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蒂正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织地毯,过了厨房就是她的房间……那房间棒极了,银色森林的孩子们都这么认为。房间的墙上没有涂灰泥。墙壁、天花板都是用光秃秃的木板建的,被朱蒂刷成了白色,看上去很漂亮。床特别大,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褥子。朱蒂不喜欢羽毛褥子和床垫,她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后来的坏人们的现代发明。枕套上装饰着用钩针钩的“菠萝形”花边,还铺着一个巨大的“有亲笔签名的被子”,这是某个本地社团多年前做的,被朱蒂买了过来。
“我睡醒以后就喜欢多躺一会儿,挨个瞧瞧被子上的那些名字,这些人已经在地下安息了,我还活着,还活蹦乱跳着呢,”她总这样说。
银色森林的孩子们都喜欢时不时地跟朱蒂睡一晚,一直到长大了不适合这样一起睡了才罢休,喜欢听她讲名字绣在那个被子上的人的故事。还有古老的已被遗忘的寓言故事、古老的传奇故事……朱蒂统统都知道,如果她不知道,她就会编一些出来。她的记忆力非常好,特别会讲故事,讲起来总是栩栩如生。朱蒂讲的故事并非都是那种无伤大雅的故事。她满脑子都是离奇的鬼怪故事和“特别善良的杀人犯”的故事,奇怪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居然没有把孩子们吓跑。他们倒真是被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他们也知道朱蒂讲的故事都是“假的”,所以就觉得无所谓了。他们被这些故事吸引住了,兴趣浓浓。朱蒂有每晚讲故事的好习惯,而且总是讲到最惊心动魄的关头巧妙地打住,这能耐让任何一位系列故事作者都会嫉妒的。芭特最喜欢的故事是一个恐怖故事:一个男人被杀了,在房子周围发现了他的尸体碎片,在阁楼里发现了一只胳膊,在地窖里发现了一个脑袋,在食品储藏室的一个罐子里发现了一根骨头。“朱蒂,这故事吓得我直发抖,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
床边是一个小桌子,上面盖着一块用钩针织的方巾,方巾上面放着一个装饰着小珠子的心形针线包和一个带壳的盒子,朱蒂在里面保存着所有孩子的第一颗牙齿和他们的一缕头发。还有一个从澳大利亚带来的竹蛏壳和一点儿蜂蜡,她以前常常用这蜂蜡给线打滑,上面还留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线痕,就像海岸农场的老曾姑奶奶汉娜的脸一样。朱蒂的《圣经》也放在那儿,还有一本厚厚的褐色小书《实用知识》,朱蒂总能从这本书里搜到惊人的信息。这是朱蒂看过的唯一一本书。她说过,人比书更有意思。
天花板上到处都挂着一串串干枯的艾菊、蓍草和草药,在深夜的月光下看上去可怕极了。朱蒂30年前从老家爱尔兰带来的那个蓝色大柜子立在墙边,每当朱蒂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就会让孩子们看里面的东西……真是一个又奇特又有趣的大杂烩,因为朱蒂一生差不多走遍了世界。她出生在爱尔兰,十几岁就在一个跟“城堡”不相上下的地方……“当劳工”,这时候银色森林的孩子们总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听她讲。后来她去了英格兰,在那儿工作,后来她的一个云游四方的弟弟突发奇想要去澳大利亚,朱蒂就跟着他去了。他不喜欢澳大利亚,紧接着就到了加拿大,在爱德华王子岛的一个农场定居了几年。芭特的祖父母在世时朱蒂就在银色森林工作了,后来她的弟弟宣布,他决定搬家去克朗代克地区[1],朱蒂则淡定地告诉他,要去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她喜欢“这个岛”。这里比她待过的任何地方都像老家爱尔兰。她喜欢银色森林,她爱加德纳一家人。
从此朱蒂就一直待在银色森林。当朗·亚历克·加德纳把他年轻的新娘带回家时,她就在银色森林。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她都在这里。她是这里的一员。银色森林不能没有她。她拥有无师自通地讲各种故事和传说的天赋,这样一来,她比加德纳家的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家族的历史。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结婚。
“我过去也有过一个追求者呢,”有一次她告诉芭特。“有一天晚上刮着风,他在下面给我唱小夜曲,我把一罐肥皂水泼到了他身上。这么一来可能就让他灰心了。不管怎么说,他后来就再也不来了。”
“那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呢?”芭特问道。
“我的心肝儿,一点都不可惜。他没来,那就是说上帝不喜欢他。”
“朱蒂,你觉得你现在还会结婚吗?”芭特焦急地问道。要是朱蒂结婚离开这里,那就太糟糕了。
“哎哟,哎哟,我都这把年纪了!我老得都跟老猫一样了!”
