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自由主义是理性主义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天生就是政治动物,个人是国家这个有机体的组成部分,有必要在关键时刻为有机体生存作出牺牲和贡献。如果有机体不存在,个人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霍布斯认为,个人是非常孤独的,理论逻辑就是社会是个人简单的集合体。个人先于社会存在,个人是本源,社会是派生的,社会和国家是个人为保障权利或利益而组成的人为的机构,除了个人目的之外,社会或国家没有任何其他目的,这就是所谓的机械主义。霍布斯的起点是自然权利,包含自然状态下的自由,人们之间充满战争,最后不得不形成国家。人们一方面服从国家意志和履行法律义务;另一方面,将自身置于人为的锁链之中享受臣民的自由。霍布斯所谓的自由是一种消极自由,他解释说:“自由一词就其本义说来,指的是没有阻碍的状况,我所谓的阻碍,指的是运动的外界障碍,对无理性与无生命的造物和对于有理性的造物同样可以适用。”这和如今共和主义所谈的积极自由不一样,自由就是要做好事而不做坏事,而且自由有目标。
霍布斯确实构建了现代政治理论的基础,把握了西方个人主义哲学的基础,强调个人的权利、价值、尊严与意志。奥克肖特认为,霍布斯奠定自由主义理论的个人主义基础。当然,霍布斯没有接触自由主义的最基本结论:自由主义绝对不允许国家干预意识形态或者国家权力过大;自由主义一般来讲,最后还是希望国家能够建立在人民同意之上;自由主义主张宪政,用宪政方式来限制国家权力,大概不会接受一种绝对国家的框架。尽管如此,霍布斯的政治思想丰富了自由主义理论。霍布斯具有高度的逻辑严密性,展示了冷酷的政治现实。奥克肖特吸取霍布斯对自由主义的理解,意识到政治活动就像经济管理一样,完全被理性主义腐蚀。例如,洛克的自由主义就像理性主义一样,完全就是生产力伦理。
政治活动应该关注体现传统政治安排的政治变化。然而,政治活动就像自然法或自然权利一样,总是充满普遍的政治道德规则。事实上,适当而有意义地参与政治实践的知识,基本上是自发的,而不是普遍的。奥克肖特认为,自由主义实质就是理性主义。他批判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主要集中反对自由主义主张的个人与社会的二元分化。至少从表面上看,奥克肖特认为,罗尔斯与诺齐克(Nozick)就是意识形态上的傲慢者。奥克肖特在《政治教育》中采取历史相对主义的怀疑主义视角,在《论人类行为》中,奥克肖特建构当代欧洲国家的法律与制度的理论模式,与个人主义道德的理想保持一致。个人主义道德是奥克肖特从霍布斯的公民哲学中汲取来的,《论人类行为》为政治哲学中的自由主义传统作出了突出贡献。将国家视为公民联合体的道德与政治的前提,其实是捍卫自由论的哲学家不断追求的。
欧洲的自由概念按照地域很自然分成大陆意义上的自由和英国意义上的自由。欧洲大陆的自由主义承认人有自由随心所欲地行事,人的行动属于自己,发乎自己的个性,不可被他人强制。无疑这是启蒙运动以来伏尔泰(Voltaire)等人主张的绝对自由精神的延伸与继承。启蒙运动将理性带给欧洲大陆的同时,也带来理性主义的自由理想。无论是孟德斯鸠或者是狄德罗(Diderot),甚至是卢梭,都带有权利向个体倾斜以及削弱国家和共同体权利的特征。理性具有自明性和清晰性,这使大陆的自由主义者敢于对人权作出详尽的说明,进行激进的抗争。这也就是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屡屡爆发流血革命的原因,同时也是激进主义常常横行大陆的缘由。柏克在《法国革命论》中说:“人权是一种中间的、不可能界定的东西,但并不是不可能加以分辨的。”这显示英国同欧洲大陆在政治哲学理解上的巨大差异。理性主义政治往往导致意识形态主导政治生活的态势。意识形态泯灭个人思考和行为自由,整齐划一的思考方式顺理成章地排斥异议在逻辑上存在的可能性。欧洲大陆的政治哲学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一方面强调自由的个体化,另一方面将个体钳制在理性的铁律当中。其实,这两方面的结合就是意识形态政治的显著表现,即意识中的自由和实际上的不自由。人们无权说大陆的政治自由主义刚刚开始就是如此,但是逐步深入发展的理性主义加深了它的意识形态化倾向,最后掩盖了自由的本来面目,形成了僵化的自由内涵参见。
