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不想见到这个人,也许是不敢,她宁愿每天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可是老天总喜欢巧作安排,她还是见到了她最不想见的人。
这是幸,还是不幸?
过了很久,柳笑才缓缓道:“三年了,你还好么?”
珠妃也缓缓道:“好,你呢?”
柳笑道:“我不好,很不好。”
珠妃低下了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
柳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珠妃的头垂得更低:“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定在恨我。”
柳笑道:“我为何要恨你?”
珠妃道:“因为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女人,我没有等到你回来。”
柳笑苦笑道:“这不怪你,当时江湖上几乎有一万个人说我已经死了。”
珠妃道:“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死的。”
柳笑道:“我没有死,却也跛了一只脚。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就算明知找不到,我也会一直找下去的。”
珠妃肩头轻颤,仿佛是在抽泣。半晌才幽幽地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如今已是王爷的人了。”
柳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珠妃道:“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考虑,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
柳笑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安平王?”
珠妃摇摇头道:“就算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对他的感情也不会变。”
柳笑笑了,笑得很苦。
珠妃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柳笑道:“你要我去救安平王?”
珠妃道:“你肯不肯?”
柳笑道:“如果我不肯呢?”
珠妃道:“那我就自己去找他。”
柳笑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珠妃道:“不知道。可是有一个地方他以后一定会去的。我不妨先到那里等他。”
柳笑道:“什么地方?”
珠妃道:“幽冥。”
柳笑苦笑:“那地方太冷,你还是先不要去了。”
珠妃喜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柳笑点点头,道:“可我有一个条件。我救出他,你跟我走。”
珠妃身子一震,低下了头,慢慢转过身去,面对着滔滔江水。江水奔涌而来,浩浩而去,她的心也在随着江水翻滚。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道:“我答应你。你救出他,我跟你走。”
柳笑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他没有说话,转身向船舱走去。
珠妃道:“你去哪里?”
柳笑道:“在这里是永远也救不出安平王的。”
珠妃道:“你现在就去救他?”
柳笑道:“我已答应了你,就绝不会失信。”
珠妃道:“可你……就一个人去?”
柳笑道:“我是想一个人去,可是有两个人一定不会放心我的。
段青枫坐在椅子上。
椅子很硬,并不舒服,可他已坐了一个多时辰,连动都没有动过。
铁成刚却一直都在动。他在这舱中来回踱步,至少已走了七、八十趟,若不是柳笑进来,他也许会走上一百趟,甚至两百趟。
段青枫看着柳笑,冷冷道:“坐。”
柳笑皱了皱眉:“你难道从来不会说个‘请’字?”
段青枫道:“我的确很少说。”
柳笑道:“那什么时候你才肯说呢?”
段青枫道:“那要看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了。”
柳笑道:“如果是安平王呢?”
段青枫道:“如果是王爷的话,那站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柳笑道:“看不出你这人倒是很坦白。”
段青枫道:“如果这是优点的话,我很乐意承认。”
柳笑道:“可是今天,你只怕要对我说这个字了。”
段青枫道:“哦?”
柳笑道:“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安平王在哪里,也只有我才能帮你们救出他。”
段青枫道:“可我怎能相信你?”
柳笑道:“有病乱投医,无论信不信,你都得试一试。”
段青枫看了他半天,才道:“好,请坐。”
柳笑大马金刀地坐上去,身上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可现在他的神情就像一个满腹神机的军师坐在中军帐里。
段青枫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王爷的下落了?”
柳笑道:“珍珠和石头放在一个盘子里,现在石头被扔掉了,珍珠呢?”
段青枫道:“自然还在盘子里。”
铁成刚道:“你是说安平王还在金陵?”
柳笑道:“不错。”
段青枫道:“他们既已劫得王爷,又怎能不将他转到别的地方?”
柳笑道:“因为按日程计算,我们离金陵城还不算远,他们一定不会冒险行动。”
段青枫道:“就算你说的对,可王爷又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我整个白天都寸步未离王爷一步。”
柳笑道:“那夜里呢?”
忽听一个娇美的声音道:“整个夜里我都在他身边。”
柳笑看着珠妃走进来,苦笑道:“我早该知道的。”
珠妃道:“昨天夜里我从未出去过,一直都在那间屋子里。”
柳笑道:“那屋子你们可检察过?”
