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改革现场:晚清经济改革始末(全集)
3407500000076

第76章 湘淮之争(3)

唐廷枢他们名义上是让李鸿章购买旗昌的码头跟房产,背地里却是在变相行贿。因为轮船招商局只要收购了旗昌轮船的航运资产,旗昌轮船的码头跟房产就肯定需要一并处置,自然就会以低价卖出。唐廷枢特意禀请李鸿章购买,目的就是希望换取李鸿章对轮船招商局并购行为的支持。王先谦在反腐报告中说,“李鸿章驳斥不准”。

李鸿章驳斥了轮船招商局管理层的请求后,“盛宣怀往谒前两江督臣沈葆桢,诡词怂恿,沈葆桢欣然允行”。王先谦说,轮船招商局贿赂李鸿章不成,转而找到了沈葆桢,但他们在给北京方面的报告中却说,“时值冻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李鸿章)”。在王先谦看来,轮船招商局管理层撒谎的背后另有阴谋。

“旗昌原本约二百二十余万两,已亏大半,唐廷枢等仍按该洋行原本银数开报。”[24]王先谦尖锐地指出,在收购旗昌轮船后期,管理层之所以没有跟李鸿章商量,主要是担心收购价格在商洽的过程中会泄露出去。旗昌轮船亏损到只剩一百多万两,唐廷枢他们又抄底了旗昌轮船股票,导致股价暴涨,如果轮船招商局按照旗昌轮船的资产净值收购,那管理层就不能通过提前抄底的股票来赚钱。

王先谦告诉皇帝,盛宣怀他们到南京后,从沈葆桢那里筹借到百万两财政资金,“作为先付半价”,“实际划归伊等前收股票”。西征军向国际银行借高利贷收复新疆,沈葆桢拆借给轮船招商局的资金最终却落入唐廷枢他们的腰包。王先谦这一句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地刺进了清政府执政精英们的心窝。商人居然将帝国的封疆大吏们当猴耍,把国家财政当成了他们的提款机。

轮船招商局是李鸿章主导的改革旗舰,公司的高管却通过资本手段,让紧张的财政资金流入自己的腰包。现在,改革的旗帜企业成了改革者敛财的工具,作为帝国咽喉的两江的财政资金成了敛财者的血库。一直眼睁睁看着汉族武装集团抓走改革大权的清政府执政精英们,在看到王先谦的反腐报告时被气得热血沸腾,商人岂能盗窃国家财富?

王先谦在报告中说,轮船招商局并购旗昌轮船余下的百万两,才是旗昌轮船真正的资产价值。1878年9月8日,英国驻上海代理领事达文波爵士(Sir Arthur Davenport)在向伦敦方面提交的《领事报告》中嘲笑轮船招商局收购旗昌轮船的行为:“这个价钱对卖方说,是非常合算的。因为船队中包括一批陈旧过时的船只,其中有四到五只已完全报废。根据外国公众的估计,招商局至少多付了五十万两。”[25]

唐廷枢曾经在港英政府工作,在怡和洋行打工,创办过轮船公司,更不用说徐润还持有旗昌轮船的股份,他们对旗昌轮船真实的资产状况岂能不知?在轮船招商局高价收购的背后,就是为了套现招商局管理层手中的旗昌轮船股票。更为糟糕的是,旗昌轮船被收购之后,“太古、怡和竭力倾挤,船多停歇,岌岌难支”。在经营陷入困难的时候,“幼帅(沈葆桢)早置身事外”,[26]放手不管了。

王先谦嘲笑李鸿章,当初向皇帝打报告说“招商局之设,原以分洋商利权,于国家元气、中外大局,实相维系,赖商为承办,尤赖官为维持,诚恐难以久支,贻笑外人,且堕其把持专利之计”。现在,轮船招商局陷入经营困境,经营监督机制缺失,到底派谁才能重振轮船招商局?连李鸿章自己都很迷茫,“不知天下尚有何员最妥?”[27]

李鸿章的担忧和迷茫成了王先谦的把柄和证据。“该督所论,实已洞见本原。”王先谦相当谨慎地对皇帝说,李鸿章早已知道轮船招商局经营困难,一直依靠财政资金维持,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不过“唐廷枢等人营私肥橐,蒙蔽把持,相距数千里外”,可能身在直隶的李鸿章对唐廷枢他们的“情事或未能深悉”。

“近闻该督复奏请将公款一百九十余万两,分五年提还后,局务归商而不归官,并请将提还公款,悉解北洋,为办理洋务之用。”王先谦真正的目的是要修改李鸿章制定的“官督商办”改革路线,他痛心疾首地告诉皇帝:“归商而不归官,则局务漫无钤制,流弊不可胜穷,亏累日增,终于败坏。”

