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衡整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窝,他连石显的朋党也一起告了。以组织拔组织,这招不可谓不狠。
这时,刘骜刚刚上任,做事积极性特强,所以工作效率极高。很快,奏疏就被批下来了,石显朋党全部被撤职,石显及妻儿老小,全部被逐回故乡。
事实上,石显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一年前,石显被刘骜从中书令任上调任长信中太仆,他就感觉事情不妙了。如今,果然如此。但是,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怎么能够接受?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吃香喝辣,想骂谁就骂谁,想杀谁就杀谁,现在怎么那等好事就没了呢?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梦碎了,戏完了,难道现在就是该滚蛋的时候了?一想到这,石显难抑胸中悲愤,竟然吃不下饭。于是乎,一路抑郁归乡,就在半路终于撒手西去了。
石显的事,总算解决了。然而,接下来就得解决匡衡的事了。我们知道,匡衡曾经是个苦孩子,小时候连读书都要凿壁偷光,所以他能从最底层爬到金字塔顶,没有天才般的智慧和毅力,那是达不到的。
但是,这个以学《诗》步上仕途的人,在政治上却留下了诸多污点。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听石显调遣,联手打击盖世英雄陈汤和甘延寿。
这是一笔孽债。那债还要不要算?如果要算,怎么算,会是谁来跟他算?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有人主动说,匡衡那笔账,必须算狠点,本金利息一起算。
要找匡衡算账的人,是一个猛人,一个很猛的人。他的名字就叫——王尊。
王尊,字子赣,是涿州高阳(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王尊的人生经历,跟匡衡有一拼,都是一部少见的人生史诗。他少年丧父,依靠叔伯,却被打发去沼泽中放羊,忙里偷闲,悄悄通读了史书。
王尊十三岁时,开始出门打工,到地方监狱谋得一个小吏的工作。几年后,又到太守那儿应聘。太守亲自面试,发现这小子特有才,于是提拔上来。就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他一步一个脚印,经历种种挫折失败,坐上了今天的这个位置——司隶校尉(京畿总卫戍司令)。
尽管人生困顿,然而王尊意志不移,刚正不阿,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匡衡,像个软体动物,一碰到猛一点儿的就缩头明哲保身。为什么说王尊猛,主要是手腕强悍,做过几件惊动长安的事。
他在地方当县官的时候,有一女子状告儿子不孝,经常打她。王尊闻听后,抓儿子审问,对方供认不讳。王尊却让人把不孝子吊到树上,叫五个手下同时放箭,活活把对方射死在树上。
后来,他当太守时,抓盗贼就像猛蛇追老鼠,吃得毛都不吐一根。于是落了个残杀不义之名,被免职回家。再后来,重新起用,去当东平王的国相。
东平王,就是当年王政君的父亲准备把她出嫁给他当妾的那个东平王。东平王年轻气盛,王尊一样不放眼里,结果双方还当面抽刀,准备要干起来。于是乎,又被免职回家。
最后,是因为王政君的老弟王凤帮助,又回到中央做官。
王凤,是一个划时代的牛人,后面再慢慢讲他。说到这里,必须讲清的是,王尊和匡衡,向来都是各走各的路,远近无仇。然而,王尊要弹劾匡衡,不为别的,只为他实在看不顺眼这个假君子兼假小人。假就罢了,还得志,太欠揍了。
王尊上疏,他像匡衡弹劾石显那样,也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奏疏,逐条列举匡衡的罪状。更可怕的是,王尊不是只端匡衡一个,而是要端一窝。
王尊数落匡衡本人的罪条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以前石显胡作非为时,作为丞相的匡衡,不但不制止,反而狼狈为奸,是为大不道。同时,所有对石显睁只眼闭只眼的政府高官,都得服罪。
不能不说,王尊这一棍实在太猛了。
在石显得意之时,政府上到宰相,下到基层干部,谁对石显公开表示过不满?跟石显打来斗去的,还不是萧望之和刘向那帮人。其他人好像不是围观的,就是打酱油路过的。
按王尊这一说法,那不等于要让刘骜将政府解散,重新大换血。你说,这棍猛不猛?
