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函谷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议论着一件事,冬妮要“招夫养夫”,传得天上无云下起雨,地上无水流成河,唾沫星子简直能把人淹死。这件事也风言风语传到李耳那里,猛地使他一震?难道是他的妻子王冬妮来到函谷关给他出“难堪”!他有些坐不住了,叫尹喜一打听,原来是同名不同姓。这位要“招夫养夫”的女子叫刘冬妮,三十多岁,生有两个女孩。她的原夫叫姚留生,新招的丈夫叫宋贵希。刘冬妮还让尹喜给李耳捎话,让他有空时一定到她家坐坐,给她以后的生活壮壮胆。
这件事,引起了李耳的极大兴趣。他对周朝的婚姻制度是有过研究的,但这件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有周一代,妇女地位急剧下落,这是一夫一妻制以后父权巩固的结果。但周人建国之初,也还给妇女以一定的地位,在历史上留下了她们的名字。大王古公旦父之妻大姜,曾经协助大王勘探定居岐下之地,以供周民族的繁衍发展。《诗·大雅·绵》说:“古公旦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古公子王季娶妇大任,也是一位贤能的妇人。《诗·大雅·大明》说:“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日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只是到了武王之后,这一切才变了。西周从建国到东迁,留下姓名的妇女没有几个。从先周的妇女亲政到有周的妇女脱离国家政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剧烈的转变?历史原因是私有制的发展造成父权巩固和母权衰落,但究其近因,却是殷纣宠妲己而误国失国。所以,武王伐纣的誓师檄文就说:“古人有言他日:‘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爰,惟妇言是用……”
周代婚姻进入一夫一妻或一夫多妻制后,还残留着那种自由性交的原婚遗风。《周礼·地官·媒氏》说:“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私奔通淫之事,可算是司空见惯。孔子父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除了男女淫奔自由结合的婚姻形式以外,周代更多的是双方议婚。所谓议婚,即有媒妁牵针引线,议婚于父母双方,然后择者成亲。媒妁谋婚的对象,不是男女当事者双方,而是他(她)们的父母,自然要门当户对,形成政治的结合。
李耳思索着这些问题,在尹喜陪同下,朝刘冬妮住的沙坡走去。
沙坡在函谷关对面,村子倚着黄土崖下的沙塬而建,故名沙坡。到沙坡的路还真不好走,爬了半天坡,才来到这个村子。村民们大多都是倚黄土崖挖窑洞而住的。
尹喜领着李耳进了一家用土坯垒着的院墙,其中一孔旧窑洞和一孑L新打的土窑洞已经崩塌了。
刘冬妮正好在,只见她一张苹果形的开朗脸,虽经风吹日晒,两颊却是红朴朴的。两条舒展的细眉下,镶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两溪清泉似的,明静、坦荡,似乎能净化一切。人们看到她的苹果脸,就会想起坦荡的清泉溪水,脸蛋永远是那样红朴朴耀人。
刘冬妮极大方地走到李耳跟前,向他行了个礼说:“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老先生,今天尹关令能陪您到我这寒舍一坐,就是对我今后生活的最大支持。我不知道该怎样代我的两个丈夫感谢您。”说着,她给李耳和尹喜搬来小凳子,放到他俩跟前,叫他们坐下,然后又回到窑中,给他俩倒了两碗热开水。
李耳觉得真的有点渴了,坐到小凳子上,呷了口水问道:“你能说说,你娶两个丈夫的情况吗?我这个人喜欢开门见山,有话直问,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请别见外。”
“行!”刘冬妮也端了个小凳,坐到李耳跟前,便讲开了。
刘冬妮是沙坡上边的龙沟壁人,十八岁下嫁到沙坡比她大三岁的姚留生家里。夫妻两个美美满满、和和气气生活了十几年,膝下有一双女儿,都已七八岁了。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突然祸从天降。前几年姚留生和刘冬妮感到院子太小,就盘算着再倚黄土崖打一孔新窑洞。窑洞眼看已打好了一半,谁知那一天,他俩正挖着,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窑洞上方塌下,把姚留生整个埋在塌下的土中。这下把正在往外运土的刘冬妮吓懵了,待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丈夫全不见了。她就拼命地用手扒土,本来开始时是可以用锨挖土的,可她怕伤到埋在土中的丈夫,硬是用手扒,两只手都扒出了血,还不停地边扒边喊:“留生,留生,你在哪里?”整整扒了半天,才见丈夫露出头,可丈夫已被黄土压得奄奄一息了。只要能救出丈夫,她是什么也不顾了,还是继续用手扒着土,终于使丈夫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她有点儿着急,就硬拖着把丈夫拉了出来。由于用力过猛,竞把丈夫受伤的腰部拉坏。可谁也没有回天之术,丈夫的下肢就完全瘫痪了。
