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现在的处境很微妙,这一次宋晋的奏折有理有据,一旦总理衙门在朝堂上反击,慈禧太后就会认定奕在利用改革搞利益集团,将问题分散到地方,犹如一个拳头向多个方向打去,这就分散了宋晋奏折的威力。更为重要的是,慈禧太后掌握着改革的审批大权,面对宋晋突如其来的反腐,岂能当场就做决断?
慈禧太后的意思很快就到达军机处,军机处加盖大红印章后,立即由国防部捷报处向闽浙、两江的五位帝国高级官员专项送达。慈禧太后在文件中强调,制造轮船原为未雨绸缪,力图自强之策,如果制造合宜,可以打击外来侵略,就不要因为那点造船银子而放弃了长远筹谋。针对宋晋提出的问题,慈禧太后的意见是如果宋晋说的属实,大家就要通盘筹划变通。[24]
民营资本的困境
旗昌洋行的江浙职业经理人正在办公室烤火炉子,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帮却在茶馆里密谋干掉江浙商帮。阴冷刺骨的上海滩,江浙商帮跟广东商帮的较量一触即发。
突然间,一个陌生人闯入茶馆,来人身高一米八五,尖鼻子蓝眼睛,卷头发,白皙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唐廷枢跟郑观应都一愣,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茶杯,这个白种人不是旗昌轮船的船主麦奎因(McQueen)吗?这位美国佬来干什么?
唐廷枢对这位突然闯入的美国人不是很感冒,倒是郑观应站起来跟麦奎因握手问候。一阵寒暄之后,唐廷枢才弄明白,原来郑观应在宝顺洋行的时候,就跟眼前这位美国船主关系密切,现在麦奎因在跟英国人做生意了。
麦奎因现在的身份是太古轮船总船主。太古轮船刚刚成立,大股东是太古洋行的老板约翰·森美·施怀雅(John Samuel Swire),太古轮船跟旗昌轮船、怡和轮船以及其他任何轮船公司都不一样,施怀雅简直就是一个偏执狂,他没有在中国商界募集一分资金,都是从英国募集资金。
太古洋行上海总经理威廉给了麦奎因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招募有洋行买办背景、能够讲一口流利英语、懂得轮船贸易的中国商人。麦奎因在中国航运领域混了多年,尤其在旗昌轮船见证了中国航运业的血雨腥风,认为只有江浙商帮跟广东商帮才是航运业的上佳人选。麦奎因了解了公正轮船背后的钩心斗角之后,决定邀请老朋友郑观应出山,担任太古轮船的买办。
郑观应有点儿流年不利,做什么生意都亏钱。一开始自己独立做外贸生意,可欧洲在1866年爆发金融危机后,以拿破仑三世成为阶下囚为历史转折点,欧洲真正结束了君主专制时代,工业开始复苏,尤其是纺织工业的复苏导致布匹等价格下跌。以郑观应为首的传统广东贸易商帮,遭遇了出口贸易的寒冬。
欧美出口生意没法做了,只能进行战略转型。1871年年底,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决定重振两江盐业。在食盐牌照垄断的年代,没有背景的民营老板要想拿到经营食盐的牌照,难度可想而知。郑观应跟唐廷枢决定抓住曾国藩向民营老板开放盐业牌照的机会,转道扬州贩卖食盐。[25]唐廷枢背靠怡和洋行,可以不断拆借资金,而郑观应没有资金支持,很快盐行也破产了,只有重返上海滩。
旗昌轮船在长江航线的垄断令公正轮船举步维艰,只能一次次地更换挂靠洋行,这让唐廷枢跟郑观应有一种流浪儿的伤感。郑观应回到上海就找到唐廷枢商量公正轮船最终的出路,到底是独立经营,还是依附在洋人名下?依附洋商名下让两位广东商人有着切肤之痛,洋人在中国航运领域用中国人的船只打价格战,他们根本没有将拥有控股权的中国股东放在眼里,公正轮船成为怡和洋行、旗昌洋行他们争夺市场的试金石。
民营独立?
