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东晋约365年—427年)
陶诗沿袭魏晋诗歌的古朴作风而进入更纯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标志着古朴的歌诗所能达到的高度……陶渊明的清高耿介、洒脱恬淡、质朴真率、淳厚善良,他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的家园。
——《中国文学史》
陶渊明是我国中古时期最伟大的诗人。他蔑视权贵,淡于功名,关心黎民疾苦,捍卫人格尊严,曾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他热爱生活,性格豁达,狂放不羁,崇尚自然;充满了一位诗人、艺术家对真善美和生活真谛的渴望与追求,洋溢着独特的意蕴与情趣。陶渊明的田园诗数量最多,充分表现了诗人鄙夷功名利禄的高远志趣和守志不阿的高尚节操;对黑暗官场的极端憎恶和彻底决裂;对淳朴田园生活的热爱,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向往。作为一个文人士大夫,这样的情感和内容出现在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陶渊明是中国士大夫精神上的一个归宿,许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后,或厌倦了官场的时候,往往回归到陶渊明,从他身上寻找新的人生价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莫不如此。于是,陶渊明的恬淡也就成了中国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垒,用以保护自己出处选择的自由。
他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创始者,也是将“自然”的审美理想真正融贯在其诗歌创作中的第一人;他的诗歌以淳朴自然的语言、高远拔俗的意境,为中国诗坛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并直接影响了唐代田园诗派。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正值魏晋玄学穷极生弊之时。在玄学的影响下,当时的诗歌创作,玄言说理的成分过度膨胀,致使诗歌异化为老庄之疏解,偏离了诗歌艺术发展的正确轨道。而他却在这一派谈玄论道的喧嚣当中独辟蹊径,开创了新的诗歌题材和新的诗歌美学的境界。他所开辟的诗歌胜境和他孤高耿介、质朴洒脱的人格,都是为后代文人景仰学习的珍贵遗产。《陶渊明集》中的诗文质朴无华,清丽自然,寓绚于素,意境清幽,韵味隽永,对后世文学创作有极大的影响。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等大诗人都表示过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赞美与仰慕。金朝大诗人元好问曾称之为“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陶渊明流传至今的作品有诗120余首,另有文、赋等10余篇。在他的诗歌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田园诗,这也成为我国诗歌史上的创举。田园诗的艺术魅力,与其说在于它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不如说在于其中寄托了陶渊明的人生理想。
陶渊明著名的田园诗有《归园田居》、《和郭主簿》、《于西获早稻》、《怀古田舍》等。因为他以全部身心热爱着大自然,把自己的真切感受注入笔端,所以他笔下的农村田园风光安详平易,和谐自然,处处显露出诗人与自然融洽如一的状态。田园诗也最能反映陶渊明自己的思想和美学追求。
陶渊明的思想,是以老庄哲学为核心,对儒、道两家取舍调和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自然”哲学。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一种“自然”的社会。他常常把儒家虚构的淳朴无争的上古之世与道家宣扬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结合成一体,作为理想世界来歌颂,以田园作为歌咏的主要题材,正反映了他的这种思想倾向。与此相对应,陶渊明诗歌的艺术风格,也常常表现为自然平淡的特色,但是自然而有风致,平淡而意蕴隽永。在宋朝以后,被普遍推崇为文人诗的最高境界。
陶渊明还创作了不少咏怀诗,主要有《饮酒》、《杂诗》、《咏贫士》、《读山海经》等。这些诗中,贯穿着诗人对社会的认识和对人生的体会,表现了他对尘俗的厌恶,对腐朽的统治者的蔑视。在一些诗篇中,他还以松菊、孤云自比,表现了孤芳自赏、守志不阿的耿介品格。但有些诗篇,也流露出壮志未遂的苦闷无奈和乐天安命的宿命论思想。他还有一些借咏史而咏怀的作品,如《咏荆轲》等,借对古代人物的热烈歌颂或深挚同情,抒发自己的满腔悲愤,寄托自己坚强不屈的意志,被鲁迅先生称为“金刚怒目”式的诗篇。
陶渊明的文、赋作品虽数量不多,但几乎都是历代传诵的名篇佳作。《归去来辞》、《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感士不遇赋》等都一扫晋宋文坛雕章琢句的华靡之风,感情真挚而强烈,风格质朴而自然,甚或还不凡诙谐风趣,使人可以洞悉,直窥襟怀。欧阳修曾高度评价他的作品,甚至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
陶渊明在文学史上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钟嵘《诗品》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历代有成就的诗人几乎无不受到他的艺术熏陶,以至后世的“拟陶”、“和陶”诗不下上千首。南朝时,社会普遍推崇绮丽华美的文风,陶渊明那种朴素平淡的风格很难被一般读者接受,因此他主要被当做一个品行高洁的隐士来看待。到了唐朝,陶渊明的诗歌逐渐为人所重视,王维、孟浩然等山水田园诗人虽然并不经常提到陶渊明,但他们的艺术风格却显然有着陶诗潜移默化的影响。时至宋代,诗歌的激情和浪漫精神开始减退,诗中的理性意蕴为人所重视,陶渊明开始受到普遍一致的推崇。大文学家苏轼曾经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予以相当高的评价。其他一些著名诗人和批评家对陶渊明也同样倍加称扬,至此完全确立了陶渊明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流人物的地位。
