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Schopenhauer(德国1788年-1860年)
我发现了一面镜子,在这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面,我看世界、人生和自己的个性被描述得惊人地宏伟。你要我证明叔本华的正确,我只能简单地对你这样说:我之所以能勇敢而自由地正视人生,是因为我的双脚已找到了坚实的土地。
——德国哲学大师尼采
叔本华在世时,他的哲学整整沉寂了30多年。终于有一天,他像一个从一场长期、艰苦的战争中凯旋的英雄,顿时名噪全欧、誉满天下。他替许多人明白表示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过去一向是隐而不现的,因此也是一知半解的。这种感觉还告诉我们,19世纪的进步并不是走向太平盛世的黄金时代。只有在这个时代,那悲观主义的解释者和证明者才会发现自己的听众。因此,叔本华成功了。
叔本华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容忽视的,他是唯意志论哲学的创始人,他抛弃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思辨传统,力图从非理性方面来寻求新的出路,提出了生存意志论。人生就是一种痛苦,一个人所感受的痛苦与他的生存意志的深度成正比。生存意志越强,人就越痛苦。要摆脱痛苦的途径只有一条,就是抛弃欲求,否定生存意志。他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艺术创造和欣赏来暂时解脱痛苦,但最根本的解脱办法是,进入佛教的空无的境界。
叔本华,这样一位一生不为吃喝担忧、奔走挂虑,不为仕途操心的哲学家,却把人生描绘得如此灰暗,把幸福看得如此一钱不值,着实让人感到惊奇。他之所以会取得这样的成功,主要是因为悲观主义容易使人感动,他摆脱了传统的宗教情操,他以悲观主义重新解释基督教,不必使世界的邪恶与上帝的存在调和,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还有就是他的基本观念的简单性,他写作的简明易懂。叔本华使用的文体是19世纪德国人的典型文体,他适当地运用流行的习惯语,用一种非专家的普通读者所能了解的方式来讨论形而上学的问题。叔本华的哲学以及一切细节,都在他的那本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有了充分的说明。纵观他后来写的一切东西,这种哲学思想始终没有变动。近代,有许多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如尼采、瓦格纳、托马斯·曼等人,无不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其中尤以尼采所受的影响最为突出。尼采曾在1874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把叔本华视为教育家,这是因为他使一切现代人得以发现“真正的自我”。尼采之所以能面对现实——冷漠、丑恶而充满悲惨的现实,实在是得之于叔本华的教训,尼采也由此建立了他自己的思想和哲学的基础。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阐明其意志主义哲学的最主要的著作。我们将在叔本华的这部代表作里读到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四个主要方面,这就是:唯我主义的唯心论、唯意志论的哲学体系、反理性主义的哲学立场和悲观主义的人生观。
第一,“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普遍真理。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生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他周围的世界只是作为表象而存在着的,也就是说这世界的存在完全只是就它对一个其他事物的,一个进行“表象着”的关系来说的。这个进行表象者就是人自己。掌握这一事实,乃是迈向哲学智慧的第一步。
世界上的一切,都具有以主体为条件,并为着主体而存在的性质。那认识一切而不为任何的事物所认识的,就是主体。因此主体就是这世界的支柱,是一切现象、一切客体一贯的、经常作为前提的条件;原来凡是存在着的,就只是对于主体的存在。因此,作为表象的世界,有着本质的、必然的、不可分的两部分:一半是客体,另一半是主体。
第二,世界之作为意志,意志的客体化。
“世界是我的表象”只是半个真理,完整的真理是世界还是意志。表象的世界是“现象”的世界,在它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即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意志是这世界的内在本质,意志无处不在。而意志的可见性,其表现(客体化)就是人的身体的活动,就是事物的运动。
万物皆有意志,而意志在万物中则始终是完整的,不能说石头里面是意志的一小部分,人里面是意志的大部分。但意志的可见性,意志客体化的程度则有高低大小之分。
第三,认识为意志服务,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
认识自始以来,并且在其本质上就彻底是可以为意志服务的。认识照例总是服服帖帖为意志服务的,认识也是为这种服务而产生的;认识是为意志长出来的,有如头都是为躯干而长出来的一样。
没有一种科学是彻头彻尾都可以证明的,科学的一切证明必须还原到一个直观的,也就是不能再证明的事物,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只有直接或间接地以直观为依据才有绝对的真理;并且确信最近的途径也就是最可靠的途径,因为一有概念介于其间,就难免不为迷误所乘。
第四,摆脱意志的纯粹认识主体:审美观与自失的怡悦。
认识虽可以为意志服务,但在从低等动物经高等动物,发展到人以后,有时可以成为例外。认识可以从为意志服务中摆脱出来,这时就从认识个别事物过渡到认识理念了。主体已不再仅仅是个体的,而已是认识的纯粹而不带意志的主体了。
