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终于完全黑下来。
柳笑道:“我们可以动身了?”
段青枫道:“可以了。”
柳笑道:“你为何一定要晚上去?”
段青枫道:“如果我们白天去,就是在明处,城中到处都可能是秦玉堂的人。但如果是晚上,他们便不容易发现我们,即使发现了,要逃走也不难。”
柳笑瞪起眼睛:“原来你一定要晚上去,为的就是方便逃走。”
“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段青枫道:“至少我们还能保住性命。如果真没了命,又怎么去救王爷?”
柳笑喃喃道:“好像说得也有理。”
段青枫道:“怎么不见铁大侠?”
柳笑道:“你坚持晚上去,他就气呼呼地回屋睡觉去了,此时想必正在梦中骂你。”
段青枫失笑道:“你怎知他在骂我?”
柳笑道:“因为方才我也做了个梦。”
段青枫道:“你也在梦中骂我?”
“那倒没有。”柳笑道:“我从来不骂人,在梦中也是一样。”
他看着段青枫,笑道:“我只是在梦里把你狠揍了一顿而已。”
忽听身后一个豪放的声音道:“揍得好,连我都有些手痒了。”
二人回过头,只见铁成刚一个魁梧的身子迎风而立,特地敞开衣襟,露出宽实强健的胸膛,一头散发在风中飞舞。
段青枫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也该去睡一觉了。”
铁成刚道:“为什么?”
段青枫道:“我若不在梦里教训你们一顿,岂非太亏了?”
长夜漫漫,云暗风高。
金陵城的城墙在夜色中看来也显得更加巍峨耸峻。
但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他们,未到初更,三个人已在金陵城中。他们没有被发现,也没有遇到秦玉堂的人,整个金陵城显得异常寂静。
偶然在几条街的街口,也能见到几盏破旧的灯笼,发出昏惨惨的光,照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看起来更加诡异。
此时三个人已来到状元大街。这一路上竟然十分平静。
段青枫心中暗自奇怪:难道秦玉堂直的溜了?要不然怎么不做任何防备?可无论怎么看,秦玉堂也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此时他们已看到了秦府的大门。
大门紧闭,门前的气死风灯在风中不住摇晃,府内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柳笑走过状元楼下,忽然站住,凝神听了听,身子突然拔起。他的右脚在二楼围栏上一点,凌空换气,已窜上了楼前竖立的木竿,竿上正悬挂着状元楼那巨大的金字招牌。
柳笑一手攀住竿头,身子隐在招牌后面,只露出一个头,向秦府中望去。
偌大的秦府一片漆黑,一幢幢房子像是一座座隆起的坟墓,没有灯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暗影中仿佛有东西在动。是风吹过花木,还是有人在走动?他无法看清。
柳笑挂在竿头,风吹过,清新而寒冷。
他的头脑也变得冷静。
他很小的时候就在江湖中闯荡,在那充满惊险刺激的生活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时刻。他知道应如何保持头脑的冷静。
重重黑暗之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他虽然看不到,却可以感觉得到。也许就是这种看不到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柳笑若决定做一件事时,是从来不害怕危险的,他还有命,还可以拼。
所以他决定闯一闯。
可就在他要离开竿头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一片暗影中有一丝灯光亮起。
这里果然有灯光。
一间小巧而雅致的屋子,窗子打开,灯光就从里面泻出来,照在外面满是花草的地上。
秦玉堂是不是就在里面?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屋外的草丛中伏了下来,他们都是老江湖,绝对沉得住气。
屋子里虽然亮着灯,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可若是没有人,又是谁点起的灯?目的是什么?
段青枫忽然觉得脸上痒痒地似乎有虫子在爬,手心里满是汗水。他历经惊险无数次,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就在他想用衣袖去抹汗水的时候,柳笑突然做了一件他绝对想不到的事。
柳笑扬手扔出一块石子,打在窗户上,身子却像一股轻烟般掠起,从门外直撞了进去。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门被撞得飞了起来。柳笑已在屋内。
段青枫看着他的举动,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他觉得这个年青人实在不简单,有时候头脑谨慎地像条狐狸,有时候胆子却又大得像匹野马。
当年我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现在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段青枫心里在苦笑,动作却丝毫不慢,和铁成刚一左一右,双双抢入。
他们一进去就怔住。
屋子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他们想找却又认为极不容易找到的人,这个人当然就是秦玉堂。
秦玉堂已不会逃了,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他仰面倒在地上,脸孔已然扭曲,双目圆睁,充满了临死前的惊讶与恐惧。嘴角还留着一丝血迹,已成黑色。
铁成刚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才道:“他是喝毒酒死的。”又从地上捡起几片酒杯碎片,凑近鼻子闻了闻,变色道:“穿肠夺命,入口封喉,好厉害的毒药。”
段青枫道:“他是不是自杀?”