应该说,搞学术,匡衡是大师,搞政治斗争,匡衡只能算是一个本科生,跟博士后级别的石显比起来,还差得远。所以,事情发展到这里,大大超出他的意料。
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有人要跟他过不去,更意外的还有,不是王尊一个人弹劾他,在他背后,站着的是一大拨人。那同样是一堆神秘人物,不可轻视啊。
所以,面对王尊的弹劾书,匡衡很不安。于是,他当机立断,上书辞职,请削食邑。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应该辞职。不辞职,他内心不安,身体还特不安全。然而,匡衡的辞职报告,还是被刘骜退回来了。同时,刘骜还给他的匡衡老师打气地说道:“你就尽管放心做你的事,别的事,我替你摆平。”
果然,刘骜将王尊打发出长安,到高陵任县长。匡衡,连同被王尊弹劾的其他高官,都保持原职,继续为皇帝服务。
有人做靠山,就是好办事。我想,这应该是匡衡的心里话。
事实上,匡衡靠着刘骜这座山,身心总觉不安全。说真的,他是怕了,他很了解自己,撑得过一时,撑不过一辈子。
隐隐之中,他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六、陈汤的弱点
前面说过,王凤在王氏家庭中,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个称号,主要因为他是王氏外戚集团中,第一个跃上权力高位的人。王氏兴起,由他而起,终于王莽,后者是王氏家族权力集大成者。
探究源头,打造王氏外戚集团力量的,正是刘骜父子。刘奭只是开球者,把圆球踢高的,则是刘骜。当刘骜登基当皇帝时,他就封王凤为大司马兼大将军、领尚书事。
那年,刘骜只有二十岁。他刚刚起步,必须重新洗牌。他认为能成大事并靠得住的,唯有王凤。
王凤的确是想做点事的人,他最欣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汤。因此,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救陈汤。
顺便交代一下,伟大的抗匈奴英雄陈汤,被封侯升官后,过得一点儿都不好。而把他从灿烂日子里拉到混沌地步的,不是别人,而是丞相匡衡。
不明白匡衡怎么跟陈汤较上真了,他只想拿陈汤开刀。石显都死了,难道匡衡是吃饱没事干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过去,匡衡要整甘延寿和陈汤,那是石显逼的;现在他要整陈汤,那实在是为民除害。在他看来,陈汤是一条天大的蛀虫。
至于甘延寿是什么虫,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甘延寿身体一直很差,封侯后不久就死在任上了。匡衡将陈汤定义为害虫,论据很足,那就是——陈汤很贪财。
女娲造人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喜欢将上等材料与劣等物质捏在一起,组合成了人。纵观陈汤一生,能够让他成就大事者,是他身上的英雄胆魄,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则是他心里的贪欲。
他的贪欲,是天生具有,还是后生促成?或许两者兼有。我们知道,陈汤小时候很穷,长年流浪,靠乞讨生活。或许是童年的贫穷记忆,让他感到恐惧。然而他是英雄,应崇尚建功立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报效国家,不应该过分贪婪。
说真的,陈汤很让人遗憾。
刘奭生前,匡衡告陈汤征讨康居国,以身作则,替部下树立了一个贪财好物的楷模,把从康居国没收的财物私吞了。
贪了就罢了,甚至还洋洋得意地对部下说,贪吧,怕什么,咱们在外山高皇帝远的,谁会来追究我们。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汤的话还是传到了长安。
那一次匡衡没告成,是因为刘向上书,将陈汤救了。现在,匡衡再度翻起这个案件,摆明就是要和陈汤斗到底了。
匡衡很有底气,因为他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和权力顶点。匡衡这样对他的学生刘骜说道:“像陈汤这等贪财好物的大贪污犯,不应该封侯,更不适合待在射声校尉的职位上。”
这次,匡衡做得很顺利。还没等别人声援,陈汤就被刘骜免职回家。
陈汤没有上诉,然而不甘寂寞的他,突然给皇帝写了一封奏疏。没人知道陈汤为什么要上这封奏疏,他在奏疏中抖开了一个秘密:康居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不是真王子。
康居国是被陈汤率军攻下的,按规矩,康居国为体现臣服诚意,须派王子进长安当人质。
在战场上,狼都没有陈汤凶狠和狡猾,康居国送来的王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说,陈汤很有发言权。然而,他为什么说康居国王子是假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了半天,我突然明白了。哦,原来是这样。
纵观陈汤一生,左右他脑袋的,就是赌徒哲学。他曾经一无所有,凭双手搏明天,凭的是胆量。好赌的个性,换到战场上,则使他成了一个好战分子。所以,现在陈汤被免职,想东山再起,就要发挥他的特长,再跑西域,与康居国再战一回,建功立业,把输回去的再拿回来。