段青枫道:“我又不是笨蛋,怎会不事先检察?那屋子与外面是绝对没有暗道可通的。”
柳笑道:“如此说来,安平王跟本就没有被劫出屋子。而那个假安平王一定早就藏在屋子里,可你并没有发现他。”
“不可能,绝不可能。”段青枫道:“若说屋子里藏着一个人,我又岂会找不出来?那屋子的每一个隐蔽的角落我都查遍了。”
“这就是你所犯的错误。”柳笑道:“你只注意了隐蔽的角落,却没有注意到最明显的地方。”
这无疑是人心理上的弱点,就像你在黑暗中翻箱倒柜地找蜡烛,却不知蜡烛就在你前面的桌子上。
段青枫道:“你说的最明显的地方是哪里?”
柳笑笑了:“寝室里最明显的地方当然是床了。”
段青枫冷笑道:“我又岂会放过摆在眼前的东西?那床是用檀木新打成的,外面跟本没有什么特别,里面也不是空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仿佛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都僵硬了。
他嘴里喃喃道:“不是空的,不是空的……”
柳笑道:“当然不是空的,因为有个人藏在里面。那个假安平王。”
段青枫的脸色变了,鼻尖上隐然有了汗珠。
这一点,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的疏忽,已足以造成致命的后果。
珠妃忽然道:“就算有人躲在里面,可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
柳笑道:“自然是你睡着的时候。”
珠妃道:“可我睡觉非常警醒,身边有一点动静我都会感觉到,更不要说换走一个人。”
柳笑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昨晚从未离开过他身边吗?”
珠妃想了想道:“若说离开……只有……只有段总管来过一次。”
柳笑道:“他可曾进屋?”
珠妃道:“不曾,我们只是隔门而语。”
柳笑道:“你们谈了多久?”
珠妃道:“在约有半盏茶的功夫。”
柳笑点点头道:“这已足够了。”
铁成刚道:“你认为王爷就是在这个时间里出事的?”
柳笑不答,又问珠妃:“当你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可曾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珠妃口里喃喃道:“不对的地方……”忽然她眼睛一亮,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奇怪的香气。”
柳笑追问:“什么香气?”
珠妃道:“是……是……”
段青枫道:“是不是檀木香?”
珠妃道:“不错,是檀木香,我不会记错的。”
段青枫道:“这不奇怪,那床本就是用檀香木打成的”
珠妃道:“可是那香气好像是从王爷身上发出来的。”
柳笑道:“你能肯定?”
珠妃点点头:“当时屋子里燃着香料,若不是从王爷身上发出来的,我绝不会闻到。”
柳笑道:“我明白了,这件事并不复杂。”
铁成刚道:“你说说看。”
柳笑道:“那人一早就躲在床里,等王妃离开床的时候,那人从里面钻出来,将安平王放到床里,当时安平王已然昏醉,自然不会反抗。”
他接着道:“那人身上必定穿着与安平王一样的衣服,况且容貌酷似,王妃是绝对不会产生怀疑的。”
铁成刚道:“那他身上的香气……”
柳笑道:“他在新床里呆了那么久,身上自然会沾染了檀木香。”
铁成刚道:“你的推测很合理,无论是不是这样,都很难反驳。”
段青枫冷笑道:“可我还是不相信。”
柳笑道:“那要怎样你才相信?”
“除非我看到床里那个藏人的洞。”
柳笑道:“你一定会看到的。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铁成刚道:“什么事?”
柳笑道:“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
铁成刚一怔:“什么意思?”
柳笑道:“金陵这么好的地方,安平王不会只想呆一夜就走吧?”
段青枫道:“本来不会这么快走的。”
柳笑道:“那为何又改变了?”
“因为接到了宫中密报。”段青枫用眼角瞟着柳笑:“有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柳笑笑了笑,道:“你接到密报,觉得事情重大,于是就连夜去禀报安平王。”
段青枫道:“不错。”
柳笑道:“可那时安平王已然睡下,你就只好禀报王妃。”
段青枫道:“不错。”
柳笑道:“可王妃刚一离开床边,那人就开始行动了,这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段青枫终于明白:“你在怀疑我。”
柳笑道:“有一点儿。只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不是内奸。”
段青枫冷笑:“哦?”
柳笑道:“你若是内奸,就不会救王妃了。”
段青枫哼了一声。
铁成刚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柳笑道:“我为何要怀疑你?”
“因为那份密报是我先接到,然后再通知段总管的。”
柳笑道:“你是如何接到密报的?”
铁成刚道:“昨夜我守在外面,定更时分忽然来了一个人,我拦住一看,竟然是小福子。”
“小福子是谁?”柳笑问道。
段青枫道:“是王爷的贴身太监。”
柳笑道:“既是贴身太监,为何这次没跟在安平王身边?”