奥克肖特在《自由的政治经济》一文中写道:“英国自由至上论者知道和珍视的自由在于相互支持的各种自由融贯一体,每种自由都增强整体,都不能单独存在。”“我们社会缺乏压倒性的权力集中。这是我们的自由最一般的条件,……我们社会的政治是一个过去、现在与将来都在其中有声音的对话:……权力分散在组成社会的众多利益和利益组织之间。……政府行为包含权力分享,不仅在所认可的政府机构之间,而且也在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简言之,我们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没有一个人被允许拥有无限的权力——没有领袖、派别、政党或‘阶级’,没有多数,没有政府、教会、社团、贸易或专业协会或工会可以这样。自由的秘密在于众多组织在宪法范围内组成,从宪法中产生整体特有的分权。”毫无疑问,同大陆的自由相比,英国的自由天然具有保守的特质。它重视的不是自由概念的精确性和思想内涵的不断革新,而是人们对自由理想的共同把握,对作用良久的传统、惯例和思维习性的持久拥有和广泛流传,对道德理想的崇信以及对人的情感和意志的弘扬。奥克肖特被某些政治哲学教材视为保守主义者,就在于他所具有的英国自由的文化背景。奥克肖特认为,正是大陆盛行的政治理性主义造成了理性主义政治的危局。当然,这并不是说英国的现代政治避免了理性主义的侵扰。但可以确定,奥克肖特正是在继承英国传统政治思想的基础上深刻地理解政治理性主义的本质和危害。
自由主义是不充分的政治理论,也是“粗糙和否定的个人主义”。霍布斯缺乏令人满意的意志理论,从而需要卢梭的普遍意志(General will)、黑格尔的理性意志(Rational Will)和鲍桑葵(Bosanquet)的实在意志(Real will)作出补充。奥克肖特认为,这些唯心主义的思想代表了“政治哲学中最深奥的发展”。他意识到,人类自由就是公民联合体理论的基础,这能够进一步论证奥克肖特用唯心主义的意志论克服霍布斯政治哲学的不足。与此同时,奥克肖特尝试克服传统自由理论中的原子主义,转向思考人类的自由或能动性,认为即使在道德和法律的限定下也不应丧失自由。他从形式和实质方面思考人类的自由,论证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之间的不同。个人迄今为止在形式上是自由的,因为他们在展现行动时能选择特定的行为和具体的感情。奥克肖特认为,虽然审慎、道德和智慧的实践提供了附加条件,但是没有决定代理人实质的选择和表现;实践仅仅是行为的一方面,当然总会伴随代理人的实质行为。确切地说,实践条件是附加性的,所以条件没有抛弃内在的自由。
根据奥克肖特的观点,最令人满意的自由理论仅仅是主体已经能够(可能仅仅暂时地)为自己作出选择和追求幸福,还想满足更高程度的需求,从而建构适合历史环境的政府理论。奥克肖特的公民联合体理论强调,根据发生和发展的状况思考个人对联合体的责任;个人将公民联合体作为手段追求自我选择的目标就会形成独断意志。黑格尔论证的国家就是理性自由的实现,在许多方面比奥克肖特的公民联合体理论更加吸引人。黑格尔的积极自由理念是指理性的自我决定的过程,依赖充满争议的形而上学假设,但是它比消极自由理念表达得更加清晰。自由当然不是随心所欲地做事情,而是把握自我和培养能力的过程。这种对自由的论证,能够使黑格尔眼中的国家不仅成为个性自由的工具,而且成为自由的实现和体现。从积极意义上说,这也是从亚里士多德意义上思考的政治联合体。黑格尔为联合体填充道德尊严的成分,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论证,也是奥克肖特否定自由主义的方面。
