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一个美丽的日本女人坐在彩车上过去了。她放出一群鸽子。〔或者是别的彩车,一部讽喻式的彩车——例如原子芭蕾舞彩车。〕)
他:回答我。
(她没有回答。他俯下身子,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
他:你害怕啦?
她:(微笑地摇摇头)不。
(变换着的儿童歌声继续不断,但逐渐远去了。班长骂那两个抢橘子的孩子。大孩子拿走橘子,开始吃起来。这些镜头比应该拍的时间长一些。在哭着的孩子后面来了五百个学生的队伍。这有点可怕。他把她拉到身旁。他们好像有点儿心神不定。他看着她,她看着游行队伍。观众应该感觉到游行在剥夺他们那一点点余下的时间。他们默不作声。他拉着她往前走。她让他拉着手。他们走出人群,逆着游行的方向朝前走。我们看不到他们了。雷乃让他们在群众中消失——译注。)
剧本第三部的下半段,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四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在日本建筑师家第二次做爱,并向日本建筑师诉说她和德国士兵相爱的情况。写的是爱情的“旧恨”。在这一段落里出现了频繁的时空交错,将现实生活中的诉说和表现往事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他们再度出现时,是在一间日本式的大房间里。光线柔和。在狂热的游行之后,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房子,里面有椅子之类的设备。她像一个客人那样站在那里,有点儿踌躇。他从房间的远端向她走过来。〔就像他刚刚关上门,或者从汽车间来似的,等等。〕)
他:坐下。
(她没有坐下。两个人继续站在那里。我们觉得爱情在防止他们发生性的冲动,至少目前是这样。他面对着她。这样呆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儿尴尬。一个男人有了这种意外的机会,是不会像他这样做的。)
她:(找话说)你一个人在广岛吗?……你的妻子在哪里?
他:她在温泉,在山上。我现在是一个人。
她: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再过几天。
她:(轻轻地,像是在旁白)你妻子长得怎么样?
他:(故意地)很漂亮。我是一个和妻子过得很幸福的男人。
(停顿。)
她:我也是。我是一个和丈夫过得很幸福的女人。
(说这些话时,两个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这种感情延续下去。)
她:你难道不是在下午工作吗?
他:是的,事情不少,主要是在下午工作。
她:这整个事情都是够蠢的……
(说这句话就像在说“我爱你”。他们接吻时,电话铃响了。他没有去接。)
她:是我妨碍了你下午工作吗?
(他还是不去接电话。)
她:告诉我,有什么影响吗?
(广岛。在他们爱过之后。光线已和原先不同。)
他:在战争年月你爱的那个人是法国人吗?
(内韦尔。黄昏时分,一个德国人经过广场。)
她:不……他不是法国人。
(广岛。她躺在床上,累了,但感到挺舒适。天更黑了。)
她:不错,是在内韦尔。
(内韦尔。一个爱情的镜头。自行车在奔驰。树林,等等。)
她:最初,我们在谷仓会面。后来在废墟中,后来在屋子里,就像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
(广岛。房间里,光线更暗了。他们安静地拥抱在一起。)
她:后来他死了。
(内韦尔。几个内韦尔的镜头。河流、码头、迎风飘扬的白杨树,等等。码头空荡荡的。花园,又是广岛。)
她:那时,我十八岁,他二十三。
(内韦尔。晚上,在一间“小屋”里。在内韦尔的“结婚”镜头。在映出内韦尔场面的期间,假定他问了些问题,她在回答,但声音不大。内韦尔的镜头继续下去。接着:)
她:(平静地)为什么不谈别的,单单要谈他呢?
他:为什么不呢?
她:不。为什么?
他:为了内韦尔。我才刚刚开始了解你。在你一生成千上万的事情当中,我选择了内韦尔。
她:就像你也可能选择别的地方?