唐廷枢想都不敢想,当年大哥唐廷植被丁日昌抓进大牢后,用一座铁厂方才换来自由之身,江南制造总局可有唐廷植的功劳,那些火炮厂还有当年铁厂的机器。唐廷植重金消灾的背后,大清帝国的商业制度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满洲八旗入关200年,依然重复着古老的重农轻商的治国策略,他们对商人视同最卑微的妓女,导致商业形成隐形的垄断,广州十三行的盛极而衰就是商业垄断的崩溃。
民营航运的机会在哪里?唐廷枢跟郑观应这样的广东商人对于航运业的开放早已望穿秋水。当时的帝国民间运输都使用帆船,即便是庞大的漕帮,也只能是帆船运输,而轮船只能是军用。宁波商人购买的“宝顺轮”也是用于打击匪盗,在围剿太平军期间,被政府征用,最后一直作为水警缉盗的轮渡。
郑观应对民营航运的开放很是悲观,他认为清政府执政集团一直对汉人心怀芥蒂,在政治上经常搞双轨制,各个部委都是两个部长,满人部长排在第一位。在经济方面,汉人经商智商高于满人,各地商帮活跃,满人要想控制掌握财富的汉人,就不能像政治上搞双轨制,只能依靠牌照制度,通过牌照向汉人征收名目繁多的税赋,不乐意的就只有关门。
鸦片战争后,大量的欧美商人涌入中国,部分欧美无业游民也到中国来淘金。这些投机分子在欧美国家不可能募集到资金,他们迅速和贩毒走私集团打成一片,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为了在帝国将贩毒走私资金合法化,他们会跟帝国商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他们看出帝国商人不堪苛捐杂税的重负,要通过跟洋人合作来规避帝国官员的敲诈勒索。
欧美的毒贩子、走私商人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商人的庇护者,他们用极少的资本,控制着中外合资企业。帝国商人成为恶棍们的附庸,随着一份份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帝国官员压榨商人的手段更多,速度更快。更多的商人为了规避不堪重负的税赋,将更多的资金投向恶棍之手,欧美商人的资金成本越来越低,撬动的资金杠杆越来越大,帝国商人在合资企业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小。
开放的口岸越来越多,商帮规模越来越大,国家的税赋名目越来越多,可是财政赤字的缺口却越来越大。帝国的官员对此现象早已洞若观火。民富才能国强,有钱的商人在连年的战争中远离了政府,他们宁愿让欧美的恶棍们控制合资公司,也不愿意以中国人的身份独立做生意。
财富流到了欧美恶棍们的腰包,大清帝国的财政官员们是夜不能寐。每次看到战争赔款,财政官员们都胆战心惊,钱从何来?船坚炮利是帝国自强之本,商业富国是崛起根基。左宗棠在向北京朝廷提交造船计划的时候就提出,马尾船厂将来可以造商船,一方面是补贴庞大的军费开支,另一方面可以提高商业运输的能力。
当一场场令爱新觉罗皇族胆战心惊的战争结束后,汉族武装集团已经形成了湘军、淮军两个利益集团,如果直接将两个集团拆散,帝国定遭内乱。无论是慈禧太后,还是恭亲王奕,完成汉族武装集团向政治集团转变成为王朝的头等大事,只有通过利益才能牢牢地攥住两个政治集团的命运,只有改革才能将利益转化为国家财富。
民营航运业改革的夭折
改革成了帝国权谋家的共识。
汉族武装集团是清政府执政集团最大的威胁,剿灭太平军后,在曾国藩的领导下,汉族武装集团主动向政治集团转变。清政府执政精英们相当清楚,汉族武装集团的转型是清政府执政集团重拾威权和公信力的机会,天下再无可以超过湘军、淮军集团的第三股武装势力可以威胁到清政府执政集团,如果曾国藩他们都臣服清政府执政集团,还有谁会挑战清政府执政集团的威权?
改革犹如一块骨头,是汉族武装集团转型的最大诱惑。清政府执政集团必须从两百年的垄断利益切割一部分,将其让予汉族武装集团,只有让汉族武装集团在改革的过程中获取了新的利益,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向政治集团转型。军事工业改革就是清政府执政集团默许的一块骨头,在国有资本改革的名义下,满足汉族武装集团的利益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