奥克肖特对自由主义保持天生的不满,认为自由主义概念是始终不确定的。奥克肖特的公民联合体理论与其哲学理念密不可分,但是哲学无法为公民联合体的自由主义特征论证,自由主义仅是审视奥克肖特的一个视角。奥克肖特认为,自由主义以密尔和伯林的思想为代表,实质上表达了合理的生产力伦理。伯林的两种自由事实上证明,理性主义传统产生了现代的极权主义,结果只能愚弄大众和摧毁文明。思想建构和学说本身都没有具体阐释法律与制度,当然也没有为历史提供材料。而且,学说不包含价值判断,所谓宣称学说的普遍方面只能造成巨大危害。以学说的名义进行的社会政治规划,致力于阐释公平与权威,犯了越俎代庖的错误。如果学说追求任何特定目的和价值判断,它必然在推行时受损。学说不仅是政治的,而且是社会的,体现一定的理想,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解放。任何学说都包含同一性与多样性,不可在任何学说或行为之上强加普遍的计划。致力于思考的政治是奥克肖特政治学最后的无奈,他用谈判来表达自己的妥协,更深的意义却在于回应理性主义关于自由的极端立场。理性主义者擅长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不折不扣地使之成为强迫性指令,以作为判别正义与否的根本标准。这是地地道道的囚徒式的管理方法,每个成员都要被打上所谓的资格印记,看到这些商标才能享受到所谓的功能和权利。
理性主义的自由实质上追求一致平等。个人虽然获得了各种权利和自由,但是理性主义所宣扬的最基本的前提依然需要审视。理性主义将个人硬性地置于同一水平的起跑线上,把概念毫无顾忌地强加于个人,从未对认识能力和适用范围作出限制。奥克肖特意识到多样性和开放性论证的价值,认为个人的论证只有合理的前提,没有标准的答案。这显然是一个让人能够自由发挥的公民联合体理论。真正的自由就是人们从自己的条件出发,也是从生存习惯和传统而来的自由,这种自由排除理性主义管理方法的特定性。奥克肖特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一文的开篇写道:“伟人就是通过教弱者如何思考,让他们走上错误之路的。”他从不告知人们应该如何具体行动,只论证个人如何思考。
启蒙运动在奥克肖特看来就是当代的集体主义,崇尚企业联合体。奥克肖特意识到,技术型政府已经脱离自由主义的传统,侵犯了个人自由。在能动中培养自由的特征,就是当代理性主义者和进步主义者宣称的精神,这种精神将社会的传统结构撕得粉碎,自从文艺复兴以来几乎每个世纪都激起革命性动乱。奥克肖特眼中的启蒙运动就是思想上的专制与无条理的自由学说,对英国和欧洲人民过上善的生活构成了威胁。自由主义是无条理的,因为它以空洞的物质伦理理想和对社会自我的非充分理解为前提,忽视丰富的传统内涵与价值。奥克肖特认为,超出主观偏好才是真正的自由。从哲学关注到历史理解,自由从前提发展为经验。自由是经验及其模式的前提,在实践经验中自由占有重要价值。奥克肖特认为,价值判断无法超越实践,如果超越了的话就是徒劳的。理性破坏自由,真正的人类自由是形式上的内在自由。
奥克肖特主张捍卫自由制度作为公民联合体的形式,个人权利的首要性是公民联合体结构的内在要求。他其实信仰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家支持的否定(或消极)的政治自由理念。然而,他坚持认为,自由主义的传统已经由后来的理论家滥用,致使个人的自然权利逐渐被理解为追求实质利益的资格,就像教育和就业一样的实质利益都能在拥有自然权利的过程中得到保证。自由是奥克肖特的公民联合体理论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理性主义者的自由是主张不断革新的自由,也是充满想象的完美目标的自由,催促个人不断实现目标。这种自由观不估计来自经验的个人的良心、情感、原则和信念等,把能否实现预定的结果作为自由与否的标准。这在为自由主义派别扫平道路的同时,也毁灭着自由本身。自由就是基于传统和习惯的个体不断自我实现的历史进程。因此,个人对自由的需求就应该在传统和习惯中寻求满足。不过,这样的自由同样需要规则:一是要依靠个人良心感知的自由认知力,其实也就是人所具有的先天的理性能力;二是要依靠权威对自由的行为者的约束和协调。奥克肖特认为,在这种自由框架里很难制定绝对明确的规则,只能依据经验,运用理性能力对人的行为作出有条件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