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爽答《杂文选刊》记者问
骆爽
记者:您的很多作品都有浓厚的批判色彩和怀疑精神,有评论者评价您的文风“雄奇刚猛,摧枯拉朽”,您的批判意识从何而来?对社会、人性、文化的深刻质疑对您的生活和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骆爽:批判与怀疑精神应该与读书、观察、环境有关。我19岁从大学毕业,怀着梦想来到变化中的都城,所经历的、所观察的,应该与时代有关。1991年,我甚至在煤矿中“锻炼”了一年。90年代初应该是我的世界观初步形成的阶段,那个时候住在绿色的简易楼铁皮屋中,楼下是单位的图书室,几乎无书不读。写作者应该是灵魂的探险者,没有怀疑和批判就没有思想的活力。当然,怀疑者和批判者一定要有深刻的自省,炮火和解剖刀一定时不时也得冲向自己,自己的生存状态、文化血脉。
您提到的对社会、人性、文化的深刻质疑对写作当然是有很大的影响的。一个没有个性的写作者,一个没有独特文风的写作者,作品的思想力、文采、感染力甚至其生命力都是有限的。我们生活在信息纷繁的年代,许多人都有过怀疑和批判的时刻,但也有许多人沉浸在被忽悠的快感中,需要有激情而理性的声音穿透厚厚的云层,来振聋发聩;需要有既有思想深度又可读性强的文章来表达大家的心声。
写作和生活现实是两个世界,有交叉重合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同。写文章你可以嬉笑怒骂,生活中肯定不行。生活中得“取人为善,与人为善”。许多古老的处世智慧并没有过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记者:您曾著有《现代人批判》一书,可否描述一下您心目中现代人的通病?您认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是怎样的?
骆爽:许多现代人为生活所迫,每天风尘仆仆,忘记了反思人该怎样活得像个人的问题。就像《无间道》中唱的:“我们都在赶路忘记了出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当然,现代人也必须有了财务自由、言论自由等许多保障后,才能谈现代人的趣味、品格。现代人必须是公民社会的人,是热爱自由的人。看看现在写字楼中的“动物”,看看“上班虫”,写字楼有天空吗?现代人有灵魂和追求吗?
离开具体的环境谈现代人毫无意义。我批判的是中国的现代人,这些人从满清、从“文革”脱胎而来,他们灵魂里的辫子、他们心灵深处的奴性没有消亡。1998年出版的这本《现代人批判》在许多问题上是前卫的,比如某些号称要说真话的大佬,我在书中质疑他们究竟说了什么真话?在这本书的一篇文章中,我曾写到一个部落中的申冤制度,你们看看,既残忍又搞笑,既黑色又辛酸,我1998年虚拟的故事情节——割头上访的故事,在2005年成了报纸屁股的社会新闻的情节。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人,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大唐遗族,是祖国的异乡人。但假如说人类从猴子、猿人进化到人花了多少世纪的努力,我力争在我的有生之年进化到一个现代人:自由、独立,能够大声说话,大胆发帖,能够对着一切与人性作对的风俗、文化、行为、体制说:“老子不尿你这一壶!”
记者:请谈谈您的杂文理念,您认为当下杂文的发展方向和态势是怎样的?
骆爽:从文风上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从表达的内容上说,要关系到当代人最切实的喜怒哀乐、生存境况。当代杂文的方向和态势,我不是研究者,无法判断,以一个新闻人的角度看,时评类杂文的生命力有限,隔靴搔痒的杂文也大有市场。但是这几年,网络上的杂文思想越来越深刻,文风越来越幽默辛辣,想象力也大胆驰骋,值得关注。
记者:您曾做过《青年报刊世界》杂志的主编和《大学生》杂志的副总编,也十分关注当代青年的成长。那么,您如何看待当代青年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
骆爽:一个事实:越来越拥挤的人才招聘市场,人如潮水摊如龙。就业的艰难将会迫使这一代青年更早体会到生存、自由这些东西,同时网络的开放,将使他们比上几代人有独立判断,虽然还可以忽悠,但有难度了,可以个别的忽悠,大面积、长时间的忽悠,难度增大。但,对一个群体、一代人确实无法判断,唯一能判断的是:现在二十几岁的青年,到我们这个年纪时,有的人老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烂了,极个别的还光鲜地活着。所以,我不寄希望于青年,我寄希望于我自己和我的同龄人们,当我们老着或烂着,当我们活着或不甘腐烂着,我们给我们的子弟、我们的孩子们留下什么样的文化遗产?创造了什么样的思想?文化风俗?!当我们回首我们的青春和生命时,是留下了追求自由的美好风俗,还是留下了一堆烂污与文化垃圾?是被后来人默默地尊敬,还是让人鄙视地说:看!这一堆一生也不知道自由滋味的奴骨!?