艺术复制着由纯粹观审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复制着世界一切现象中本质的和常住的东西。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这一认识。它比科学高尚得多,科学只考察个别的事物,只考察现象,它好比是无来由、无目的的大风暴,而艺术则是穿透这风暴的宁静的阳光。科学好比瀑布中永不停息的水点,而艺术则是照耀着它的安谧的长虹。而悲剧艺术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质,是文艺的最高峰。
第五,生命的悲剧意识及由禁欲而来的永恒的解脱。
意志的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如果相反,如果人的欲求得到了满足,那么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会袭击他。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地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就是人生的两种最后成分。
任何个别人的生活,如果是整体的一般地去看,当然总是一个悲剧;但是细察个别情况则又有喜剧性质。所以认识作为意志的“清静剂”又带来真正的清心寡欲时,才是达到解脱的途径,才因而是值得敬重的。
因此要走上禁欲之路,只有认识意志的本质,使这种认识成为意志的“清静剂”之后才有可能。禁欲行动是这种认识的表现,在认识一经出现,则情欲就引退了。禁欲分为三种:自愿放弃性欲,甘于痛苦和死亡;禁欲主义还表现为自愿地能以无限的耐心和柔顺来承受羞辱和痛苦,毫无矫情地以德报怨;而最高度的禁欲是自愿选择绝食而死,自杀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
哲学中的诗与美
叔本华的著述活动是在19世纪上半期,但他的影响却发生在归属于现代思潮的、兴起于19世纪末的新浪漫派。
叔本华与德国古典哲学那几位大师是同时代人。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与古典大师们截然不同。他关心的不是思辨唯心主义那一套东西,而是生命、生存、人生。像克尔凯戈尔所想的那样,就生命来说重要的不在于遭遇过多少奇特的经历,遭遇过多少悲苦的磨难,而在于要发掘生命的内在深度。有了这一深度,最平凡的事也能变得富有意义。叔本华正是从生命的内在意义出发去思考哲学问题的。但他与克尔凯戈尔不一样的是,后者走向了诗意的神学,他却走向了诗意的悲观主义。
叔本华讲:“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一个生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他在这里的意思是什么呢?实际上是说,他的哲学所涉及的是生命的世界,而不是单纯的实在界。叔本华所谓的世界不是指传统认识论所要把握的那个经验实在的世界,而是人生世界,这一本体论上的差异是至关重要的。他的论断经常是:人生如梦,万事皆空,这个世界只受着意志的偶然性的支配,而意志又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因此,这个世界没有价值可言。
在叔本华看来,意志与表象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与科学的实在世界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生世界。所以他讲,世界上的一切都要以主体为条件,它们只为了主体而存在。人生世界中的人作为主体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客体,这就是作为人的世界的特征。因此,叔本华要把意识设定为理解存在的最高范畴。没有人所意识着的对象,也就没有世界可言。但在叔本华的理论的逻辑上,还明显地带有传统形而上学的痕迹,这就是把意志本体设定为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他是依据斯宾诺莎的神学传统的推论实体来确立意志和表象的关系的。这就是说,意志对于表象来说,是最终的实体,一如上帝是世界的形而上学的最终的实体。意志具有形而上学的给予性,悲哀、凄凉、无意义的世界经验都是它给出的。于是,他又把意志本体推进到客观唯心主义的立场上,使它也成为客观的自然实在的根据。
尽管叔本华在认识论的转换上拖泥带水,但他极其突出审美直观,这在浪漫美学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审美直观上,他否定了根据律的作用,指出审美直观必须用观审法,而不能用按根据律进行的一般的认识方式。审美直观的目的直接是服务于感性个体的生存价值的超越。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体系中,这种生存价值的超越就是要摆脱意志的束缚。因而,审美直观必须是超时空的。具有审美直观的主体“已不再按根据律来推敲那些关系了,而是栖息于、沉浸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
与浪漫派诗哲的见解相似,审美直观是直接指向终极的实在,指向绝对的本源的。在叔本华,这一绝对的本源当然只能是意志,而不是浪漫派所讲的具有实体意义的上帝。但更关紧要的是,审美直观直接指向作为终极实在的意志,不是去认识它,不是把它作为涉及实在的真理之源来理解,而是像神学中的信仰和启示那样,达到一种彻悟,进而摆脱意志的束缚,使自己成为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无时间的认识主体。这就是叔本华的本体论的诗化。意志本体被抛出于时间之外,被抛出于一切实在的关系之外,主体澄化了内在盲目的冲动,沉浸于超越了主客体对立的无我之境,这就是诗,就是本体的浪漫化,就是本体的诗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