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的天津谈判令整个上海滩骚动不已,唐廷枢说服了李鸿章,商人在跟政府的谈判中第一次完美收官。但唐廷枢回到上海,受到的却是接二连三的质询。商人们关注“官督”体制下的商办到底有多大的自主权?李鸿章的私人代表会不会干涉商局的具体经营?政府的借款退出有没有具体的时间表?政府会不会突然债转股,最终强行对商局进行国有化?
上海滩的商人鱼龙混杂,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人随欧美商人逐潮而生;安徽商帮依然在传统的生产贸易领域当老黄牛,他们不善于跟欧美商人打交道;江浙商帮跟政府关系密切,以胡雪岩为首的红顶商人一直喜欢摸着政府脉搏做生意,也有以陈煦元为首的商人密切跟洋人为伍。啸聚上海滩的南北商帮庆幸山西商帮没有到来,他们固守在黄土地上做着汇通天下的美梦,留给了上海滩商人进军现代化金融领域的一片天空。
唐廷枢舌战帝国勋臣,最终逆转了改革路线,令紫禁城放弃了国有控股衍生出来的种种官僚控制之权,政府将企业的绝对支配权放手给商人,打破了帝国固有的封建集权。随着改革的深入,国家的法律跟制度体系将跟国际社会接轨,这不仅仅是一个国家富强的改革,更是一个国家基因的蜕变,商人将成为推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先锋。
唐廷枢将商人承办上升到了民族大义之上,轮船招商局将是争夺航运业的一个开始,更是帝国经济层面蜕变的起点。唐廷枢重组轮船招商局,立即获得了舆论的支持,“唐君久历怡和洋行,船务也深熟悉,自后招商局多获利也”。[58]上海滩的商人们纷纷洽购轮船招商局的股票,“近殊旺盛,大异初创之时,上海银主多欲入股份者”。[59]
轮船招商局计划募集资金百万两,唐廷枢给上海滩的老朋友们写信,希望大家能够踊跃认购轮船招商局的股票。[60]轮船招商局的二次招股立即引发了欧美商人的高度关注,尽管他们不希望轮船招商局成为自己的对手,可是唐廷枢就是轮船招商局招股的保证。琼记洋行的老板们在通信中看好轮船招商局的二次招股:“不难找到为数众多的股东,只要他们知道这个公司是唐廷枢在妥善地加以经理。”[61]
身为CEO的唐廷枢身先士卒,掏出10万两认购了1000股,上海滩的富商们蜂拥而入。唐廷枢在给李鸿章的奏折中称,那些殷实富商纷纷认购,很快就募集了476000两。[62]在轮船招商局的股东名单中,唐廷枢、徐润、朱其昂、唐廷庚、陈树棠、盛宣怀等商人名列其中,新加坡、暹罗、南洋诸国的华商也纷纷认购,尤其是暹罗有11名政府官员成了轮船招商局的股东。
“只要我能腾出几分钟时间,我总是帮助我的本地朋友工作”,“照顾他们的利益”,[63]唐廷枢无论是在香港,还是在上海期间,都非常注重维护跟广东商帮的关系,他的周围有一大批像徐润那样的大商人。琼记洋行的老板们说得没错,他之前经营的关系资源令其在轮船招商局的招股活动异常顺利。李鸿章在给沈葆桢的一封通信中夸张地写道:“两月间入股近百万,此局似可恢张。”[64]
广东商帮控制招商局
广东商帮终于掌控了轮船招商局。
轮船招商局的招股活动如火如荼,唐廷枢提名了商人组建董事会。6名董事会成员中,徐润、刘绍宗、陈树棠和范世尧都是广东人,加上唐廷枢自己,广东商帮牢牢地掌控了轮船招商局的董事会。[65]轮船招商局的各级机构中,主事者以广东人居首,分局、货栈等总管,均由唐廷枢、徐润他们亲自掌控。
朱其昂在轮船招商局的洗牌过程中成为失意者,尽管他成为董事会成员,但是他在轮船招商局毫无话语权,因为广东商帮持股70%以上。董事会中的尴尬角色令朱其昂相当难受,可是漕帮的兄弟们还一个劲儿地笑话他。
人生无常,朱其昂向往官场,花钱买红顶子,向李鸿章拍胸脯,用身家作保,但身为江浙的漕帮大佬,几个月之间就失去了李鸿章的信任,成为广东商帮的附庸,令江浙商帮在上海滩的声誉犹如高空落体一般下坠。
欧美商人开始重新审视江浙商人,他们嘲笑江浙买办没文化,满口方言,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英语。旗昌洋行的老板福布斯在给朋友们的信中表达了对江浙买办的失望。徐润进入招商局后,他们决定另觅能手,取代江浙买办陈煦元的位置。