刘冬妮背着丈夫,风里来雨里去,不知找了多少大夫治,都说腰部的中枢神经断后,要想再恢复下肢的知觉是不可能了。这样,姚留生就只好整天躺在窑洞中的土炕上。看病耗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一屁股的帐,看来是无望还债了。姚留生看到妻子不但整天要忙地里的活,还要照顾他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就劝妻子改嫁,不必再跟着他受苦了。
可刘冬妮十分坚强,每次丈夫说这样的话时,她总是跑过来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这样的话!有我刘冬妮一天,就有你姚留生一天。夫妻患难嘛!我哪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不管。夫妻两个又抱头痛哭一场。
往后的日子过得真是艰辛。刘冬妮内内外外成了一把手,沙坡村住在半崖中,种庄稼不是用腰背,就是用肩挑。没多长时间,刘冬妮就累得消瘦了。姚留生不忍妻子这样再受苦,自杀了几回,都被刘冬妮救活了。刘冬妮严厉地对丈夫说:“你要再走自杀这条路,我也就跟你一块儿走。”吓得姚留生再也不敢自杀了。
可日子还得过。许多人望着刘冬妮艰难地度日,都劝她改嫁,可她就是“木板上钉丁”不同意。后来,刘冬妮跟宋贵希医生取药时,产生了感情,便把“招夫养夫”的想法告诉了宋贵希。宋贵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现在难的是刘冬妮如何向自己的丈夫姚留生开口。她知道,这是最伤男人自尊心的事。自古以来,男的可以有三房四妾,可还没有一女娶二夫的,这必会遭世人的白眼。刘冬妮仍下不了这个决心。
姚留生见宋贵希多次到家来给他看病,就发觉妻子和他有了感情,主动地给妻子介绍,这样一拍即合了。
为了抵抗世俗的偏见,刘冬妮提出,必须大张旗鼓,明媒正娶地把宋贵希迎到家中。
娶亲的那天,又遇到风波。当抬轿人抬着宋贵希来到沙坡下边的村口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轿夫艰难地抬着轿,在朝刘冬妮住的半山腰上坡时,只听“咔嚓”一声,轿杆断了。娶亲的时候,最怕这不吉利的事发生,可偏偏麻绳细处断了。轿夫们按传统习惯,是不能再抬这断了杆的轿,抬断杆轿是会“断子绝孙”的,一下子把宋贵希搁到雨地。
就在这时,只见穿着新娘衣的刘冬妮跑出新房,冒着暴雨,从断杆轿中搀扶着宋贵希走上陡坡,来到家中,拜了天地……
不管是迎亲的人,还是看热闹的人,都被刘冬妮的这种举动惊呆了,不由得赞叹道,真是一位果敢的女子,天下少有!
当然,刘冬妮“招夫养夫”后,一家人过得是很好的。不过总是遭到世人的白眼,指着她的脊梁骂东道西,这是她最难过的。她之所以要把李耳请到家中坐坐,就是想给她自己一点精神支持。
当李耳听完刘冬妮的叙述后,连连伸出双手赞道:“你做得完全对。这里有句俗话,哪有听见蝼蛄叫,就不种庄稼的。由别人去说吧,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有您老先生的这几句话,”刘冬妮站了起来,挺起了腰杆,“我的腰就硬实了。就像您说的,我的日子由我过,管他旁人说些什么。”
“对,就是这个意思!”尹喜在旁边帮着说,他也被刘冬妮的事迹感动了,“以后,要是有谁敢欺侮你,你就来找我。函谷关的关令当然要为你撑腰。”
李耳深深被刘冬妮的举动打动了心扉,作为一名女子,能够做出这种举动是多么不容易啊!没有抗击世俗的顶天精神,不要说顽强地生活下去,否则非被短暂的流言蜚语淹死不可。她以后的路还很长,仅仅是刚才的精神安慰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留一样东西惊示后人。想到这里,他掏出一块木简,有感而发写了首“神智体”诗,刻在木简上,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常平乐(贺姚留生宋贵希刘冬妮一家)
李耳刻好后,递给尹喜:“你给念念,看这首诗是什么?”
尹喜接过后,看了半天,见有些字歪写着,有的字大,有的字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老师,我看不明白,您写诗怎么学起了小学生,写得歪歪扭扭的!”