珠妃道:“王爷此次出巡,怕京中有变,就留小福子在京,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事先得知。”
柳笑道:“小福子现在还在吗?”
铁成刚道:“他说完那件事就急着走了,原因是怕京中有人起疑。”
柳笑道:“他是否带有书信?”
段青枫道:“如此机密大事,若是身带书信,一旦事泄,后果不堪设想。”
铁成刚道:“不错,他只是捎来了口信。”
段青枫道:“你是在怀疑小福子?”
柳笑没有回答,忽然转了话题:“安平王如今一定还在秦玉堂手里。”
珠妃道:“那他们会不会……杀他?”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柳笑道:“不会。他们如果想刺杀安平王,昨夜就已下手。”
没有人否认,床里若真有人,那么这个人只要用一把小刀,就可以将安平王变成尸体。
铁成刚恨声道:“秦玉堂竟然如此大胆。”
柳笑道:“如果只是秦玉堂,他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铁成刚道:“难道背后有人指使他?”
柳笑道:“我才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它不是人。”
铁成刚道:“不是人,你说是什么?”
柳笑道:“是一条龙。”
铁成刚道:“一条龙?青龙?”
段青枫道:“青龙会?”
柳笑点点头。
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青龙会的可怕,是每一个江湖人都知道的。
沉默了一会儿,段青枫忽然抬起头直视柳笑,嘴里缓缓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段青枫冷冷地盯着柳笑。
柳笑道:“这很重要么?”
段青枫道:“我想知道。”
柳笑道:“好,我就告诉你。三年以前,江湖中曾有个叫做‘风郎君’的人,你还记不记得?”
铁成刚道:“听说此人轻功高绝,是青年一辈中的好手。”
柳笑道:“那你认不认得他?”
铁成刚道:“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柳笑道:“那你现在就见到了。”
铁成刚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风郎君。”
段青枫冷笑一声,道:“你为何要管这件事,这与你有何关系?”
柳笑道:“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安平王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管,只不过有了这东西,我不得不管。”
他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三人同时惊呼:“龙凤牌!”
段青枫道:“你怎会有龙凤牌?”
柳笑道:“是一个姓朱的朋友送我的。”
段青枫道:“朱奇,你是说朱奇?他在哪里?”
铁成刚道:“朱奇是谁?”
段青枫道:“是王爷安排在金陵府的心腹密探,就在秦玉堂府中。”
柳笑道:“他现在很安全,秦玉堂一定找不到他的。”
铁成刚道:“我们如今怎么办?”
柳笑道:“当然是去找秦玉堂了。”
铁成刚道:“你不怕他已经溜了?”
柳笑道:“他是官面上的人,一旦私逃反而更容易暴露,我想他不会不明白的。”
“这么说他一定还缩在乌龟壳里,”铁成刚大笑而起:“我们现在就去将他擒来如何”
段青枫道:“不可以鲁莽,现在金陵城中一定布满了陷阱,况且我们大举前去抓人,秦玉堂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对王爷不利。”
铁成刚道:“谁说我们要大举前去,只我们三个人去,还怕打不断他秦玉堂的狗腿?”
柳笑道:“果然不愧是江湖有名的侠客,到了拼命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铁成刚道:“你呢?你敢不敢和我去拼命?”
柳笑道:“你我既然有命,又何妨拼上一回?”
两人相视大笑,豪气干云。
段青枫道:“此事还须仔细商议。”
柳笑道:“兵贵神速,还商议什么?”
段青枫道:“你难道不怕秦玉堂用王爷要胁”
柳笑道:“在下从不受人要胁。”
铁成刚道:“你要是怕了,就在这里保护王妃,我们两人去。”
段青枫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叫道:“我怕什么,你们有命,难道我就没有?”
三人挺起胸,大步走了出去。
珠妃看着他们的背影,咽喉一阵哽咽,眼睛不知不觉变得湿润了。
只要是男人,无论他平时多么沉稳老成,也难免有时候会冲动的像个孩子。其实这种冲动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还可以让人感觉到你心中尚有一股激情。
这个世界上若是缺少了激情,岂非也像是缺少了阳光一样毫无生气?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激情,那他与行尸走肉也没有什么分别。
又是黄昏。
楼船已经靠岸,岸边芳草萋萋。
段青枫站在春草中,斜阳下,看着天边的晚霞渐渐消逝,心中极不平静。
虽然在金陵通向外面的所有道路上,都已布满了锦衣卫士,但他还是有些担心。
他已有过一次疏忽,绝不能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