王先谦提醒皇帝注意李鸿章前后的言行,轮船招商局借贷财政资金划归北洋之策,跟之前提出的“商为承办,官为维持”之语,完全是背道而驰,是一种偷天换日的伎俩。李鸿章的真正目的是要让北洋掌控轮船招商局的财政借款,这样就可以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继续推行“官督商办”之策略,有唐廷枢他们的前车之鉴,恐怕财政借款很难从轮船招商局收回。

山西道御史董儁翰曾经提醒过皇帝,要朝廷整顿轮船招商局,李鸿章之后也主动提出让唐廷枢他们整顿,现在王先谦的一番陈词,立即让清政府执政集团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王先谦建议皇帝整顿轮船招商局,整顿的第一步就是要“严汰局员”。王先谦抨击李鸿章选定的轮船招商局管理层,“唐廷枢、盛宣怀蠹帑病公,多历年所,现在仍复暗中勾串,任意妄为,若任其逍遥事外,是无国法也。”

两江总督手握尚方宝剑,直刺招商局

由谁出面,整顿轮船招商局?

王先谦向北京方面推荐了两江总督刘坤一。因为“刘坤一新任两江,无所用其回护,且见闻切近,访察易周,拟请饬下该督臣,据实查办”。王先谦还向皇帝建议,在调查轮船招商局期间,不能让管理层以及任何第三方“干预局事”,一定要“专派委员总理,以便核定章程”。[28]

清理轮船招商局就意味着要清理掉李鸿章的人。除此之外,王先谦还希望给刘坤一争取更多的利益:“各省借拨库款,南洋居多,专款归库,方为正办。况分年提还之款,亦不足应急切购办之需。即北洋必需此项,而该局余利实敷每年还款,即由南洋扣收拨解,未为不可。”王先谦建议,将轮船招商局的财政借款划归南洋管理,一方面是因为轮船招商局在南洋辖区,管理方便,不至于“贻误商局,自属有益”;另一方面是因为“各省滨海码头,以上海为总汇,滨江码头,亦江南居多。均南洋所辖地面,事权分属,呼应较灵”。

掷地有声的弹劾矛头对准了李鸿章,王先谦为刘坤一夺权夺钱之举措,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王先谦如此急切地向皇帝推荐自己的政治盟友,已经触及到了官场“潜规则”,给反腐弹劾的正当性蒙上了阴影,更何况这一份弹劾报告已经触及李鸿章的底线。

唐廷枢是轮船招商局的民营资本代表,是淮军集团结盟民营资本的标杆,一旦赶走了唐廷枢,民营资本将远离淮军集团主导的改革。同样,失去了民营资本的支持,淮军集团全面改革的宏大计划将成为空谈。更为关键的是,一旦轮船招商局收归国有,1872年招募商股时商人们的担忧将成为现实,国家信誉将成为手纸,民营资本会再次依附到洋商羽翼之下。

“官督商办”的改革路线不仅决定着帝国改革的成败,更关系到淮军集团在未来改革过程中的主导地位。胡雪岩通过捐助的方式,获取了西北资源的控股地位,一旦左宗棠在西北的改革试点成功,而轮船招商局却在这期间搞“国进民退”,那么东南的爱国民营资本就会一路西进,投入到左宗棠的阵营。

王先谦的反腐报告令清政府执政精英无比兴奋。“湘淮素不相能,朝廷驾驭人才正要如此”。湘军跟淮军两大军事集团正在向政治军事集团转变,汉族督抚遍布大江南北。因此,分裂两大汉族集团是清政府执政集团一直醉心的平衡术,光绪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曾很露骨地对军机处的大臣们说:“似宜留双峰插云之势,庶收二难竟爽之功。否则偏重之迹一著,居奇之弊丛生。”[29]

刘坤一很快收到了皇帝的命令:“逐项严查,妥筹具奏。”

光绪皇帝的命令犹如刘坤一的一把尚方宝剑,李鸿章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定跟刘坤一进行深入的沟通。李鸿章担心自己会在信中措词不当,还专门吩咐幕僚薛福成草拟信函,信中语气相当谦卑,反复强调轮船招商局的经营不易,管理层们在经营管理方面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尤其是唐廷枢他们已经进行了内部改革,轮船招商局的经营业绩可以说明问题。

李鸿章在给刘坤一的信中说,轮船招商局的问题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严重,希望南北洋和衷共济,乐观其成,使“商局常存,轮船不废,已是张中国体面,而伐洋船横行内地之谋”,这才是“务其大者远者”。[30]刘坤一将李鸿章的信丢在书桌上,向江南制造局的李兴锐、江海关道的刘瑞芬下令,责成两人成立专案组,调查王先谦向皇帝反映的轮船招商局问题。

一次失败的反间计

砍掉李鸿章的“资本之手”

