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敦一度给盛宣怀写信,希望他能够南下主持矿物大局,可是已经坐在河间道台官椅上的盛宣怀对郭师敦的催促置若罔闻。李鸿章对湖北矿务提出的“炼铁”方略兴趣不大,盛宣怀岂能忤逆李鸿章之意?更为重要的是,湖北矿务的招商完成得相当糟糕,尽管招商工作开展了一轮又一轮,李金镛也不断地到江浙进行推广,但最终还是只招募了一万九千两百两白银。[22]
第一次谋权,安插亲信失败
遥控湖北矿务的盛宣怀相当尴尬,因为唐廷枢那边又给李鸿章提出一个更为庞大的计划,他计划修筑一条开平通往天津的铁路,将开平的煤炭通过火车运输到天津港口,再海运到南方。如此一来,煤炭资源便可以激活整个工业改革。广东商帮的工业改革已经成为淮军集团的旗帜,盛宣怀岂能甘居人下?轮船招商局是广东商帮崛起的桥头堡,盛宣怀对于拿下轮船招商局势在必得。
盛宣怀谋权招商局已非一日。早在1877年轮船招商局收购旗昌轮船时,他就图谋夺权。
轮船招商局是大清帝国改革的旗帜,却是盛宣怀的痛。李鸿章在筹建轮船招商局前,一度让盛宣怀草拟招商章程,可惜盛氏家族财力有限,李鸿章最终选择了漕帮出身的朱其昂。没想到朱其昂招商不利,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帮一举取代了朱其昂的地位,盛宣怀再次被排除在招商局的核心之外。
在未到上海出任轮船招商局会办之前,盛宣怀一度以李鸿章的代言人自居,对会办这个职位相当看重。在给朋友沈能虎的一封信中,盛宣怀写道:“漕运、揽载及一切规画事宜均令会同商办。”
当盛宣怀到轮船招商局后,发现轮船招商的管理层没有按照西方公司的治理模式进行会商办理,广东商帮仰仗雄厚的资本,垄断了管理话语权,盛宣怀“只可随同列名”。没有实际的权力,还要为广东商帮在管理方面背书,盛宣怀岂能满足于列名的配角?
盛宣怀在轮船招商局的尴尬地位,跟李鸿章调整管理战略密切相关。改革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战略,淮军集团要在清政府执政集团跟湘军集团中取得主导权,一定需要政治跟资本的双重合奏。李鸿章跳出私人小圈子视野,“破格求才,于阛阓中”[23],在人才战略方面将商业能力上升到第一位,私人控制欲退居其次。
轮船招商局管理大权的旁落令盛宣怀如鲠在喉。
在收购旗昌轮船之前,盛宣怀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决定在招商局内部安插私人亲信。当时,轮船招商局的发起人朱其昂兄弟因为丧失了绝对控制权,对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帮心怀不满,自然答应帮他安插亲信,双方就这样迅速结成了联盟。盛宣怀跟朱其昂兄弟的结盟意在向广东商帮的控制权发起挑战,甚至发动公司管理层政变。
朱其昂兄弟在安插盛宣怀亲信的时候,遭遇了唐廷枢、徐润的一票否决。朱其昂在写给盛宣怀的私人信函中表示很无奈:“本拟设法位置,实缘商局用人景翁(唐廷枢号景星)早已定夺,局中所有伙友,渠一概不用,以致无从报命。”[24]
第二次谋权,三人同盟请辞逼宫
轮船招商局收购旗昌轮船给了盛宣怀二次夺权的机会。盛宣怀成功游说沈葆桢划拨国有资本,一举收购了轮船招商局最大的竞争对手,取得了帝国商战中第一场伟大的胜利。盛宣怀给李鸿章写了一份长篇报告:“就现在据实而论,即使生意可保,而欠项累累,年复一年,终恐支柱万难。且当洋商争挤之日,既须外揽生意,再加内筹垫款,获利固无把握,归本更无定期。”[25]
资本问题一直是改革成败的关键。轮船招商局开办之初,李鸿章通过公开招募资金来试水商人们对改革的信心,之所以最终确定“官督商办”的改革路线,其主要目的是调动一切商业资本,使其成为改革的助力。可是,在并购旗昌轮船之前,国有资本通过财政借款的方式流入轮船招商局,加上并购旗昌轮船垫付的百万两白银,轮船招商局的国有资本远远超过了商业资本。
轮船招商局的资金运作是考验广东商帮经营能力的重要指标。现在,按照财政借款的规定,轮船招商局除了要分期偿还收购旗昌轮船的一百二十二万两欠款外,还要定期归还国有资本。如果不归还国有资本,一旦两江总督换人,保守势力便会将国有资本转成商股,最终形成国有资本控股的局面,那将违背“官督商办”的改革路线,商业资本就会对政府的改革失去信心。
在给李鸿章的报告中,盛宣怀对轮船招商局的未来相当担忧。国有资本一旦逐步退出,轮船招商局的流动资金就会紧张。英国资本控股的轮船公司就会加大价格战的力度,轮船招商局的亏损也会进一步加剧,形成内忧外患的格局,在跟洋人竞争的过程中很快就会落败。