他:是的。
(我们知道他在撒谎吗?我们怀疑他是在撒谎。她几乎发火了,找些话来说:)
她:不,这不是偶然的。(停顿)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他可以——这是影片中很重要的一点——这样回答:)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很年轻……年轻得还没有属于一个人。我喜欢这样。
她:不,这不是真话。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我几乎……失掉你……很可能没有机会认识你。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今天的你了。
(在这三种可能性当中选择一种,或者三种全用,一个接着一个,或分开,随意插到床上的性爱动作中间。我喜欢最后一种办法,如果这不会使这一场太长的话。雷乃这三种全用,不是只用一种——译注。)
她:(大声喊)我要离开这儿。(她几乎是粗野地抱住他。)
(他们穿好了衣服待在早先待过的那间屋子里。现在灯已经亮了。两个人都站着。)
他:(十分平静地)在你走之前,我们只能消磨时间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六个小时。
她:(心烦意乱,十分苦恼)时间太长了……
他:(温柔地)不,你千万不要害怕。
第四部
剧本的第四部拍摄成影片后,成为影片的第五段。在这个段落中,法国女演员向日本建筑师讲述她和德国士兵相爱后被剃了光头、关在地下室里的种种情况。写的是爱情上的“旧恨”。这个段落时空交错更加频繁,是体现意识流最充分的一段。
(夜幕在广岛降临,只留下一缕缕长长的光线。河水按时涨落。潮水。人们有时沿着泥泞的河岸观察慢慢上涨的潮水。
河对岸有一家咖啡馆。现代化的、美国化的咖啡馆,有一扇宽阔的凸窗,坐在咖啡馆后面的顾客只能看见河,看不见河岸。河口那边的轮廓更是模模糊糊的。那儿是广岛的末端、太平洋的开始。咖啡馆空着一半。他们在房间后半间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不是脸贴着脸,就是额顶着额。在上一场里,他们被在十六小时之内就要永别的想法所压倒。现在再看到他们时,他们几乎是快乐的,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发生了一个奇迹。什么奇迹?内韦尔复活了。心里充满了这种绝望而又幸福的爱。
他:除此以外,内韦尔在法语里就没有旁的意思吗?
她:不,没有。
他:我们如果在内韦尔相爱,你会觉得地下室里冷吗?
她:会的。内韦尔的地下室很冷,夏天和冬天都是这样。因为这座城市是沿着卢瓦尔河建筑的。
他:我想象不出内韦尔是个什么样子。
(内韦尔的几个镜头。卢瓦尔河。)
她:内韦尔。四万居民。建筑得像座首都——但,连一个孩子都可以环城走一圈。(她离开他身边。)我出生在内韦尔,(她喝酒)在内韦尔长大。我在那儿读书,在那儿长到二十岁。
他:卢瓦尔河是什么样儿的?
(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内韦尔。)
她:它是一条完全不能通航的河流,河上总是空荡荡的。因为水流曲折,河里有沙洲。在法国,人们认为卢瓦尔河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流,特别是它的光线……这样柔和,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心醉神迷的声音。他放开她的头,注意聆听。)
他:你在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吗?
她:你已经死了……而且……
(内韦尔:那个德国人在码头上慢慢地死去。)
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地下室很小。
(她把贴着他的脸缩回来,用手比画着地下室有多小。然后接着说下去,仍然靠得很近,但没有碰到他。没有妖冶的表情。她真挚热情地和他说话。)
她:……很小。《马赛曲》的音调在我头顶上飘过。歌声……震耳欲聋……
(她在咖啡馆〔在广岛〕里捂上耳朵。咖啡馆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插进几个内韦尔的镜头。丽娲的血迹斑斑的手。)
她:在地下室,手变得没有用处了。它们只能用来挖洞。把皮都磨掉了……在墙上磨的……
(内韦尔某地,血淋淋的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并没有受伤。丽娲舔舔自己的血。)
她:……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它使你感到舒服一点儿……也是为了要记住……自从我尝过你的血之后,我喜欢血。
(她谈话时,他们很少互相观看。他们在看内韦尔。两个人好像都被内韦尔迷住了。桌子上有两个杯子。她贪婪地大口地喝酒。他慢慢地喝。他们的手放在桌子上。)
(内韦尔。)
她:地球在我的头顶上转动。当然……我看见的不是天……而是地在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过得很快,星期天过得很慢。——人们不知道我在地下室。他们假装我已经不在人世,死在远离内韦尔的地方。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因为我使他丢了脸,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
(内韦尔。父亲,一个内韦尔药剂师,站在他药店的窗后。)
他:你尖声叫了吗?
(内韦尔的一间房子。)
她:开头我没有喊叫,没有。我轻轻地呼唤你。
他: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她:虽然你已经死了,我还是呼唤你,后来,有一天,我尖叫起来,像一个聋子那样拼命地尖叫。于是他们把我关进了地下室。为了惩罚我。
他:你叫了些什么?
