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黄苗子老先生
因为在主编《中国书画》期间曾经用超常多的版面为黄苗子先生做过大型专题评介,那篇三万字访谈录又收入了印数不少、流传颇广的《大师谈艺录》一书,朋友们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会有黄苗子先生的书法作品。安徽电视台的高级编辑陈树凡,从80年代就与老一辈书画家多有过往,他本人酷爱书画,与我是极要好的朋友。有一次在合肥,他“蓄谋已久”地开口道:“我很喜欢苗子(他是这么称呼黄老的)的字,你回头帮我求一幅吧。”以树凡兄与我的交情,自当是无求不应的,然而这次我却只好告诉他,甭说帮他求一幅,我自己都没有一幅呢!他半天不肯置信。与他如出一辙,还有两三位亲戚或朋友向我提过同样的要求,我都让他们失望了。
虽然多次去黄老府上,自以为也能蒙老先生青眼相看,不过,我一直没有向老先生开过口,而老先生也没有给过我作品,倒是给了我几本他的著作。我生来爱书,有黄苗子亲笔题赠的图书就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太清楚黄苗子的书法值钱,市场上供不应求,且抛开经济因素,老人年已九旬,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来着想,写幅字、作张画已经不是件轻松随意的事情了。我对老前辈有足够的敬重与理解,同时也有足够的自尊、自重,不会手心向上地与老先生们打交道、做交易。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更在意感情与感觉。
在我所接触到的老一辈,20世纪20年代以前出生的那一代书画名家中,黄苗子先生是最让人尊重而喜爱的一位,黄老的为人、为学、处事,是那么的阳光、那么的友善。不要说见面时如沐春风,就是不见面,想起来心里都温暖。古人有句名言:“白发如新,倾盖如故”道尽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我也惊奇,为什么对黄苗子老先生会有这样的好感呢?细想起来,无非就是谈了几回话而已,当然,他的著作特别是《艺林一枝》与《画坛师友录》是我反复研读过的,这两本相当专业的美术史论著作,写得生动、轻松而充满了感情和个性色彩。
把通过图书作品得到的认识与现实中的人物言行结合起来,对我来说,好比是生活中见到了自己所喜爱或崇拜的历史人物一般。如果你认真阅读了谁的著作并且非常欣赏,那么就很容易在与他相识时一见如故。当然,这往往会是一厢情愿,有些像是单相思。对历史上的人物,其实后辈只能是单相思。辛稼轩说“不恨古人我不见,恨古人不见我狂耳!”话很豪迈,细品意味,还是恨自己见不着古时高人罢了。卡莱尔《论英雄与英雄崇拜》是我很偏爱的书,对这一问题分析得很透彻。
在做黄苗子访谈录时,由于他与郁风老师即将赴日本办展,为了赶时间,我把访谈记录的原始稿直接就交给他过目,老先生很认真地审核改正,最后还附了一封短信给我,原文照录如下:曹鹏兄:稿子粗略看了一遍,费了两天工夫,总的觉得很好,有些想法,仅供参考:
1.语言翻成文字,免不了有些别扭,此稿肯定老兄尚未过目,在文字方面,可能还需您作些修改。有些地方,我已经“越俎代庖”了。
2.牵涉到我的过去,与文艺无关的请尽量删去,太冗长,读者看了乏味。
3.因为两次谈话,内容有多处重复,应合并或删去。
4.最好把全文再理一理,分为生活、历史、交游、对艺术文化的看法等几部分,就眉目清楚了。5.牵扯到现代人,指名道姓的批评,似可以隐去姓名,读者明白就行。
时间不多,工作分量很重,对您又佩服又抱歉。
祝好苗子2003年10月17日下午让老先生看这样一份原稿,主要是想请他审阅内容文字有没有出入或不当之处。至于篇章结构,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编辑,写过几千篇文章,还是有把握把文字材料编辑加工成专业水准线以上的稿件的。若还做不到把文章编得文从字顺,那就太可耻了。
所以,我对黄苗子老先生付出那样多的时间精力调整原稿的段落结构,既心疼,又感到不必要。
这些技术性的工作,我还是胜任愉快的。因此,在付印之前,我用了不少精力打磨收拾这组稿件,刊出之后,反响颇好,黄老也非常满意——没有像他原来担心的那么不成样子。