盛宣怀在给李鸿章写报告之前,给两江总督沈葆桢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报告中说:“直道兼顾未遑,厕名无益,实不敢稍存恋栈之心,重速素餐之谤。”盛宣怀当时头顶直隶辖区的道员虚衔,他说自己差事太多,没有必要在轮船招商局挂虚名,让人说自己吃白饭。盛宣怀还说,朱其昂专门办理漕运业务,唐廷枢南下北上奔走新的改革项目,招商局经常只剩下朱其诏跟徐润,他希望能够派出一名大员督办。[26]
以退为进,这是盛宣怀的策略。盛宣怀在李鸿章面前抱怨:“奉委以来,无日不避让未遑,自知诸事未谙,到处屈居人下。”更为憋屈的是“除却为难之事,绝未一语会商”,在广东商帮眼中,盛宣怀就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27]。盛宣怀说:“在职道保全创局,惟冀荐贤自代之功,在中堂广厦万端,有知人善任之妙。”
出身于进士之家的盛宣怀深谙帝国官场的潜规则,对跑官要官的微妙火候也掌握得相当精准。李鸿章跟沈葆桢哪里知道,在盛宣怀请辞的背后,他已经和朱其昂、朱其诏秘密约定,以共同请辞来逼宫南、北洋大臣出面整顿轮船招商局。朱其昂兄弟出身漕运世家,轮船招商局支柱性的漕运业务非朱其昂兄弟莫属,现在又有百万财政借款在招商局,为了财政借款的安全,沈葆桢岂能让能够确保轮船招商局收入的朱其昂兄弟离开?盛宣怀是官方代表,一旦官方监督缺位,财政借款的安全威胁更大。
摸准了沈葆桢的脉搏,盛宣怀决定豪赌一把。在给沈葆桢的辞职信中,盛宣怀希望政府派出的监督大员能够独柄招商局大权:“以一事权,拟即责成在局各员妥为经理。”[28]盛宣怀跟沈葆桢的政治友谊早在巡视台湾海峡时就建立了,收购旗昌轮船时,盛宣怀再度通过资本合作将两人的关系推向纵深。盛宣怀这一份以退为进的辞职报告,意在谋求招商局的管理大权。
盛宣怀跟朱其昂结盟,一方面是期冀可执朱氏家族掌握的漕运业务牛耳,跟广东商帮对抗,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朱氏家族财力雄厚,是淮军集团的重点结盟者。盛宣怀的赌注很准,朱其昂很快被李鸿章举荐出任天津海关道台。遗憾的是,朱其昂还没走进这个帝国外交窗口就去世了。
夺权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朱其昂却突然去世。朱其昂的去世让盛宣怀措手不及,失去了朱氏家族这个富豪盟友,盛宣怀在资本方面的话语权立即被削弱,夺权计划将出现变数。盛宣怀在给李鸿章的信中言辞激烈,作为淮军集团的政治代表,本是“可恃操纵之辔,上以实求,下以客应”;作为官方代表,有职无权,如果继续下去自己只能“身败名裂,不足赎咎”,自己在招商局“万无中立之势”[29]。
盛宣怀的信火药味十足,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要么唐廷枢、徐润他们离开,自己独揽大权;要么他们两人留下,自己卷铺盖走人。在给李鸿章的信中,盛宣怀更希望自己能够独揽大权,“奋身独任其艰难,未始不可挽救全局。”盛宣怀为了确保夺权成功,特地叮嘱在天津处理兄长后事的朱其诏向李鸿章活动。
朱其诏也曾买了一个知县的官衔,一直跟随哥哥朱其昂在江浙漕运中摸爬滚打,深谙帝国官场的潜规则。失去了兄长朱其昂这座靠山,朱其诏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商场,都要仰仗李鸿章的这位幕僚。朱其诏在天津一直替盛宣怀打探李鸿章的信息,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面见李鸿章,他向盛宣怀保证“限我一月定能报命”。[30]
李鸿章稳定招商局军心,坚持“官督商办”原则不变
招商局陷入价格战泥潭,危机四伏
李鸿章在书房里埋头给丁日昌写信。
丁日昌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军火专家,更是淮军集团改革的干将。随着改革的推进,淮军集团在干部储备方面日渐捉襟见肘,李鸿章反复权衡后,将丁日昌推到了福建巡抚的位置。李鸿章此举不仅是要掌控军事工业旗舰——马尾船厂,更重要的是要在台湾全面推行改革,开矿、修建铁路、兴办电报。可是丁日昌在福建巡抚的位置上很不舒服,福州官场波谲云诡,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搞得他头昏脑涨。