她:你的德国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记得一件事——你的名字。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听不见尖叫声。)
她:我答应不再叫了,于是他们让我回到屋里。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她躺在床上,弓起一条腿,充满了情欲。)
她:我实在需要你,我忍受不了啦。
他:你害怕吗?
她:我怕。不论在哪儿我都害怕。不论在地下室,还是在我屋里。
他:你怕什么?
(内韦尔天花板上的斑点,内韦尔各种可怕的东西。)
她:怕再也看不到你。永远、永远看不到你。
(他们像这一场的开头那样,彼此又靠在一起。)
她:有一天,我满二十岁那天。我在地下室。我母亲走进来告诉我,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我母亲哭了。
他:你向你母亲的脸上吐唾沫了?
她:是的。
(他们仿佛共同感受到这些事。他移开了一点。)
他:喝点什么吧。
她:好的。
(他把杯子递过去让她喝。她由于回忆而显得疲乏不堪。)
她:(突然之间)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设法提醒她)这些地下室非常古老,非常潮湿,这些内韦尔的地下室……你刚才在说……
她:不错,到处都是硝。
(她把嘴贴着内韦尔地下室的墙壁,啃着墙皮。)
她:有一只猫有时跑进来东张西望。这只猫并不令人讨厌。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只猫跑进内韦尔地下室,看着这个女人。)
她: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这样有多久?
她:(还是神思恍惚)永无尽期。
(有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在自动电唱机上选了一张法国风笛舞会音乐的唱片。为了使内韦尔失去的回忆这一奇迹持续下去,为了让一切都“静止不动”,日本人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进她的杯子。
在内韦尔的地下室时,猫的眼睛和丽娲的眼睛闪闪发光。听到唱片的音乐时,她〔醉了或疯了〕又笑又叫:)
她:噢!我从前曾经是多么年轻呀!
(她的心又回到内韦尔,其实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她入魔了〔这里用什么形容词都行〕。)
她:晚上……我母亲把我带到花园里。她看着我的头,每天晚上都仔细地看着我的头。她仍然不敢靠近我……我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得到广场,于是我就看啊,它大极了!
(做手势)广场的中间往下洼。
(内韦尔地下室的通气洞。透过它可以看见彩虹般的自行车车轮在黎明时分经过。)
她:我到黎明时刻就想睡了。
他:那边有时也下雨吗?
她:……顺着墙边下。
(她在寻找,寻找,寻找。)
她:(几乎带有恶意)我想念你,不过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他们又靠拢来。)
他:疯了。
她:爱你爱得发疯了。(停顿)我的头发长出来了。每天我都可以用手感觉出来。我并不在乎。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
(丽娲躺在内韦尔她自己的床上,把手伸到头发里,用手指理头发。)
他:住进地下室之前,你叫喊过吗?
她:不,我麻木了。
(他们脸贴着脸,半闭着眼睛。广岛。)
她:他们把我的头发仔仔细细地剃光了。他们认为把妇女的头好好剃光是他们的责任。
他:(非常清楚地说)亲爱的,你为他们感到惭愧,是吗?
(在剪头发。)
她:不,你死了。我心里太痛苦了。(天愈来愈黑了。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下面的话)我听到的只有头顶上剪刀的声音。这使我对……你的死,感到舒服一点儿,就像……就像……噢,我举不出更好的例子,就像在我愤怒的时候……我就用手指甲挖墙……
(她接着说下去,在广岛,绝望地偎依着他。)
她:啊!多么痛苦!我的心中多么痛苦。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全城都在唱《马赛曲》。天黑了。我那死去的爱人是法国的敌人。有人说,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示众。由于耻辱,我父亲的药店关了门。我孤独一人。有些人在耻笑我。当天夜里我回了家。
(内韦尔的广场。她尖声叫喊,却听不见叫什么,只是从她的口形上,猜得出那是任何民族都通用的一个孩子在呼唤妈妈。他仍旧依偎着她,拉着她的手。)
他:后来,有一天,亲爱的,你摆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丽娲在内韦尔的那间房间里来回踱步。撞翻了东西,像野兽一样暴怒。)
她:是的,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告诉我,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论是冬是夏,圣艾蒂安大教堂都在每天晚上六点响起钟声。有一天,我真的听见了钟声。
我记得从前我也曾听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开始看清楚东西了。
我记得从前也曾看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记得。
我看见了墨水。
我看见了白天。
我看见我的生命、你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