陶渊明的田园诗
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田园诗。这种田园诗的艺术魅力,与其说在于它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不如说在于其中寄托了陶渊明的人生理想。田园被陶渊明用诗的构造手段高度纯化、美化了,变成了痛苦世界中的一座精神避难所。
陶渊明的思想是以老庄哲学为核心,对儒、道两家取舍调和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自然”哲学。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一种“自然”的社会。他常常把儒家虚构的淳朴无争的上古之世与道家宣扬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结合成一体,作为理想世界来歌颂。如《劝农》诗说:“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时运》诗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饮酒》诗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同样的思想,又借助虚构,在《桃花源记》中加以形象的表现。在这种“自然”的社会中,人人自耕自食,真诚相处,无竞逐无欺诈,甚至无君无臣。而历史在陶渊明看来,是一个堕落的过程。由于人们的过度的物质欲望,引起无穷的竞争,产生了种种虚伪、矫饰、残忍的行为,使社会陷入黑暗。
然而上古之世,悠邈难求,世外桃源,也无处可寻。陶渊明只能把淳朴的乡村生活,作为他的社会理想的比较现实然而十分有限的寄托。
作为自然生活的一部分,陶渊明的田园诗还写到了农业劳动;在他归隐时期,自己也曾参加耕作。他的体力劳动在其经济生活中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大约是很有限,甚至,也许是可有可无。这种农业劳作的实际意义,在于它体现了陶渊明的一种信念。《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开头就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具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自耕自食是理想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个人生活方式。尽管诗人实际做不到这一点,但他尝试了,这就是很了不起的。同时又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这里写到了体力劳动的艰苦和由此带来的心理上的宁静乃至安乐。
此外,陶渊明的田园诗,还牵涉东汉末以来文学所集中关注的问题: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何在?生命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在这方面,我们首先看到,陶渊明对生命短促的事实,表现得比同时代任何人都焦灼不安。他的诗现存不过100多首,竟有几十处提及“老”和“死”。但在哲学上,他却有一种豁达的解释,这在组诗《形、影、神》中表达得最明白。诗人借用辞赋的对话体,让“形”提出饮酒自乐、忘怀一切的人生态度(这近于《古诗十九首》),又让“影”强调应追求事功,建立身后之名(这近于建安文学)。这两者其实都是陶渊明所难以舍弃的,但作为最终的哲学归结,他在第三首《神释》中把前两者都否定了,认为每日醉酒伤害生命,立善求名也只是外在的追求,毫无意义。应该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即归化于自然,不必有意识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这就是不求解脱的解脱。
归结起来,陶渊明的社会观和人生观都以“自然”为核心。他向往的社会是和平安宁、自耕自食、无竞逐无虚伪、没有相互压迫和残害的社会;他追求的人生是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任运委化、无身外之求的人生;他所喜爱的生活环境,也是恬静而充满自然意趣的乡村。由于这些追求,使他的大多数田园诗呈现出冲淡平和、旷洁悠远的外貌,此即前人所言“静穆”。但在这背后,却充满了对现实社会的憎恶与不安,对人生短促深感无所寄托的焦虑。换言之,“静穆”是在“自然”哲学支配下构造出的美学境界,而激起这种追求的内驱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
陶渊明并不是只有这种以冲淡平和为主要特征的作品,他也写过一些直接涉及现实政治,或直接表现出内心的强烈情绪的诗篇。如《述酒》诗,虽然词义隐晦,不易读懂,但其内容关系到晋、宋更代的一些政治大事,当无疑问。又如《赠羊长史》,对刘裕于义熙十三年北伐破长安之役,显得十分高兴。“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体现了鲜明的民族感情。此外,《咏荆轲》和《读山海经》中的几篇,对历史上和神话传说中一些虽然失败而始终不屈的英雄形象,表示同情、仰慕和赞美,具有慷慨悲壮的风格。《咏荆轲》结尾说:“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分明流露出诗人心中的激昂之情。鲁迅先生指出,陶诗不但有“静穆”、“悠然”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主要是指这些作品而言。不过,应当看到两者也并不是截然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