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务长最主要、最繁重的任务就是食堂管理了。农业连队二百多人的一日三餐要调剂改善;连队中几十户职工家庭的米面油盐和副食品要靠食堂供应:连队生活用品的采购、管理和经营,还要保证做到收支平衡,略有结余;年节假日和连队重大活动期间改善生活及会餐等等。同时还要包括食堂的内部管理。因为除了上士(负责采购、出纳和现金管理的助手)外,还有包括炊事班长在内的十多个女青年。
我在干司务长的这段时间,最使我难忘的就是第一次杀猪。为改善连队的生活,食堂养了十多头猪,并在随时补充。每次改善伙食时,偌大的食堂,包括再卖给职工家属一部分,都要杀两头猪。以往都是请专业的屠夫来完成,代价是猪的上水或下水(上水是心、肝、肺,下水是大肠、小肠及肚)要送给他。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损失。因此我决定学习杀猪。
专业的杀猪,是把猪捆住四肢,平放在板子上,用约有一尺多长的杀猪刀,顺着脖子捅进去,直接扎到心脏上,拔出刀时,血就会大量涌出,这用备好的盆接住,并掺入苏打,不停地搅拌,一头猪约能接一洗脸盆血,用来做血豆腐或血肠。猪被捅到心脏动脉,随着血的大量流出,只会挣扎几下就不再动弹了。这时用刀在猪腿上挑破皮,用气管子打气,把猪的全身用气吹起来,再用提前烧好的开水一面浇,一面褪毛。刮净后就可开膛,取内脏、清洗,并破成两半,整个过程就完成了。一个成熟的师傅杀个猪,仅用一个助手,三十分钟就可结束“战斗”。
真正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呀l我曾反复地看过几次专业的高手杀猪,整个程序谙熟在心,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决定要“亲自”下手了。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处女作”,我找了四个知青来做助手,整个准备程序非常顺利,烧水、逮猪,捆好四肢,绑在案子上。我把提前磨得飞快的杀猪刀抽出,心里默念着:委屈了,对不起了。然后暗中用劲,一下予就顺着脖子扎进去了,只听猪“嗷嗷”地叫着。我把刀一拔,一个女青年就把盆接了过去,满以为血会哗哗地流出来,不想一滴都没有,那猪反而叫得更厉害了。糟糕l出师不利,这是没扎在心脏上,我比量了一下,又扎了第二刀,仍然不见血,猪闹得更凶了。这下有点慌神了,随后连续捅了五六刀都无济于事。正在我乱了方寸的时候,只见那猪大叫一声,竟从嘴里喷出馒头大小的一个血块来,正打在按着猪上肢的上士的脸上。随着他哎呀一声,松开了手,只见那猪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从案上摔了下来,它的两个前肢已挣开绳索,竟拖着两个还捆着的后肢在地下爬了起来,大家都乱了阵脚,两个男青年竟抄起食堂的压面杠打了起来。这下更激起那猪的反抗意识,在用力逃生的拼搏下,三两下就把后肢的绳子也挣断了,于是离了歪斜的在连队跑了起来,这时已惊动了连队的很多知青,纷纷加入追猪的行列。那猪毕竟是已重伤在身,倒是没有追多远就被大家七手八脚按倒在地,又重新捆个结结实实,四个小伙子用一根粗木抬了回来。再把它放在案上时,猪的七窍都流出了血,嘴里喘着粗气,鼻子里吐着血包,真是惨不忍睹!再看追赶的小伙子,个个身上、脸上沾满了血迹。这时的我早已经没了主意,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杀不死,就打死它吧。于是有个楞小子,用拖拉机履带上连接的大钢销子朝猪的脑袋上抡了起来,那真是打一下,惨叫一声啊!这样不行,我果断制止了他。又有人出主意,开始打气吧,从后腿皮上割了个口,在打一下气,叫一声的过程中,渐渐地那猪终于断了气。整个杀猪竟用了四个多小时。
不知怎的,那第一次杀猪的记忆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过了多少年后,每当走进寺庙的时候,从未信仰过宗教佛学的我,望着那高大庄严的如来佛,心里都会涌上一种不伦不类的祈祷:愿那个生灵原谅我吧!并希望它早日超度,转世时有个更好的结局吧!