想出兵康居,就得编织借口。如果康居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是假的,那么后面的话就说得顺了。所以,陈汤其实是准备了两封奏疏,只要前面的通了,后面的奏疏马上送出,然后……
似乎,这一切设计得完美无瑕。
事实却是失败了。皇帝派人去调查康居王子,结果发现,人质是真王子,而非假王子。于是所有的明枪暗箭,都瞄准了陈汤。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想翻本想疯了的陈汤,突然发现,冲动是魔鬼,贪欲会蒙蔽你的双眼。不是别人太聪明,是自己还不够灵敏。
陈汤欺君之罪成立,很快就被捕入狱,据有关消息灵通人士报道,如果不出意外,陈汤将被拖出去砍头。
本以为会再赢的,竟然输得这么惨。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意外还是出现了。不久陈汤被释放,同时被剥夺爵位,成了一个士兵。
陈汤之所以被放出,是有人替他辩护。这次,替他辩护的人,不是刘向,而是光禄大夫谷永。
谷永上奏说道:汉朝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陈汤这样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所以,因为他一丁点错误,就将他杀了,那太不应该了。那些喊着要杀他的人,肯定是有私心的。
奏疏传到皇宫里不久,刘骜就下诏赦免了陈汤。
或许,陈汤应该感谢谷永救了他一命。事实上,陈汤知道他最该感谢的,是站在谷永后面的那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大司马王凤。
谷永是王凤身边最有名的跟屁虫,专门以拍马屁为生。他上疏替陈汤辩护,不过是响应王凤号召。这样,王凤就可以有理由让刘骜放了陈汤。说白了,这是一场双簧戏。
不插播广告,精彩继续。陈汤刚放出来不久,西域就传来不妙的消息,西域总督(都护)段会宗,被乌孙国的部队围困。段会宗用驿马上疏,请求征发西域各国部队,以及敦煌边防部队前往救援。
消息传到长安,如惊雷平地起,全城的人既郁闷又震惊。郁闷的是,乌孙国和汉朝素来交好,当初陈汤还是为了乌孙国,发兵远征,斩杀郅支单于,并将乌孙国的死对头康居摆平,现在怎么打了起来?
让人震惊的是,以汉朝军队之强,小小乌孙国竟然摆不平,还要喊人去助阵?
乌孙国是真的跟汉朝反目成仇了,至于为什么如此,一语难以说尽。简单地说吧,首先是乌孙国内部的小兄弟发生了争执,汉朝就派段会宗去平定,事后准备回国。
没想到,前脚刚离开,双方又在后面打起来。于是段会宗再去干涉,结果小兄弟就不满意人家干涉他内政,于是就壮着胆子,撕破脸皮干了起来。
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场危机?于是,刘骜叫上大司马王凤及丞相王商,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拿得出一个主意来。
正当众卿手足无措时,大司马王凤突然对刘骜叫道,要想解决西域危机,陛下不得不请他来了。
刘骜奇怪地问,他是谁?
王凤说道:他就是陈汤。陈汤是西域军事专家,这事如果他都不能拿主意,谁还能搞得定?
刘骜恍然大悟,叫道:“对,马上帮我把陈汤找来。”
很快,陈汤就被传到未央宫,接受皇帝召见。当刘骜见到陈汤时,不胜唏嘘。陈汤出兵西域时,在外落下了一身病,搞得双臂都不能屈伸。于是,当陈汤觐见皇帝时,想行跪拜之礼,都异常辛苦。
刘骜没有那么多废话,免去陈汤的跪拜,马上把段会宗的奏疏交给他。
陈汤看完奏疏,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陛下,这事不用担心。”
刘骜惊讶地看着陈汤。老子都急死了,你却还挺淡定的哦。他忙问道:“你凭什么说不用担心?”
陈汤慢条斯理地说道:“很简单,西域的兵,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可以一个顶他们五个;西域的兵器,相当落后,想对付汉朝的先进武器,根本不行。现在,包围段会宗的敌人,应该多不到哪里去。就算我们一个兵对付他们三个,也是绰绰有余。”
陈汤接着说道:“如果发救兵,即使每天行军五十里,那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抵达西域。等汉军抵达西域时,战争都结束了,还打什么?”
陈汤似乎分析得有理有据,刘骜听得一惊一乍,急问道:“按你所说,汉军是不是可以解围?如果能解围,大约什么时候?”
陈汤从容地回答道:“现在已经解围了。”
刘骜眼睛都绿了,不相信地看着陈汤。
这时,陈汤挽起袖子,掐着手指,故作神秘地数了数。接着,他抬头对刘骜说道:“不出五天,好消息定然传到。”
第四天,段会宗奏疏到了。果然是解围了,果然是个料事如神的军事专家。
陈汤一语抹掉压在头上的霉运。王凤趁机向刘骜推荐起用陈汤,刘骜同意。陈汤再次被起用,被任命为统帅部参谋主任(从事中郎),从此军事方面的事,都由陈汤说了算。
陈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梦中醒来,仍然毫发无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