“这是神智体诗,”李耳又接过木简,提示道,“它就是通过字的变形、着色,使一个字念为两个音或三个音,然后组成一首诗。”
“原来是这样的。”尹喜忙又接过木简,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些。坡字上边粘着沙,自然是指沙坡。崖字少个土字,那就是半崖。洞字斜着不明白,两男一女,彩字用红颜色写……算了算了,还是您解释吧。”
“你真聪明,一指点就看出来了,不过就是心急了点。”李耳又接过木简指着念了起来,“沙坡半崖斜洞中,两男一女披彩虹,横扫偏见刮大风,反道如常日月明。”
“老先生,您的题诗真是太好了。”刘冬妮连忙从李耳手中接过木简,紧紧贴在心口,“我要永远珍藏它,世世代代传下去。”
“你应该把它挂在窑洞中间的墙壁上,”尹喜指着村子说,“让来到你家的人都看看这首诗,他们就会更支持你了。理解后就会赢得更多人的支持。”
“行!”刘冬妮点头应道,“看我这个人只顾和您讲话,连给你们做饭的事都忘了。你们先坐着,我这就去。”
“不用了!”李耳和尹喜朝院外走着。
“哪有这样待客的?”刘冬妮上前拦住他俩,“你俩稍等,我还有件重要事情。”
他俩一听说有重要事情便止住了步,只见刘冬妮快步如飞地跑回窑洞,片刻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个用土花布包着的东西,双手递给李耳,“李耳先生,您别嫌礼轻,这是我家花母鸡下的红皮蛋,您写书写累了,就煮两个吃,补补自己的身子,这也是我们百姓的一点心意。”
李耳推辞着,说什么也不要。
尹喜在旁说道:“我那里有的是李耳先生吃的鸡蛋。”
刘冬妮有点恼了:“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两个不是一码事。李耳先生今天要是不拿我的鸡蛋,就是看不起我。”
李耳连忙解释道:“我根本不是瞧不起你,而是特别看重你,觉得你家境困难,想留给你自己家里用。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只好收下了。”他说着接过鸡蛋,“欢迎你有空时,也到我那里坐坐。”
“行!”刘冬妮脸上荡出了笑容。
李耳深深被刘冬妮纯朴的做法感动了,在回函谷关的路上,自然而然想起了她的妻子王冬妮,现在不知她怎样了?内心有一种负疚感。自己过这种隐居生活,对妻子来说真有点太残忍了,要知道是妻子王冬妮把他从监狱中救出来的。妻子救自己那一幕幕惊天动地的情景霎时出现在眼前。
当李耳十七岁那年,经姨姨益今今的介绍,就与曾在那家放过牛的王员外家的小姐王冬妮相亲了。
王冬妮是那一带有名的“娇姑娘”,性子像棉花一样绵软柔弱。她说话悄声细语,从不大声说笑;她那鹅蛋形的脸庞,见到生人,特别是见到男孩子,总是泛起两朵红云;她那狭长美丽的杏仁眼,也总是胆怯地躲闪着,从不敢把目光直射到别人脸上。甚至她那飘散的额发、弯弯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也成了她这种娇羞的掩饰物。姐妹们都说她胆子小,她妈也说她脸皮太薄,担心她到了谈对象的时候,第一次怎么与人家男方见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谁也违背不了的。等到与李耳见面的那一天,这是双方事先约定好的,让李耳来女方家。可王冬妮一大早就把大门紧关起来,说什么也不让开。这怎么相亲呢?她妈把她拖进屋里:“哪有像你这样羞羞答答的,我要是给你找个瞎子呢?”
“那我也跟瞎子过!”
“我要给你找个瘸子呢?”
“那我也跟瘸子过!”王冬妮说什么也不松大门上的门栓。
她妈气得跺脚道:“说你性子软得像棉花,可要是硬起来,真叫人没办法。你现在不要再耍小脾气,眼看我的女婿李耳就要来家相亲了,总不能不叫人家进门呀?你也不能不见人家一面?”
“见面我是要见的!”王冬妮背靠着大门,瞪着杏仁眼骨碌碌转着,“妈,这样吧,李耳的姨姨不是在村那头住着?李耳要从门前的大道上过,我搭个梯子站在上边,望见他就行了。”
“你呀,真是个犟妞子!”妈妈狠狠用手指着她的鼻子,“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你现在把门打开。”
“开门干什么?”王冬妮还是不愿开门,她怕上了妈妈的当。
“开门拧你妈的脚后跟。”她妈妈火了,“开门找个人赶紧到路上拦住李耳,告诉他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法相亲。我看将来你成亲后,回访亲戚家里,李耳总不能老把你藏到裤腰里,你呀——”妈妈终于叫开了门,找人前去报信。
她妈妈走后,王冬妮又把门关上,找了个梯子搭到墙上,等着李耳从门前的大道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