由此,我更懂得了,任何事物,每种工作,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和技巧。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盲干、愣干只能是自食苦果。
后来呢,自打有了这一次的挫折,再加上我细心的琢磨,杀猪的技能有了很大进步。记得有次掐着表,从准备到把各类下水收拾利索,下锅蒸煮,共用了两小时。
认错
我在抚远县农业连队里,认识了一个复员的老职工——老李头。老李头是大家对他的昵称,他高大的个子,魁梧的身材,半谢顶,络腮胡子,腰板挺得很直,岁月好像遮不住他那行伍出身的经历。还打过几天仗,解放战争赶上了个尾巴。正因为他的经历,所以在那边远的地区,阅历就显得十分丰富,农场职工,包括家属们,一遇到各类大事小情,就都去向他请教。久而久之,老李头也就俨然以权威自居,大有一言九鼎之势了。
老李头负责麦场上的活,每到了冬季,整个连队都没有其他的活计了,除了部分知青上山砍柴外,其他的就都在麦场上,清囤、倒囤,活不累,就有更多的时间聊天了。和知青们聊天,老李头依然不减本色,与小青年们聊起大城市的事,好像也不显得孤陋寡闻。毕竟城市的小青年们是在那里长大的,几次侃后,老李头的权威性好像就受到了冲击,知青们对他不仅不够信服,渐渐开始拿他开起玩笑来了。
依旧是战争的话题才能吸引青年人,因为那都是青年人没经历过的,而且是很感兴趣的。有一次,老李头给知青们讲辽沈战役中打锦州的一段插曲,说部队经过一处铁路桥,因战火已经把桥烧毁,只剩下两根铁轨还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为了抢时间,解放军从部队中找了一批驾驶高手,愣是驾车轧着两根铁轨开了过去。青年人顿时哄堂大笑,叫喊着:你这牛吹得太大了,一哄而散。急得老李头一边大喊回来,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忿忿地回家了。
老李头还有一件留在知青们口头被传为笑柄的事,就是关于狼的名称问题。从我们到了东北起,就知道当地人把狼叫做“张三”,这名字的起因已无从考查了,但从我们到了这个农业连队,碰到老李头后,就听他多次讲:狼和“张三”不一样。狼是狼,“张三”是“张三”,狼大“张三”小,狼在前,“张三”在后(我想,可能是狼与狈吧),为了这事,知青们又多次找到当地人去打听(因老李头也是从部队复员后辗转到了黑龙江国营农场的)都说没有见过,祖祖辈辈都把狼叫做“张三”。这下又让知青们抓住了把柄,常常为此嘲讽他。有一次把老李头逗恼了,站在麦场上大骂:小兔崽子们,见过什么,老子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信吗?吓的知青们躲在麦垛后面,不知是谁听到这话时,又探头说了一句:是走的两根铁轨的桥吧l接着又引起麦垛后面一阵阵大笑。
其实老李头的这种认真、执著,还真的给知青们带来了很多的欢乐,而且也是我们挺喜欢的人。有时他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来上工,大家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然而有的知青就过于爱闹,把玩笑开过了头。记得有两个哈尔滨的小青年,总爱到老李头在麦场休息的小屋去聊天,一边聊,一边接过老李头的烟笸箩,卷着关东烟。实际上,他俩是提前在马厩扫起了晾干了的马粪,在卷旱烟趁老李头不注意时掺到了烟叶里。等他俩从屋里出来时,总会找没人的地方蹲在地上哈哈地笑个不停。时间很快过去了约两个多月,这俩小子觉得该“揭锅”了,再假装地“抽”了一口烟后,问:“李大爷,你觉得最近这烟怎么样?”老李头开始时不经意的回答:可能是最近上火了,总觉得这烟不如过去香了呢。两个小青年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终于笑出声来。有着军人警觉的老李头一下子就明白了,抓起把烟末闻了闻,只见脑门上的青筋暴起,窜到炕边上,边找鞋,边骂道,妈了个吧子的,今天我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吓得这两个小青年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直把个老李头气得浑身哆嗦,趿拉着鞋,骂骂咧咧的追出去好远。
事情闹大了,老李头向连长告了状,连长也觉得这事闹出了圈,下令停了这两个知青的工,写检查,还不给工资。这两个小青年也觉得确实太过分了,老老实实地写了一个星期的检查,并分别地向班长、排长和连长做了检讨。连长觉得这两个小子态度还算诚恳,就告诉他俩:行了,你们去向李主任(麦场主任)道歉吧!李主任气消了,你们就可以上班了。
这俩小青年战战兢兢地到了老李头那里,这老李头一看两个小孩来了,气早消了一半,顿时和颜悦色起来,盘起腿坐在炕上,拉长了音调:“你们来啦,说说吧,你们错在哪里了?”一听见这腔调,这俩人顽皮的本性又涌了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你们倒是大点声啊,当初发坏的劲都跑到哪去了?”,在一再地追问下,两个人终于抬起头,但脸上还是闪烁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李大爷,我们错了”。
“噢,你们错在哪了?”