柳笑道:“他为何要自杀?”
段青枫道:“劫持安平王这等大罪,只有死路一条,他当然明白这种后果,知道事情败露,于是就遣散家人,服毒自尽。”
“你的解释很有道理,只不过他绝对不是自杀的。”柳笑从地上捡起一些白色粉沫,道:“你不妨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段青枫道。
“是瓷粉,也就是酒杯的碎沫。”柳笑道。
段青枫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柳笑道:“只不过酒杯要是掉在地上摔碎的,绝不会有这么多的粉沫。所以这杯子不是摔碎的,而是被捏碎的。你若不信,可以看看秦玉堂的右手。”
段青枫依言看去,果然秦玉堂的右手五指弯曲,掌心也有些白色粉沫。
柳笑道:“他要是自杀,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来捏碎一只杯子?”
段青枫想了想道:“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表明他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毒杀。”
“不错。”柳笑道:“可秦玉堂身为四品知府,能吸收到他并不容易,青龙会又怎么轻易将他舍弃?”
铁成刚道:“可能凶手认为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要知道青龙会在保守秘密这方面是做得非常成功的。”
要别人保守秘密的方法有很多种,青龙会用的无疑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
段青枫叹息道:“现在秦玉堂已经死了,我们又从何处去寻王爷的下落?”
柳笑道:“不错……”他盯着地上的尸体,忽然眼睛一亮,道:“也许我们还有办法。”
段青枫道:“什么办法?”
柳笑道:“我们可以去问问秦玉堂。”
段青枫道:“问死人?难道死人还能告诉你?”
柳笑笑道:“死人不能告诉我,却可以指给我。”
段青枫这才注意到,秦玉堂的右臂虽弯曲,左臂却遥遥指出,手指指向地上一个蒲团。段青枫指着那个蒲团道:“这就是他指给我们的?”
柳笑道:“大概是的。
段青枫正要走过去,铁成刚道:“慢着,莫要轻举妄动。”说着运气于臂,黑铁般的胳膊立时粗了起来,“呼”地一声凌空击了出去。三尺以外的蒲团竟被击出丈外,下面露出了一块方砖。
至少看起来是方砖,但与别的砖颜色有些不同,又仿佛是松动的。
段青枫走过去,伸手在方砖上按了按,那方砖立刻塌了下去,再轻轻一旋。
三个人立刻听到了一阵响声。
声音不大,仿佛是从地下传来的,而且声音一起,一方雪白的墙壁立刻滑开,露出了一个门形的洞。
三个人对望一眼,又升起了希望。
段青枫身子一晃,就要冲进去,却觉眼前一花,柳笑已堵住了门口。段青枫一怔,道:“你这是干什么?”
柳笑道:“你不能去。”
段青枫道:“为什么?”
柳笑道:“因为这可能是个圈套。”
段青枫道:“事支如今,无论是不是圈套我们都得钻。”
柳笑道:“可是我们若都死了,谁去救安平王?”
段青枫道:“这……”
柳笑道:“你留在这里,我和铁大侠去。”
铁成刚似乎有些犹豫,但马上又道:“不错,你守在这里,就算有些变故,也好随时接应。”
段青枫道:“可……”
柳笑道:“可这样一来,段总管就不免有此孤单了。”
铁成刚道:“他不会孤单的,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人在陪着他。”
柳笑笑道:“死人?”
段青枫叹了口气道:“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我,我除了会感到冷以外,绝不会孤单的。”
柳笑与铁成刚一起进了那个洞,在走进去之前,柳笑还说了一句:“莫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你最好亲自去看看那张床,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甬道长长,阴冷而潮湿。
四周是用巨大的石块砌起的石墙,有些地方已生了青苔,看来这甬道已存在很久了。
每隔一段路,石墙上就有一盏铜灯,照着阴湿的地面。
他们已不知走过了多少盏这样的铜灯,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前面忽然有石阶向上通去。看来是到头了。
铁成刚一直是走在前面,此时两个人交换一下眼色,一左一右轻轻走了上去。
石阶不长,尽头是一扇门,一扇石门。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不知道门外是什么地方,会有什么样的危险,他们对这里并不熟悉。可无论怎样,来了就一定要出去。不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也一定要出去。
所以铁成刚推开门就走了出去,看来就像一个外出劳动了一天的人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的随便。
只不过迎接他的并不是妻子那温柔而甜蜜的拥抱,而是两柄枪,两柄又尖又利又毒的枪。
外面是一座花园式的庭院,当中堆起一座高高的假山,甬道的出口就在假山的一个比人还要高的坑洞里。
有两个人守在洞外,铁成刚一走出来,他们的枪就刺了过去。两柄又尖又利,而且淬了毒的枪。
只可惜他们遇上的是铁成刚。
两柄尖枪明明是刺向铁成刚胸膛,但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手里,那两人一惊,用力抽枪,却抽不动分毫,那枪仿佛是铸进了生铁当中。铁成刚冷笑一声,双手一扳,两根手腕粗细的枣木枪杆已被他生生折断。
那两人收不住身子,一连倒退几步,撞上了假山。铁成刚一挥手,两支枪头如流星一般钉进了两人头顶的山石里,完全钉了进去,只留一缕红缨在外面。
那两人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铁成刚大笑道:“铁某大驾光临,难道就只派此等鼠辈伺候?”