“朱蒂·普拉姆,你多大岁数了?”
“这问题问得可不太礼貌,你太小了,可没必要知道这个。我都老掉牙了。就不要拿我结婚的事吓唬你自己了。结婚是一件麻烦事,不结婚也麻烦,我知道我是躲不开这麻烦了。”
“朱蒂,我也永远都不结婚,”芭特说道。“因为要是我结婚的话,那就得从银色森林搬出去,我可受不了这个。我们要永远待在这儿……我和席德……朱蒂,你会和我们待在这儿的,是吧?你还要教我做奶酪呢。”
“哎哟,哎哟,你说做奶酪?现在奶酪厂各种五花八门的奶酪可都做呢。在我们这个岛上除了银色森林,其他农场都不做奶酪了。我还想着,这个夏天是我最后一次做奶酪了。”
“嗨,朱蒂·普拉姆,你可不应该撒手不做奶酪了。你必须一直做下去。朱蒂·普拉姆,求你了,行吗?”
“好吧,大概我也就是只给家里人做两三块,”朱蒂让步了。“你爸爸倒是总说,奶酪厂做的奶酪没有家里做的好吃。我跟你说吧,那种奶酪怎么能好吃呢?跟我做的差远了!那些人咋知道怎么做奶酪呢?哎哟,哎哟,从我刚来岛上到现在,变化太大了!”
“我讨厌变化,”芭特眼泪汪汪地大声说道。
一想到朱蒂再也不做奶酪了,芭特就难过极了。她称之为“凝乳”的那种神秘的混合东西,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了漂亮的白色凝乳,把它装到箍桶里,储藏到教堂仓库旁边的老式“冲床”下面,用灰色圆石头压在上面。然后在阁楼里放很长时间晾干,变成月亮形状的金色大块……都是大块的,只在一个特别的桶里给芭特做一块特别小的。芭特知道,在北河谷,人人都认为加德纳一家特别守旧,因为他们家人还自己做奶酪吃,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钩针织的地毯也过时了,可是夏天来的访客和游人对这种毯子赞不绝口,恨不得把朱蒂·普拉姆织的毯子都买走。不过朱蒂可一块都不卖。这些地毯统统都要铺在银色森林的房子里,不会给别人的。
3
朱蒂动作飞快地织着地毯,想在天色“昏暗”前织完那朵玫瑰花,她总是这样称呼黎明和黄昏。芭特喜欢这个说法。听上去又好听又奇特。此刻她坐在厨房楼梯平台上放着的一把小凳子上,就在朱蒂敞开的门外边,胳膊肘放在瘦削的膝盖上,两只手像杯子一样托着她的方下巴。她那张小脸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即使是难过、生气或者淘气的时候也是如此,这张脸冬天的时候是乳白色的,不过,眼下已经开始显出夏天日晒后的棕褐色了。她的头发是黄褐色的,很直、很长。在银色森林,除了黑兹尔姑姑,没人敢留短发。为此朱蒂曾经大发脾气,妈妈都不敢贸然给温妮或者芭特剪头发了。好玩的是,朱蒂自己顶着一头短发,而她又那么鄙视过于时髦的东西。朱蒂总是把她的那一头花白头发剪短。她声称,自己没时间搭理发夹。
汤姆阁下坐在芭特旁边,它坐的台阶再往下走一个,就进到朱蒂的房间里了,它眯着一双绿眼睛看着她,眼神傲慢,那表情简直要把朱蒂送上几百年前的火刑。它是一只骨瘦如柴的大猫,好像永远都有无数个不为人所知的病症;尽管朱蒂偏袒溺爱它,可是还是那么瘦;它是一只黑猫……“我见过的最黑的黑猫。”有一段时间它都没有名字,朱蒂认为给一个刚“来”的畜生取名字不吉利。谁知道会冒犯什么呢?因此这个黑猫就被叫做“朱蒂的猫”,直到有一天,席德用了“汤姆阁下”这个称呼,从此它就成了汤姆阁下,连朱蒂都跟着这样叫了。芭特喜欢所有的猫,但是对汤姆阁下的喜爱里夹杂着敬畏感。它显然来路不明,甚至也不是像其他小猫那样生出来的,它很依恋朱蒂。它睡在她的床脚,尾巴直挺挺地立着,不管她到哪儿,它都跟在旁边,从来没听它喵喵叫过。它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合群的猫。朱蒂一向认为它完美无瑕,也不得不承认,它是“有点儿与众不同”。
“它的确不是那种爱叫的猫,不过它可明白该怎么跟人打交道呢。”
注释
[1]加拿大北部育空河流域的黄金产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