官场的倾轧令技术型干部丁日昌很不适应,他很快就在福州病倒了。李鸿章十分关心丁日昌的病情,委托到福州出差的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去探望丁日昌。赫德到了福州后告诉李鸿章,尽管丁日昌看上去“面貌精神甚佳”,[31]可是脚肿得都不能走路了。
赫德离开福州后,丁日昌敏锐地觉察到李鸿章托人探病的微妙。赫德名为探望病情,实则是为李鸿章考察自己的忠诚度。福州官场有大批左宗棠的故吏,马尾船厂更是左宗棠的心血之作,沈葆桢主政马尾船厂时,每次向皇帝汇报船政大事,都需要左宗棠联合署名。丁日昌在病床上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详细地汇报了福州跟台湾的政务。
李鸿章收到丁日昌的信后,当即热泪盈眶。在一封不长的书信中,一向严谨的丁日昌竟然犹如孩童练字,明显能感觉出写信之时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几不成字”。略懂中医的李鸿章在信中宽慰丁日昌,说他可能是在台湾受到瘴气侵扰,加之劳累过度,如果静养一段时日就能恢复元气。
读完丁日昌的信,仆人又送来了另一封信,正是盛宣怀充满火药味的控告信。李鸿章在给丁日昌的回信中很是无奈地感叹,轮船招商局兼并旗昌轮船,“其议发自阁下,而成于幼丹”,英国资本控制的太古、怡和两家轮船商竭力倾挤,导致轮船招商局“船多停歇,岌岌难支”。
轮船招商局是淮军集团的改革旗舰,更是李鸿章获取改革主导权的重要筹码。可是,山西道监察御史董儁翰弹劾轮船招商局“用人太滥,耗费日增”,“各上司暨官亲幕友,以及同寅故旧,纷纷荐人”,任人唯亲的管理层“所荐之人,无非纯为图谋薪水起见”,甚至有官员“挂名应差,身居隔省,每月支领薪水者”。[32]
盛宣怀的控告跟董儁翰的弹劾令李鸿章感到事态的严峻,忙于国际外交跟直隶管理的李鸿章一直放手轮船招商局的管理,此时盛宣怀的夺权已经明显与“官督商办”的改革路线冲突。李鸿章给丁日昌写完信,将自己关进书房,对轮船招商局进行了详细的总结,他要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1872年,轮船招商局的成立“专为自置轮船,协运漕粮,以补沙船之不足”,目的是“各口揽载,以收回本国之利权起见”。从朱其昂前往天津领走二十万串的军费,到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帮主政,轮船招商局先后招募商股四十七万六千余两,此后轮船招商局开始跟欧美轮船商捉对厮杀。打着争夺中国航运权的旗帜,淮军集团拉开了改革的序幕。
轮船招商局在以唐廷枢为首的商帮控制下迅速发展,短短几年内在上海、天津、汉口、福州、香港、长崎、吕宋、安南、新加坡、槟榔屿等处各设分局。开办之初,政府的漕运订单成为轮船招商局与其他轮船公司竞争的最大支柱,轮船招商局第一年的运费收入相当可观,每股“除亏折费用及练钱缴息外,尚余利一分有零”。
作为淮军集团改革的旗舰企业,李鸿章不断地给江浙的督抚们写信,希望得到江浙更多的漕运订单。加之轮船招商局作为民族品牌的影响力迅速提升,国内客商纷纷将运输业务委托给轮船招商局,导致招商局的运输压力越来越大,管理层不得不商议招募新股,“定造并购买共添六船”。[33]
轮船招商局增发新股的工作重新启动,很快就招募了十万二千四百两,尽管当时新旧股本再加拆借军费共计七十三万九千余两,可是购置新旧轮船十一艘及码头、栈房等费用高达一百二十八万两之多,差额的五十四万余两均由轮船招商局的管理层四处挪借。
“官督商办”的改革路径很快被证明是相当正确的。在广东商帮的经营下,轮船招商局的生意越来越好,第二年每股“除费用及筹垫折息之外,尚有余利一分五厘”。为了扩大业务范围,管理层决定第二次增发新股,遗憾的是招募到八万两的时候,英国驻北京大使馆翻译马嘉理在云南被杀,英国军舰集结烟台,商人们担心“海防有事,未能踊跃”。
以太古、怡和为首的英国轮船商眼见轮船招商局“规模日见恢宏”,“遂生忌嫉”,跟轮船招商局打起了价格战,降价幅度高达百分之八十。马嘉理案爆发,英国资本“遂其垄断之心”。
价格战一度将轮船招商局拖入了泥潭。
轮船招商局第三年的资金链相当紧张,只得向钱庄拆借流动资金,贷款总额超过八十万两。到1877年,累计支付贷款利息已经达到九万一千两,扣除财政贷款利息后,股息不足五厘。管理层担心股东们抽走资金,只有打肿脸充胖子,透支来年的盈余,股息按一分垫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