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早已意识到慈禧太后的计划,在文祥去世之后,奕从汉族精英中挑选王文韶、沈桂芬进入权力中心,由此不难发现他在清政府执政集团中的孤独。王文韶是湘军的政治盟友,沈桂芬跟李鸿章是同科,奕试图通过汉族文官精英来维系跟淮军、湘军两大军事集团的关系。不过奕万万没想到沈桂芬推荐刘坤一出任两江总督后,李鸿章跟沈桂芬的关系会变得日渐紧张。
看完刘坤一的信函,李鸿章立即让幕僚薛福成代笔,给刘坤一写了一封回信——《代李伯相复刘制军书》。李鸿章在信中毫不客气地以“明系有人贿属”[33]来定性王先谦弹劾招商局的行为。王先谦在弹劾报告中为自己的政治盟友谋求利益,已经触及了官场潜规则的底线,李鸿章对失去了公正性的弹劾自然不会客气,将其定性为王先谦收受幕后人贿赂,进而以第三方的名义弹劾。
刘坤一在信中明确表示,自己将会把调查结果向北京方面汇报,李鸿章对之嗤之以鼻。在给刘坤一的回信中,李鸿章很不以为然地说:“尊处委刘道、李道就近核明,将来复奏时尽可缕细上闻。”刘坤一曾经提议,将来南、北洋可以联合向北京方面汇报调查结果,因为之前李鸿章一直说轮船招商局问题不大,但一旦真查出问题,容易招致他人弹劾,所以联合汇报调查结果更为妥善。但李鸿章拒绝了刘坤一的提议,“自不必迹涉扶同,致启群喙”。
王先谦弹劾唐廷枢一干人马用财政资金抄底股票,李鸿章其实相当清楚这就是要砍掉淮军集团的资本之手,甚至将淮军集团推向民营资本的对立面,最终失去改革的主导地位。李鸿章在回信中显得很是自信,甚至嘲笑刘坤一的专案组找不到控告的真凭实据:“收买股票一节,虽难保其必无,恐亦难得确据。”
如果找不到唐廷枢等人操控股票的证据,那么王先谦弹劾的目的就达不到,以唐廷枢为首的民营资本在轮船招商局的利益依旧可以得到保证。李鸿章毫不避讳轮船招商局的问题:“盖招商一局,所用多生意场中人,流品稍杂,原不敢谓办理处处尽善。但此事由商经理,只求不亏官帑,不拂商情,即于中外大局有益。苟有显著之弊端,必当随时整理。”
在李鸿章看来,轮船招商局作为一家现代化企业,自然要由生意场中的商人来经营管理,只要能够归还财政借款,能够跟洋商竞争,那就是改革的成功。如果有问题随时整改就可以了,而那些“掇拾浮议,辄据无稽之词”,只能是无妄的掣肘,对轮船招商局的发展毫无益处,“必致商情涣散,更无人起而善其后矣”。
李鸿章在回信中警告刘坤一,不要因为一些没有根据的指责就把轮船招商局搞得鸡犬不宁,那样会导致民营资本对政府失去信心。商人甚至会从轮船招商局抽走资金,将来还有谁会支持政府的经济改革呢?第一次的谦卑换来的是刘坤一的强硬,李鸿章这次决定“硬碰硬”。而充满火药味的回信也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毫无回旋余地,两人的决斗正式开始。
“不识好歹”的上海小县令
刘坤一锁定的第一个调查对象是叶廷眷。
王先谦在弹劾招商局的报告中指出,有人曾经报告,轮船招商局“办理毫无实济”,希望政府派员“认真整顿经理”。王先谦的信息主要来源于叶廷眷。叶廷眷进入轮船招商局后,提出了一套“国进民退”的整顿计划,触及了李鸿章改革路线的底线,最终遭到抛弃。
叶廷眷在县令的位置上混了多年,一直都是正七品,轮船招商局的督办是道员衔,正四品。进入轮船招商局后,叶廷眷一心想大干一场,将自己头上的顶子换一换。叶廷眷提出“国进民退”之策,以扭转“虚本蚀利之势”,没想到触怒了李鸿章,于是他只有退而专事漕务。
漕运内部三教九流,叶廷眷跟江苏分管漕粮运输的粮道英朴的关系“十分龃龉”。更令叶廷眷想不到的是唐廷枢的行动,轮船招商局内部改革首先将刀子砍向管理层,要求具体分管业务的管理层都要做到利润最大化,这导致承办漕粮运输业务的管理者的获利空间变小,加之北方灾荒导致粮价波动剧烈,叶廷眷办理的漕粮运输出现了亏空,最终只有借着给母亲守孝之名离局回乡。
叶廷眷回乡守制期间,不断在统治精英阶层散布轮船招商局的悲观言论,更是“极言招商一局之罢难,又经洋商减价攘夺,似不能有振兴之望”。[34]在锁定调查叶廷眷之前,刘坤一对叶廷眷的行动、心理进行了周详的分析。
刘坤一有信心让叶廷眷站到自己一边,因为叶廷眷提出的“国进民退”之策的直接阻力就来自于唐廷枢一行人,最后被挤走又是因为唐廷枢的内部改革。叶廷眷跟唐廷枢同为香山人,相当了解以唐廷枢为首的广东商帮,加之轮船招商局并购旗昌轮船期间,叶廷眷在上海出任知县,一定掌握了很多并购内情。
李鸿章在给刘坤一的信中嘲笑王先谦的弹劾为无稽之谈。而王先谦的弹劾内容很大程度上是采信了叶廷眷的言论,如果叶廷眷站出来揭露轮船招商局的问题,一定能有力回击李鸿章的嘲笑。更重要的是,一旦招商局的问题属实,南洋就可以摆脱北洋的控制,轮船招商局的财政借款就可以留在南洋。
专案组向叶廷眷以及招商局其他高管发出了调查令。