“我们知道了,狼和‘张三’不一样了”……
上学
上学,是每个青少年必须经历的阶段。而对于我们这一批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上学在当时却成为一种奢望。现在回想起来,这不仅是我们个人,也是社会的一种悲哀啊!
1966年,在我们刚刚升入初中不到一年的时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们这批还不谙世事的孩子,是根本无法理解那场波及全社会的灾难的。现在回想起来,先是批判《海瑞罢官》《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等一批大“毒草”,继而是批判新中国成立以来十七年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还有毛主席“八·一三”接见红卫兵,与宋彬彬(当时的红卫兵)关于“要武”的谈话,社会上“造反”、“批斗”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砸烂”、“推翻”、“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我感觉一切秩序全被打乱了。校长、老师,全都成了“阶下囚”、“臭狗屎”,学生们想批谁,揪出来就可以连踢带打。“师道尊严”真的是威风扫地了。我们当时作为“文革”在校生中最低的一个年级,“打砸抢”是不会参与的,但最高兴的事就是“停课闹革命”了。去北京、武汉、长沙搞串联,在北京还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又瞻仰了毛主席当年革命走过的地方,如长沙师范学校、橘子洲头、“万里长江横渡”的地方等等。十多岁孩子,简直像放出笼的小鸟,看着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但是独独地忘记了读书、上学。等到学校里相继夺了“资产阶级”的“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提出要“复课闹革命”时,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了。学生们无法管,老师们不敢管,上课只能是流于形式。记得有次我们班的几个同学突发“恶作剧”的念头,乘老师在教室外休息时,偷偷地弄了半洗脸盆煤末,架在了半掩的门与门框的上边,然后一起敲桌子,跺地板,老师闻声赶来,刚一推门,可怜那盆煤末顷刻扣下,那个曾经被打成右派的高级数学老师被连砸带吓,呆呆地站在那里,头发上、眼镜上,以及全身都变成了黑色。在很多同学的哄笑声中,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怜悯之心、负罪之感倒一起涌上心头。
在那种大环境下,想学习是不可能的,渐渐地,我们几个“黑五类”(当时出身不好的同学被称为“黑五类”子女)的同学就不再上学校了(当时这种不到学校去的被称为“逍遥派”)。我们相互串通,到处去玩,游泳、钓鱼、滑冰,又逐渐地按不同的爱好,分成了一些不同的小群体,如有的侧重于学乐器、装半导体、玩摄影等,而我呢,兼顾着不同的爱好,分别参与到这些小群体中去玩。尤其是自己从小就喜爱文学,慢慢地和有着相同爱好的同学们,包括一些高级的、外校的凑在一起,相互借书看。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一生中看过的中外名著,大部分都是这个阶段看的,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东周列国志》、《封神榜》等等,外国名著如《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红与黑》、《堂吉诃德》等等,虽然有些不懂,或不完全懂,但还是囫囵吞枣似地读下去。如果反思这段时间,虽然是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地学习,但却是潜移默化地提高了自己,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也包括动手能力、阅读能力,还包括认识能力和分析能力,也为今后进一步学习打下了基础。
很快,我们这批学生随着伟大领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相继上山下乡了。我随着学校的组织安排,来到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在北大荒艰苦的条件下,除了辛勤的劳作外,没有任何的“再教育”可供学习。然而庆幸的是,我在这里先后结识一大批来自北京、上海的高年级的知青,他们的学识、修养、观念极大地影响了我,对我今后的学习、成长起到了极大的帮助。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在这一时期阅读学习了很多社会科学和理论书籍,如《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费尔巴哈古典哲学的终止》、《退一步进两步》等等,从开始只是单纯地听他们之间相互辩论,到逐步参与进去讨论,无形中获得了极大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