忽听一个声音道:“铁大侠深夜驾临,定有要事,还请屋中说话。”
铁成刚道:“你为何定要我们进去,你为何不出来说话?”
那个声音道:“因为在下已备下美酒佳肴,专候二位。”
柳笑道:“你怎知我们是两个人?”
屋中人笑而不答。
铁成刚道:“好,我们就进去,看你玩什么花样。”
屋子里灯火通明,布置的十分华丽,凡是可以装饰的物品都镶着珠宝玉石,满屋子珠光宝气,金碧辉煌。
屋子中央摆着一桌酒,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正在自斟自饮,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神情竟是十分悠闲。
看到他们走进来,这文士折扇一合,站起来抱拳道:“两位远来,在下未能出迎,恕罪恕罪。”
铁成刚眼睛一瞪:“恕不得。你未能出迎,却让两个兔崽子用长枪接人,这罪岂能恕得”
文士一笑:“在下也知恕不得,所以备下薄酒,特为铁大侠和柳公子洗尘。”
柳笑道:“你也认识我?”
文士道:“两位侠名在下早已如雷贯耳。”
铁成刚道:“可我们却不认得你?”
文士笑道:“在下又是何等人,敢劳二位相识?”
柳笑忽然笑道:“阁下如此说,岂不是自贬身份?”
文士一怔,道:“难道柳公子认识在下?”
柳笑环顾四周,缓缓道:“在这金陵城里,除了流光阁的霍老板以外,又有谁能住得起如此气派的屋子?”
文士举杯一笑:“在下正是霍天福,柳公子好眼力。”
柳笑道:“阁下既然承认,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霍天福微微一笑:“柳公子法眼无双,在下佩服。”说着转过脸去,用手在脸上一抹,已将那张面具揭了下来。等到他再回过头时,已变得红光满面,细眉窄目,一副精明地道的生意人模样。
柳笑笑道:“我的眼力虽不错,可有一个人眼力更好。”
霍天福道:“谁?”
柳笑道:“青龙老大。”
霍天福神色不变,道:“哦?”
柳笑道:“他能吸收你入青龙会,真是人财两得。”
铁成刚道:“难道这里也是青龙会的分坛?”
霍天福道:“不错,这里就是青龙会金陵分坛。在下就是分坛坛主。”
铁成刚冷笑:“倒也不算太难找。”
霍天福悠然道:“可要不是秦玉堂那只手,又有谁能找到这里?”
柳笑不动声色道:“这么说你是故意引我们到这里的?”
霍天福笑道:“若非如此,安能请动两位的大驾?”
柳笑亦笑道:“霍老板神机妙算,当真常人难及。”
霍天福拱手道:“哪里哪里,在下又怎及柳公子临危不惧,尚能谈笑风生。”
两个人语来话往,竟似谈得十分投机。
铁成刚皱起眉头,大声道:“你引我们到此,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快把安平王交出来。”
霍天福微微一笑,道:“铁大侠何必如此性急,先满饮几杯,再行商量。”
铁成刚冷笑道:“秦玉堂是怎么死的,我还没忘。”
霍天福叹息道:“这么说铁大侠是不肯赏脸了。”
铁成刚道:“我不跟你废话,再不将安平王交出来,这里马上就会有一个死人。”
霍天福折扇轻摇,缓缓道:“死人是免不了的事,却不知要死的人是谁?”
铁成刚道:“你真的不知道?”
霍天福道:“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铁成刚道:“这个要死的人就是阁下。”
秦府里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平日里门户森严,奴仆成群的地方,此时竟变得如同一座巨大的阴宅一般,令人觉得倍是诡异。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段青枫一边想着,一边穿堂过室,来到了一所独立的庭院。院落中假山耸立,池塘环绕,小亭曲廊,房屋别致。
这里当然就是安平王昨夜住过的地方,段青枫踢开门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