刘坤一希望叶廷眷能够北上,到南京配合专案组的调查。他甚至希望能亲自会会这位叶廷眷,为了鼓动这位追随淮军集团多年的县令站到自己这一边,刘坤一以两江总督的名义给叶廷眷承诺,只要他站出来指控唐廷枢他们一行,就可以回到轮船招商局主持工作。
正在广东香山县料理父亲后事的徐润听说刘坤一的行动后,立即北上南京。配合专案组调查了十天后,徐润“即刻登轮返粤”,[35]回到香山老家。不过,身为挪用财政资金炒股的当事人,面对北京方面发出的专案调查令,即便是要让老爹停尸祠堂,徐润也不敢拒绝专案组的调查。
唐廷枢当时在开平煤矿难以脱身。盛宣怀在湖北开矿陷入困境后,唐廷枢在开平取得了巨大突破,开平煤矿一举成为淮军集团资源改革的旗舰。现在,大量的设备运抵开平,唐廷枢正在琢磨怎么样将煤炭运出开平,以致根本没有时间南下接受专案组的调查。王先谦的弹劾足以颠覆盛宣怀的命运,让盛宣怀出面代为自己答辩再合适不过了。
“招商局事权悉在唐、徐二人,众所共知。”唐廷枢委托盛宣怀代为答辩,专案组就开始抓住盛宣怀不放。盛宣怀对此牢骚满腹,在给胡雪岩的一封信中抱怨说,唐廷枢跟徐润二人把持招商局管理大权,天下谁人不知?盛宣怀不在上海,他相信久在上海的胡雪岩一定对招商局的事相当了解,“执事久在上海,亦难逃洞鉴”。
“若舍唐、徐而问及鄙人,犹如典当舍管事管账而问及出官,岂不诬甚!”[36]曾经试图将轮船招商局当成自己官场升迁阶梯的盛宣怀,在把湖北矿务搞成烂尾工程后,只能通过赈灾混到河间道。这一次,王先谦弹劾他在并购旗昌轮船时“扣帑入己”和“侵渔中金”。一个贪污拿回扣,中饱私囊,品格卑劣的人岂能留在官场?
盛宣怀对王先谦的弹劾出奇地愤怒:“侄一人得失何足轻重,但圣明之世,似亦不应有此莫须有之奇案。”他在给胡雪岩的信中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无辜受害者的形象,还说自己的得失不足挂齿,但是在一个逐步向现代文明转变的时代,怎么还能搞出那种莫须有的案子呢?
历史总是如此的残酷,魔鬼总是在细节中出现。
在给胡雪岩的信中,盛宣怀称胡雪岩为执事,在儒家思想横行的年代,执事是对他人一种相当高的尊称。在胡雪岩面前,盛宣怀自称为侄儿。没错,胡雪岩已经是赏穿黄马褂,紫禁城内可骑马的帝国首富,西征军出关的财政保障,无论是官衔品级还是财富,盛宣怀对胡雪岩都应该高山仰止。更为关键的是,胡雪岩年长盛宣怀二十一岁,胡雪岩确为盛宣怀叔叔级的长辈了。
王先谦的弹劾足以毁掉盛宣怀的前程,他在给胡雪岩写信的时候,已经在想办法回复专案组的调查。而此时左宗棠也已经被清政府执政集团召回北京。作为左宗棠身边的红人,胡雪岩只要在左宗棠面前帮盛宣怀美言两句,刘坤一定会考虑湘军领袖左宗棠的意见。那样一来,王先谦的弹劾便会在结案时有转机,盛宣怀的政治前途还有希望。
盛宣怀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正在专心准备回复时,刘坤一正在动员叶廷眷作证人。李鸿章的幕僚沈能虎从保定给盛宣怀写了一封密信,通报刘坤一的这一行动,“商局事闻南洋调水心至白下,不知若何剖析。”[37]南宋思想家叶适,号水心,而沈能虎信中的水心则代指叶廷眷,白下代指南京。沈能虎是在通过暗语告诉盛宣怀,刘坤一要找对轮船招商局相当了解的叶廷眷作证人,不知道兄弟你怎么应对。
沈能虎对盛宣怀相当了解,李鸿章的这位心腹一直迷恋于科举仕途,他对官位的追求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可是王先谦这一次的弹劾,重要目的是通过打击轮船招商局来打击淮军集团,李鸿章岂能让盛宣怀一个人与刘坤一他们对抗?沈能虎安慰盛宣怀,按照常理,最终的调查结果是南北洋联合汇报,“主人之力非弱,必能力排”,这种无稽之谈说明白就可以了,“不值与辋川对锋耳”。
徐润北上接受调查之后,很快将消息带回到香山,叶廷眷了解到,王先谦弹劾的是唐廷枢跟徐润他们,但刘坤一调查的重点却是盛宣怀,一方面是因为唐、徐二人挪用财政资金炒股的证据找不到,另一方面是因为盛宣怀吃回扣的问题关系到政治前途,即使没有铁证证明盛宣怀吃回扣,清政府执政精英也一定会以盛宣怀这一说不清的污点来钳制李鸿章,这才是刘坤一重点调查盛宣怀的真正目的。
叶廷眷在上海滩混了多年,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的潜规则,他都了如指掌。现在李鸿章统辖直隶拱卫京畿,又正在谋划北洋防务,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控轮船招商局,将所有问题坐实,难道北京方面就会因其手下一幕僚而对李鸿章痛下杀手?更重要的是,两江总督这个位置多年来一直操控在淮军集团之手,以何璟为首的不听话之人最终都被李鸿章给排挤出两江。刘坤一刚到两江,在两江的政治根基尚浅,岂是李鸿章的对手?
