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许倬云说历史:大国霸业的兴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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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从革命到北伐:中国向何处去(1)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就任大总统,中国从此陷入十几年的军阀混战时期。袁世凯在世时,军阀系统定于一尊,社会局势整体上看较为稳定;但是,他称帝的野心使得自己众叛亲离,洪宪闹剧匆匆收场,袁世凯死后中国又陷入一片混乱。各派军阀间持续混战,轮番争夺政府的控制权,甚至还有张勋复辟这等事情发生。

在北方,有袁世凯的直系和从直系中分出来的皖系不断争夺政权,他们派出来的地方军事首长各为其主,可是也分合无常;在北方,还有雄踞辽东的张作霖、在山西闭关自守的阎锡山,这两股势力有时候也会卷入北方的政权斗争,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相当致力于治理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南方,广西和云南各地均有据地自雄的地方军阀,为了争夺一省控制权而时时发生内战。四川内部,就是一群土生土长的军阀,不断地在争夺天府之国的领导权。长江流域和东南地区,则是各方面军阀争夺的对象。这些地区没有自己的军阀,全靠着地方掌握财富和资源的乡绅,在许多武人的争夺之中,想方设法维持地方的安定。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同志,则局促于珠江三角洲一隅之地,必须时时仰桂军、滇军和粤军的鼻息,号令不能出“帅府”之门。

分裂的中国,救亡的压力

四分五裂的中国,沦为列强的“次殖民地”:英国的势力范围,是在长江流域和东南;法国在西南尤其云南发展其势力;日本在福建有特殊的利益,当然,日本取代了俄国,将东北三省牢牢抓在手中。张作霖的起家,是在日俄矛盾之中成长,也长期地受日本的支持。在我国北方,青岛是德国的基地,威海卫是英国的基地,好在内陆地区只是德国、英国、美国的传教和经商的地点,并没有被侵占。

中国的内河和沿海的港口,进出的都是挂着外国旗帜的货轮,也有外国的军舰,肆无忌惮地在中国的领域中航行。外国的洋行和银行,不仅经营进出口的买卖,也开发中国的矿产,经营中国的铁路。外商设立的工厂,在中国土地上,用中国的原料和华人的劳力赚取中国市场的利润,运回自己的国家。无论哪一个政府,中央或者地方都必须仰赖这些外资经济,或者向他们贷款,或者购买他们的军火。中国可以说没有自己的经济。中国的民族企业还没有发展的机会,中国甚至长期没有全国的统一货币,外币和银元都在市面上流通。

从1912年到1926年,就以上所说的情形看来,北伐之前的中国是一片混乱,乏善可陈。的确,这时候呈现的危机,是时时可能发生的亡国,“救亡”两个字成为当时压在全体中国人心头的压力。尤其日本人,在那一段时期时时刻刻在各地有挑衅的行为,制造事故,以取得中国的让步。日常生活中,生活在租界或者通商口岸的华人,不是必须面对外国人,就是处于外国势力卵翼下,受着各种各样的歧视和欺负。

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救亡不仅是一个口号,还是天天要面对的现实。

昙花一现的自由环境

可是从另外一方面看,在救亡的危机感下,这一段时期竟可以说是中国的启蒙时代。许多革命前应该想到的问题,在这一段混乱的时期提上了日程,让大家不断地思考:中国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中国该走到何处去?

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很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但更多人是在中国接受的现代教育。从总人数说,受过大学教育的中国人,在人口比例上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受过中学教育的,应该是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这些新的知识分子,几乎人人都卷入了 “启蒙”过程。救亡和启蒙,两个任务必须同时进行。也因此,启蒙的意义受救亡的影响,使得这群新知识分子具有严重的紧迫感,不免重视短期内快速的效果,而不太顾及未来长远的发展。

当时中国的文化事业和教育事业,几乎都集中在若干大城市,尤其是北方的北平和天津,南方的上海和南京。此外,广州和香港距离很近,也是华南的中心,武汉则是华中的中心,这两个副中心,论其发挥的功能,只能说是平、津、宁、沪的外围而已。

中心城市的报刊杂志,成为讨论国是的论坛。《东方杂志》、《大公报》、《申报》、《时事新报》等,都刊登不同人物的文章,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个人对文化、经济、政治各方面的想法。几个重要的出版社,例如商务印书馆和更早期的一些书局,一批批地发行导论性的书籍,介绍各种新知识和新学说。上海也有了中国的第一批电影事业,以这一个新的媒体,提出大家天天面临的许多问题,用娱乐的方式提醒大家注意一些生活上的现象。这些新的文化事业,几乎都在租界之中,即使他们指斥当权者,由于任何中国政权都无法进入租界,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外国人在租界拥有治外法权,这本来是不该发生的,却使中国人获得了思想上极度的自由。在这自由环境中的文化与学术讨论,如昙花一现。

先说政治理论方面:各种主义都被提出来讨论,从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到社会主义,都有人提倡,也都有人信从。孙中山在广州虽然施展不开,却是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在思考中国的问题。他一方面从美国的民治、民有、民享三个理想,延伸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他也重新认识了中国的过去,尤其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些特色,并且吸收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纳入自己的思想体系之内。他的五权宪法结构,就是在行政、司法和立法三权鼎立的基础上,增加了中国传统科举的考试和御史台的监察两项权力。

前面说过,孙中山是一个边缘人,在外国受教育,对中国的文化其实并不熟悉。这一段岁月,可以说是他的补课过程。他重新思考中国文化和政治之间的关系,他的建国蓝图,也在这个时候有相当具体的描述,比如如何改善交通,如何开发物产,如何建设工业等。假如这一套想法,在革命前他已经提出,我想在辛亥革命时,他会获得更多的支持,尤其是社会精英阶层的支持,不至于沦入四无依傍的窘境。

1917年,俄国革命成功,共产主义在各处都开始传播。中国在欧洲的留学生,其实有很多早就已经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俄国革命成功后,一方面有许多社会主义倾向的学者,已经在知识分子之间讨论社会主义和更具体的共产主义。共产国际①对于孙中山的支持,又使得国民党的若干人士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尤其是里面的民生主义等同于社会主义。在光谱的另一端,则是美国的自由主义和民主选举产生的代议制度,从英美留学回来的学者,几乎全部都站在这个立场上,和左派不断地辩论。在两者之间,则是国家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工团主义、乡村自治主义等,五花八门的观念都有人提倡。

20世纪20年代时,有过几场大辩论。一个是讨论中国社会的定性,左翼的理论家将中国的过去纳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但是有些人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有的人从中国传统的立场驳斥这些说法,也有的人则是修正了唯物史观,不主张固定的社会进化论观点,却也认为社会与经济之间存在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