我当时尽管负责一家杂志社,但刚创刊不久,也没有得力助手,所以,在重头采编任务方面,不得不亲力亲为,头绪多、工作量大,由于赶时间,有时会把很原始的整理记录稿送给被采访人审阅。后来又有一次同样的情况,谈话记录稿没来得及编便请王世襄老先生过目审阅,结果王老误以为是定稿,可能与他所期望的差距过大,于是,便亲自动手写了一篇——这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越俎代庖”了。我尊重长者的意愿,便照发了,甚至照收入了《大师谈艺录》一书,不过,从专业采编的角度来评价,我认为我做的那一篇,有不少极精彩、极珍贵的东西,尽管有泥沙,但是也有成色很高的金块。“代”之行世的谈话录,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的语气或名义,则没有了现代传媒专业训练出来的个性特点,换句话,是王世襄老先生一个人的作品,倒不是说“文章是自己的好”,《世说新语》里有一句“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我一直认为自己访谈的那一稿有着更丰富的内容与史料价值。
2004年7月,我被极其突然地、莫名其妙地、以莫须有的理由调离了我创办并主编的杂志,记得在黄苗子先生的安晚庐,老先生听了我介绍前后经过,真诚地说:“是不是因为办杂志缺钱?可以让永玉帮着找几百万——他认识企业界人多,该有办法的。”我告诉他根本不是缺钱的原因,事实上,因为看到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一炮打响,愿意出资或投资的有好几家,都被上边一口拒绝了。这就像当年岳飞不是打不过金军,那十二道金牌可不是下发给败兵之将的,岳飞缺的也不会是粮草或兵马。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而且习非成是甚至没有是非,我素来耻于与小人俗人为伍,套用三闾大夫的话“是以见放”——准确地说还不是“放”而是平级调动回总部。
2004年下半年开始,一度不再负责编辑出版报刊,与书画界也就相对疏远了不少,这是我有意识的选择。因为惜时如金,在不当主编了之后,不用出于工作需要而应酬了,我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写作、思考、创作。由于职务的变动,少开了不知多少无谓、无聊的会,少看了多少平庸的展览,少见了多少俗人!这是我的福气。
如果说损失的话,就是与前辈老先生的交往,无形中减少了,如果一直编报刊的话,仅仅为了稿件也一定会不断与老先生接触的。
《大师谈艺录》两巨册,图书市场中的宣传海报力推的重点是“抢救工程”,在那样短的时间内采访并整理出二十几位大师的长篇访谈,这也是个例外。尽管后来不少人也都出版了同样形式的访谈录,有的还是个人长篇口述历史,然而,对访谈的学术质量与史料价值高低,读书界评论界自有公论。如果未被突然打断的话,仅仅我当时做的访谈录一项“抢救工程”,将有多大的规模,恐怕不难推算出来,而这批大师由于年事过高,有的甚至相继去世,因此,虽然“抢救工程”只是我个人发起并实施的行动,然而意义却绝不仅仅是一位学者著书立说。千秋功罪,文化学术的成就或损失有时就是这样取决于偶然与个人际遇。
不再作为日常工作而与书画家往来的日子里,有些老前辈是我心里一直惦念着的,黄苗子、郁风两位老人就是典型代表。
早在1984年,黄苗子老先生曾经为启功打抱不平地写过一篇《保护稀有活人歌》:国子先生醒破晓,不为惜花春起早。只因剥啄扣门声,“免战”牌悬当不了。入门下马气如虹,嘘寒问暖兼鞠躬。纷纷挨个程门立,列队已过三刻钟。先生谦言此地非菜市,不卖黄瓜西红柿。诸公误入“白虎堂”,不如趁早奔菜场。众客纷纷前致辞,愿求墨宝书唐诗。立等可取固所愿,待一二日不为迟。或云夫子文章伯,敞刊渴望刊鸿词。或云小号新门面,招牌挥写非公谁?或云研究生考卷待审批,三四十卷先生优为之。或云书画诗词设讲座,启迪后进唯公宜。或云学术会议意义重,请君讨论《红楼梦》。或云区区集邮最热衷,敢乞大名签署首日封。纷呶末已扣门急,社长驾到兼编辑,一言清样需审阅,逾期罚款载合约;一言本社庆祝卅周年,再拜叩首求楹联。一一蜂衙鹊市仍未已,先生小命其休矣。早堂钟响惕然惊,未盥未溲未漱齿。渔阳三挝门又开,鉴定书画公车来。国宝月旦岂儿戏,剑及履及溜之哉!并说:“现在,对老年知识分子最大的爱护,就是不要把他们的时间支离破碎地耗费掉,尽可能让他们完成他们心中所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时过二十年,这首诗与这番话正可以挪来保护黄苗子老先生,因为这些年他肯定也身受同样的折磨,尽管比较而言可能要好得多。