一番利弊权衡之后,叶廷眷又惊又虑,吓得差点尿裤子了。刘坤一调查轮船招商局的火力对准盛宣怀,跟自己当初要清理掉以唐廷枢为首的民营资本之初衷相违背,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旦站到刘坤一这边,很可能在官场上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于是,叶廷眷拒绝了刘坤一北上配合调查之请。刘坤一许诺可以让叶廷眷回到招商局,叶廷眷为“不得于北洋”[38]而生怨,“固请留家养亲”,拒绝了刘坤一的好意。
“南洋北洋”捉对厮杀
“南洋”紧咬住盛宣怀的“狐狸尾巴”
叶廷眷的拒绝令刘坤一相当尴尬。
王先谦这个时候应该很后悔,因为他的弹劾报告的主要内容来自于叶廷眷的言论,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被李鸿章抛弃的县令,对北洋畏之如虎。更让刘坤一尴尬的是王先谦对亏空的指控,而实际上在轮船招商局第六、七年的经营财报中,已经将折旧问题纳入成本核算,这样一来轮船招商局的资产亏空问题就不再是大问题了。刘坤一在给皇帝的汇报中非常无奈地写道:“王先谦所奏,未为无因,其间或属已往之事,或系过当之词。”[39]
专案组的调查重点集中在唐廷枢他们炒股,以及盛宣怀吃回扣等问题上。可是李兴锐跟刘瑞芬调查的难度相当大,根本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在最终的报告中只有玩儿文字游戏:“旗昌股票,唐廷枢、徐润或有一二,盛宣怀久在仕途,未必有此。”专案组的报告跟刘坤一的汇报说辞如出一辙:“买旗昌洋行股票一节,亦难保其必无,至谓如何侵吞,则尚无实迹。”
刘坤一陷入了王先谦的弹劾泥潭之中,当他将调查重点对准盛宣怀之时,失去的最大筹码就是叶廷眷。朱其诏曾经对唐廷枢、徐润两人挪用财政资金炒股相当不满。只要抓住主事轮船招商局的唐徐二人,即便轮船招商局的亏空已经弥补,依然可以对轮船招商局的经营大做文章,因为这关系到王先谦弹劾的整体定性。可惜,刘坤一没有抓住机会。
没有得到叶廷眷的指证,刘坤一陷入了被动局面。于是,刘坤一改变了策略,从当初的咄咄逼人变成了现在的以退为守。通过他在汇报中的“已往之事”“过当之词”等用词可以窥见,他将王先谦的弹劾推向了文过饰非的境地,对整个弹劾进行了定调。在汇报唐廷枢他们炒股的调查结论时,只能用“难保其必无”这种模棱两可之词来最大限度地对王先谦的指控进行维护。
留给刘坤一的机会只有盛宣怀的吃回扣问题。王先谦的弹劾惊动了清政府执政集团,但诸多弹劾问题都陷入调查取证难的困境中,这导致王先谦弹劾的正当性迅速下降。抛弃轮船招商局经营不善、唐廷枢他们炒股的问题,集中精力对付盛宣怀,可以确保王先谦弹劾的正当性,更能够通过打击盛宣怀而对准淮军集团的人事问题。
刘坤一决定从轮船招商局并购旗昌轮船入手。第一,收购之时,盛宣怀告知沈葆桢,将通过增发新股招募百万民营资本,财政方面只要借款百万就能完成并购。事实上,至今轮船招商局都没有完成百万商股的招募,盛宣怀故意欺瞒两江总督沈葆桢。第二,盛宣怀欺瞒沈葆桢的动机,从表面看是为了完成收购旗昌轮船,真正的目的却是通过收购旗昌轮船来拿巨额回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