记者:您的一系列批评当代文坛的著作如《文坛厚黑学》、《文化人批判》等,引起了较大反响,可否谈谈写作的初衷?
骆爽:“为君谈笑静胡沙”啊!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既然号称“文化爆破手”,总得找到一个支撑点来爆破吧!但《文化人批判》一书,许多还是触及了文化和风俗的层面,你可以看到一篇《献身》是写人的集体自宫和精神奴化,也可以看到《灵堂》写一个野蛮落后的部落对干尸的膜拜。可惜这些淹没在书中了。这些著作触及文坛,但文坛不是我的主要火力所在。
记者:读您的文字,我们可以隐约感觉到理想主义的色彩,而从一些资料中还可以看到您关于“梦想”的阐述。请谈谈您从小到大的梦想,这些梦想实现了吗?您认为梦想与现实之间是否存在落差,同时,对于幸福和成功,您有着怎样的理解?
骆爽:我的一部分梦想应该是实现了,比如在中学和大学时代梦想成为一个作家。
但是,生活中还有许多超越职业和地位的梦想,不能不说还需要努力。岁月会揉碎和摧残很多梦想,但梦想也是生命的烛光,除非死亡,谁也无法将它泯灭。正是梦想与现实的落差和分裂,正是现实生活的无情与紧张,促成了思考,促成了写作激情。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是可怜的,一个梦想都实现了的人也是无趣的。梦想照亮前行的道路。让我出个小谜语给您和我的读者:猜猜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看看我将近20年的写作生涯中作品里出现的最频繁的词汇,那就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梦想。
所谓成功和幸福,不在地位的高低,不在金钱的多少,而在于你是否成为你梦想的那种人。
记者:您怎么看待博客写作和网络写作?您认为它们对中国文化有什么意义?
骆爽:博客写作与网络写作兼具娱乐和言论两种功能。据说法国十分之一的人写博客,相比之下,中国这样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荟萃的国度,现在的博客不是泛滥了,而是写的人太少了。有人说博客是私人日志,但看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传播媒介。
我高度评价博客写作和网络写作,这是一个写作和表达新时代的开始,世界在变,莎士比亚说:“亲吻变化那陌生的红唇。”博客写作和网络写作就是那红唇,不用动员,无数年轻人都在亲吻。这个激动人心的变化时刻,只有我们伟大的帝国盛唐时代才可比拟,汉唐帝国时期的人民是充满信心的,是上升期的人民,不是后来被征服、从血性上都已经颓败的人民。我最近在通读二十六史,研究帝国文明漫长的岁月的盛衰、裂变,尤其研究帝国的言论自由史(或者说研究帝国的言论不自由或言论被强奸史)、帝国的人权史(或者说帝国的人权被践踏史)。有人说盛唐是帝国言论自由开放的时代,我不否认。但是其实也很有限,当时帝国依然控制着舆论,依然在官修历史,也就是说,历史观和世界观同样为官方垄断。但帝国君王相对心胸开阔些,能容纳白居易貌似批判实则讴歌的《长恨歌》式的作品,但是对于像郑虔这样私修国史的一样严厉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我要觉得盛唐帝国依然是让人怀念的时代?那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发明了一种传播方式、言论方式——唐诗。经由这种简单、优美而且易操作、难掌控的言论方式,我们帝国人民的心声和表达自由得以发挥,它可以在宴会上吟唱,可以题写在客舍和风景点。你以为帝国统治者不想控制言论?主要是它控制不住,在技术上无法成立。这就是我最近研究文化和历史,进行博客写作和网络写作实践得出的一点心得。博客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是作家,每个人都可以是新闻记者、评论家和杂文家。
正如电影《宾虚》中的犹太王子宾虚所说的:“当罗马倒塌时,你会听到全世界的欢呼声。”同时他也对罗马驻耶路撒冷的兵团司令说:“我对我们民族的过去有信心,对我们民族的未来也有信心。”
让我和你们说:“我对我们民族的过去有信心,对我们民族的未来也有信心。”
网络就是我们时代的“唐诗”,我们应该用这一新的“唐诗”形式,写出我们的力作,进行我们思想和想象力的盛宴和狂欢。
(作者系作家、文化学者、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