皇帝的命令是清政府执政集团的试金石。

早在咸丰年间,清政府执政精英中的精英、军机首辅肃顺就曾经说:“咱们旗人混蛋多,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耳。”[31]在剿灭太平军、捻军的战争中,八旗精英不堪一击;而在收复新疆的过程中,左宗棠抬棺出塞,血洒疆场。清政府执政精英相当清楚帝国的权力格局,皇权掌握在爱新觉罗家族手中,国家管理之权虽仍以清政府集团为核心,但地方政务都掌握在汉族武装集团手中。

曾国藩去世后,两江总督一直由淮军集团和其政治盟友出任。李鸿章的谋略是:要让直隶跟两江遥相呼应,在地方政权中形成犄角之势。清政府执政集团相当担心淮军集团会成为地方权力中心。沈葆桢去世后,清政府集团将跟淮军集团有旧怨的刘坤一调任两江,就可以打破淮军集团的权力构架。

董儁翰弹劾轮船招商局的报告提交后,李鸿章的一纸内部改革方案,立即得到沈葆桢的支持,清政府执政集团当时根本找不到另派调查组的理由。现在,王先谦的弹劾报告一提交,皇帝的命令就飞马送抵两江,清政府执政精英们力图打破淮军集团扩权两江的目的昭然若揭。北京方面让湘军集团调查淮军集团,刘坤一岂能放过插手轮船招商局的机会?

为了让北京方面满意,又不给李鸿章留下把柄。刘坤一在专案组人选方面相当谨慎。李兴锐,湖南浏阳市三口镇人,早年随曾国藩镇压太平军,是老牌湘军。在出任上海机器制造局总办之前,一直跟随彭玉麟规划长江水师。刘瑞芬,安徽贵池刘街人,学生时期就加入了李鸿章幕府,可见李鸿章爱其才华。

刘坤一反复权衡,如果专案组全是湘军班底,容易直接跟淮军集团起冲突,而自己在两江根基未稳,一着不慎,淮军集团在两江的大员就会对自己事事掣肘。更重要的一点是,全湘军班底会使调查失去公正性,到时候淮军集团一定会跳出来指控。尽管清政府执政精英们喜欢湘军跟淮军没完没了地争斗,但湘军跟淮军两大军事集团的关系事关帝国政局的稳定,一旦争斗升级,北京方面一定会派员再查。

专案组事项安排好后,刘坤一动手给李鸿章写信。

“招商局虽办理未能尽善,致生弊端,然官帑既经分年拨还,业已于公无损。”刘坤一的信还是相当谦和,他在信中说,这一次王先谦弹劾轮船招商局,自己本来想跟北京方面简单汇报一下了事,可是皇帝却下令调查,想必北京方面肯定是因为太多的弹劾,已经不再信任轮船招商局的内部自查了。

刘坤一在信中还介绍了自己的安排,李兴锐、刘瑞芬两位任职的地方距离轮船招商局最近,开展专项调查时非常便利,两人的调查结果出来后,一定会详细向北京方面汇报,“以息群喙”。轮船招商局的问题真如王先谦弹劾的那样吗?刘坤一也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鄙意以被参各款,唯股票一事稍难措词,且俟复到之时详加斟酌。”[32]

唐廷枢一干高管挪用财政资金,抄底旗昌轮船的股票,最终使得轮船招商局向地方财政再度拆借巨款收购旗昌轮船。此事一旦查实,刘坤一就可以砍掉李鸿章改革的“资本之手”。只要以唐廷枢为首的民营资本被赶出轮船招商局,李鸿章的改革远略就将落空。“详加斟酌”一词背后,是刘坤一明显在向李鸿章施压。

财政借款问题事关南、北洋的利益,刘坤一当初给王先谦写信时已经说得很清楚,现在既然皇帝下令调查,那么轮船招商局归还地方财政的“官帑息银”,以及轮船招商局的资产减值问题,都应该严格按照现代公司的治理方式来办,这样才能“服众人之心”。刘坤一在信的末尾问李鸿章,对于自己的调查计划,“以为何如?”

李鸿章射向刘坤一的一颗子弹

李鸿章很是不爽。

刘坤一进京“陛见”,并跟湘军、浙江籍京官结盟,无论是沈桂芬、王文韶,还是翁同龢,这些人就算进入军机处、总理衙门,甚至进入上书房,也都只是恭亲王的幕僚而已。清政府执政集团内部现在也已经是剑拔弩张,光绪皇帝登基之后,慈禧太后一门心思加强中央集权,她的第一步就是拉拢醇亲王奕,现在恭亲王奕跟奕已是“兄弟阋于墙”。

奕身为光绪皇帝的父亲,在“辛酉政变”中只是慈禧跟奕的配角,在同治皇帝交班之际,慈禧太后一度图谋将以奕为首的总理衙门这个第二权力中心一网打尽。没想到日本出兵台湾,日本谈判全权代表大久保利通又只跟奕谈判,奕这才得以在危机时刻恢复一切职务。光绪皇帝继位后,慈禧太后不断将奕推向前台,试图通过离间兄弟二人来操控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