旗昌洋行老板们对江浙买办变脸的背后,一场世界级的经济危机蔓延开来。
1873年5月9日,维也纳的债券犹如高台跳水,24小时内股票贬值了几亿荷兰盾,接踵而至的是信用全面瘫痪和有价证券交易中止。危机犹如病毒一般快速蔓延,很快维也纳的危机蔓延到欧洲的其他交易所。欧洲各国停止对美国资本输出,美国纽约银行不再对铁路公司和工业界拨款,于是在当年的9月18日,拥有北太平洋铁路大量债券的泽依-库克金融公司宣告破产,一场影响深远的世界性经济危机终于全面爆发。
经济危机立即让欧美商人远东的业务陷入困局,外汇、票据的承兑只进不出,更为关键的是除了美国、德国、英国、法国和奥匈帝国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还波及俄国、意大利、荷兰、瑞典、比利时以及日本、阿根廷、印度等非西方国家。欧美商人的资金链出现危机,他们现在需要稳定的中国现金流。
以怡和洋行、旗昌洋行、琼记洋行为首的欧美老板纷纷乞求唐廷枢手下留情,轮船招商局的总股本定位100万两,唐廷枢进入招商局后将一期募集资金额定为50万两。尽管唐廷枢手下留情,以陈煦元为首的江浙商人在这个时候却难以购买欧美人的股票。对于急需获得现金流的欧美商人来说,没有现金流的注入,在他们眼中跟废物没有区别。福布斯对广东巨商徐润买入旗昌轮船股票感激涕零,仿佛救世主下凡,就差给徐润磕头了。
轮船招商局的重组跟经济危机的爆发,令上海滩的商帮关系立即变得诡异起来。无论是家有万金的买办,还是富可敌国的商人,欧美商人都跟他们开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以陈煦元为首的江浙商人出身贫寒,没有广东商帮富二代的优越条件,所以他们在受教育、人际网络的建立方面,都相差甚远,他们尽可能运用传统的经营经验去经营人际网络。
江南的科甲世家对财富不屑一顾,他们依然轻视卑贱的江浙商人,那些出身贫寒的江浙商人毫无资源优势,他们打拼到华发丛生的时候,遭遇的是广东商帮富二代的冲击。在广东商帮面前,无论是资源还是资本的影响力都望尘莫及。在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以及帝国政策突变的面前,江浙商人辛苦建立起来的人际网络是那么不堪一击。
现在,春风得意的广东商帮万万没有想到,此时上海滩暗流涌动,一个戏子刮起的风暴正向他们席卷而来。
京剧名角闹商帮
1873年的冬天,一名英俊的男子单枪匹马闯进了上海滩租界。
飞奔的高头大马在福州路上一座深宅大院门口停下,马上的帅哥矫健地跳下马,直奔大宅内院。一个丫鬟惊声尖叫,帅哥毫不理会惊慌失措的丫鬟,一步跨进大小姐的闺房。坐在梳妆台前的大小姐面若桃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出兴奋之情,大小姐跟帅哥四目相向。突然,帅哥抱起大小姐转身脱门而出。
福州路顿时沸腾起来,众人只见飞马奔向金桂园戏园,马上的帅哥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剧名角杨月楼。杨月楼,位列“同光十三绝”的京剧名角,早年师从“老生三杰”之一的张二奎,曾经为慈禧太后专场演出《泗州城》,生动的扮相,灵敏的身手令慈禧太后夸赞:“那就是一猴子啊。”远赴上海滩开疆拓土的时候,杨月楼已经是名震京师的一线明星。
京剧名角儿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富商千金,杨月楼匹马抢亲立即成为上海滩十里洋场的谈资。杨月楼所抢富家千金姓韦,名阿宝,广东香山人,其父韦天明,专营茶叶生意。韦阿宝年幼就随其父北上,一直住在福州路韦公馆。1872年,杨月楼带领“忠华堂”戏班南下,在金桂园搭班唱戏,他英俊潇洒的扮相,优美悠扬的唱腔,出神入化的武艺,令上海滩的小姐贵妇倾倒,“观剧者每以不得见月楼奏技为恨”。[66]韦阿宝同母亲也成为杨月楼的铁杆儿粉丝。
1873年的冬天,杨月楼的连台戏《梵王宫》轰动上海滩。《梵王宫》中那个智勇双全的猎户花云成为闺阁小姐、豪门贵妇心中的白马王子,一介贫民的花云将贵族耶律寿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抱得贵族小姐归。韦阿宝跟其母场场必看,杨月楼扮演的花云剑眉朗目、威武潇洒,唱念做打出神入化,令韦家大小姐如梦如痴,连看三天不忍离开。
