淡写:还照上次那样说,随便一点,放开一点。傍晚到了学校方知,不是一个小组,也不是一个班级,而是在大礼堂给全校同学“上课”。已经下不了台,硬着头皮也只好上了。晚上准备了几条提纲,反正就这些话,再准备也多不出来,不写也忘不了,不过是给自己壮壮胆。

第二天上午,大礼堂坐了黑压压一片,学生都来了,老师也来听新鲜。从未在这么大的场面讲过话,更没有上过课,心里有点怯。更担心讲农村的事他们未必感兴趣,甚至未必能听懂。忐忑中开讲,起头的客套讲得结结巴巴,进入预定轨道就流畅起来,应该也会生动起来。礼堂里光线较暗,看下面模模糊糊,很是恍惚,找不到呼应,让我难以判断。人多,场子大,各种微小的声音汇集起来,“嗡嗡”作响。怕下面听不清楚,就提高嗓门;下面动静更大了,我声音已提不上去,只得停下,要求大家安静。反引来一阵哄笑,蒯老师在一旁也微微地笑。我有点泄气,顾不上其他,只求尽快结束。演讲“处子秀”就在这样的气氛和心境中收场,时近半天。午餐时蒯老师和其他老师都鼓励说讲得不错。还解释说,学生纪律其实比平时好多了,有些议论正说明听得认真。

我自己还是有点儿沮丧。

多年以后到县机关工作,时而听人说当年听过我的“报告”。我马上想起那黑压压的大礼堂,追问什么感觉?答:印象中讲得蛮好玩的,具体内容已经忘了。

多年来我们不停地接受教育、再教育、再“再教育”,包括我也给人“再‘再教育’”。言之谆谆,满腔热情,然而效果如何?即使在“文革”那个非正常年代,基层也有不少可圈可点可鉴可学的典型,其积极价值是不容否定的;但在真情倾诉、真诚倾听的同时,整体错误的思想体系、偏执一端的思维方式、食古不化的搬弄经典、有违人性的帮腔帮调,不是也一揽子输送出去,“生动”地打动了受众?如果言者有意无意地扬善溢美隐恶,宣传者出于某种需要任意拔高,甚至造假,那么,仅存的一点积极价值也被抵消殆尽。联想到当年的学生、青年,及至成人,尽管物质条件贫乏到极点,而无不信仰坚定、热血沸腾。而如今还有吗?热血是如何冷却的?信仰是怎样淡出的?虽然有众多原因有待分析,难道跟这些伪教育没有一点关系吗?也不知当年学生中可有因受我蛊惑而影响后来生活道路的?

今天还有伪教育吗?

(作者系老三届上海插队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