黄苗子在香港出版的《无梦庵流水帐》的结尾有一篇《遗嘱》、一篇《后遗嘱》,足以说明他对于生死是参悟得极透的。前不久郁风女士去世,我知道黄苗子老先生是达观智者,不会希望有太多的外人打扰,因此,我只是默默哀悼,并写了一篇文章纪念。
对我而言,黄苗子、郁风等前辈,早已是历史人物。就像其他的历史人物一样,我们应当做的就是热爱、景仰、学习、研究、继承、发扬——远远地、默默地。
2007年10月20日周六晚一挥而就
《艺林一枝古美术文编》简端批语札记
黄苗子先生的美术史论著作,于现当代美术有《画坛师友录》,余已经在杂志发表长文评之;于古美术则有《艺林一枝》,余亦曾研读再三,信手在空白处写下了批语与札记、感想,现汇总起来,居然篇幅长到任何报刊都难以一期发表的程度。拉拉杂杂,既不是书评的格式,也不是读后感或评介,而是夹杂了这几种内容,甚至还有我即兴的发挥甚至离题探讨的大杂烩。
黄苗子以书法名世,而此书除了一篇谈古代美术字的文章以外,基本上无书法研究文章,更无书法家研究。以黄苗子隶书取法之伊秉绶,就理当占一席之地。
由此可见前辈治学之严谨认真,不轻率。或者是苏东坡所言“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之意?黄苗子小时候在广东省香山故居,家里挂的是任伯年花鸟四条屏,彼时任伯年的画风靡南方,对日后岭南画派不无影响。邓尔疋教黄苗子用分类卡片抄书,此为中国传统治学的家数,李贺即以锦囊盛纸片随时记录诗句联缀成篇。名师授人以渔,最重要的是教会学生学习方法,具体的知识是次要的。
若是自己都不会打鱼,当然也就只会误人子弟了。
我在办杂志时,印制了二三十款卡片,亦曾赠予包括黄老在内的前辈。以卡片作为礼物赠人,恐怕只有不才一例吧?顾恺之以大官僚、大将军而成为名画家,使世人对画家刮目相看,不敢再轻视,这是中国绘画的文人画主流传统的关键,而后又在宋代经苏黄,至元代赵子昂,至明代董其昌,奠定了文人画家至高无上的地位。中国书画的价值核心就是文人士大夫精神与气质。
某一专业或行业的公众形象与声望,取决于有什么样的人从事。中国报纸新闻业自古就比较低下,直到清末进士黄远生不肯当官改业新闻,才使社会敬重记者这个职业。黄远生者,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也。
《读云林传札记》是一篇见功力的文章,不过由于写作年代的社会背景,有些观点或有未周之处。如认为倪云林有“未能免俗之一面”,鄙意学者论者对古人进行评价,重要的是看其有无不俗的言行,而没有必要计较其有未能免俗的言行。郁达夫曾论在文章中评价鲁迅(鲁迅在文章里也有同样比喻),大意是若以性交而论,鲁迅恐怕也有不雅之处。如果对不俗之士求全责备,则古今中外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不曾有过“未能免俗之一面”的人!俗雅之分,关键在于气节、境界与思想、品格。以此标准来衡量,倪云林之“清高绝俗”,远不是“人云亦云”。在书画界,凡是先富贵而后以书画著称的,大都不俗;反之,先以书画著称而后富起来的,很难不俗。
元代“禁言论、集会、结社。”可见那时定无报刊,否则必将禁之。
倪云林纳粟补官,与结交权贵,是社会风气与利害使然,与雅俗无涉。黄老先生对云林高士于此未能免俗似乎颇有微辞,或有责备贤者之嫌。乱世之际,苟且偷生、为非作歹、曲学阿世、欺师灭祖、恶奴欺主、见义不为,任人宰割,无所不用其极者比比皆是,可谓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又何论古人之未能免俗?当今之士,尚有不俗之士乎?!所以,云林画不作人物,后世董其昌继承了这一传统,询之则日:“世上安得有人也?”倪云林的画风,促进了中国画由视觉艺术提升为诗、书、画综合艺术。题诗、题跋,显现了文人的素养与水平,使绘画与文学结亲。他的书法,对现当代不少画家都有影响。陈少梅的题画就是明显的倪体小楷,今人山水画家林海钟亦然。
倪云林说自己的作品“庸人多不取,大雅自不弃”,高格调艺术必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