韦阿宝回到家中脑子里全是杨月楼的身影,寂寞冬夜令大小姐辗转难眠,遂提笔给杨月楼写下情书一封。韦阿宝在情书后面附上了生辰八字,希望能跟杨月楼长相厮守。情书送出音信全无,韦小姐相思日苦,整日米水不进,没几天就卧床不起。韦母见状,苦求杨月楼见大小姐一面。大为感动的杨月楼第一次踏入韦公馆,富商豪门富丽堂皇,只见病榻上的大小姐花容月貌,当即心生爱慕。
杨月楼的母亲对韦家小姐非常满意,双方约定迎娶吉日。突然有一天,韦公馆来了一位商人,他就是韦阿宝的叔叔韦天亮,韦母担心叔叔嫌弃杨月楼戏子身份,谎称未来女婿是天津商人,跟韦家门当户对。韦天亮大把年纪八卦兴趣盎然,一打听发现侄女要嫁的正是京剧名角儿杨月楼。韦阿宝之父韦天明常年在外经商,韦天亮责问韦母为何私自做主将侄女嫁给一个戏子,辱没了韦氏家族门风。
韦母一见叔叔发火,害怕韦天亮发动族人阻拦婚事,跟杨月楼商量对策。韦母将两广一带有抢婚的习俗说给杨月楼,只要他骑马到韦公馆将小姐抢回家,门第之见都是浮云,韦氏家族也就只有默认这门婚事。杨月楼遵照韦母安排,匹马闯入韦公馆,上演了一场轰动租界的明星抢婚大戏。杨月楼抱得美人归,两人欢天喜地入洞房。韦天亮气急败坏,决定教训一下抢婚的杨月楼。
韦天亮联络了韦氏家族的族人,以广东绅士商人名义,向租界的会审公廨报案,声称戏子杨月楼诱拐良家女子,卷盗财物。会审公廨是晚清设立在租界的国际法庭,法官们一见是韦阿宝的亲叔叔报案,立即下令巡捕房逮捕杨月楼夫妇。正在拜天地的杨月楼夫妇被押上国际法庭,一帮喜欢绯闻八卦的洋法官审讯后发现,杨月楼夫妇都是中国人,无论是诱拐还是卷盗都跟洋人没关系[67]。
洋法官听完大明星的八卦后,决定将杨月楼案移交中方法庭。杨月楼、韦阿宝连同七箱衣物首饰全部押送到上海县衙。上海县令正是那位弃商从戎的叶廷眷,跟韦天亮是广东香山老乡。韦天亮愤怒地指控,身为贱民的戏子,岂能强抢良家女子为妻?更何况韦阿宝之父韦天明买了个官衔,杨月楼严重违背了“良贱不通婚”的通行礼法。叶廷眷严斥杨月楼“素行不端,人所共恶”,喝令差役把他吊起来,重打脚胫一百五十板[68]。
杨月楼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唱戏令慈禧太后都鼓掌叫好,现在被一七品县令给打了板子。明星大腕被打成了熊猫,望着血肉模糊的丈夫,韦阿宝指着公正廉明匾额下的叶廷眷破口大骂:你这昏官,糊涂透顶!我们明明是明媒正娶,你却不分青红皂白,硬说是通奸诱拐。这些衣服是我娘给我的陪嫁,你却说是卷逃财物!你听信他人诬告,颠倒黑白。
叶县令是个好面子讲排场的人,杨月楼的案子是洋法官们引渡过来的,一介民妇居然咆哮公堂。身为上海县的首席大法官,叶县令勃然大怒,抓起惊堂木啪啪地拍得山响:“无耻贱婢,私通戏子,还敢咆哮公堂,真是目无王法!”叶廷眷为了将案子办成铁案,将巡捕房搜得的一盒黑色药末丢到韦阿宝面前,指控药粉是杨月楼诱拐韦阿宝的春药。
春药一出,法庭上一片骚动,看热闹的富商、绅士们纷纷摇头,身为当红明星的杨月楼,在当时也就是一个戏子,用春药诱拐富商千金,简直就是无耻之徒。叶廷眷铁青着脸,令懂得妇科技术的接生婆检验韦阿宝的身体。韦阿宝被衙役拖到了后堂,一会儿接生婆递交了一份体检报告。叶廷眷命人将奏折递给韦阿宝自己看,一边厉声叱责:你已非处女。
叶廷眷宣布杨月楼案铁证如山,希望韦阿宝能够幡然醒悟。韦阿宝横眉冷对叶廷眷,高声抗议,声言自己跟杨月楼是双方自愿,情投意合,自己不可能离开杨月楼。韦阿宝冷冷地告诉叶廷眷:“嫁鸡遂(随)鸡,绝无异志。”叶县令一听暴跳如雷,命令衙门掌嘴二百。衙役们架着韦阿宝,立即把人脸打成了猪头。
杨月楼眼睁睁看着貌美如花的娘子在法庭上遭遇虐待,心如刀割,自己尽管给慈禧太后唱过戏,可是在帝国行政基本法《大清会典》中,唱戏的伶人还是贱民,无论自己在演艺界如何大红大紫,在县令眼中就是一个戏子。杨月楼悲从中来,英俊的脸庞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叶廷眷一拍惊堂木,宣布庭审结束,杨月楼跟韦阿宝两人收监,待韦天明回上海再行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