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乃物华天宝、民珍国瑞所在,物产之丰饶,无与伦比。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记道:“吴中地沃而物夥,其原隰之所育,江湖之所出,不可得而殚名也。其稼,则刈麦种禾,一岁再熟。稻有早晚,其名品甚繁,农民随其力之所及,择其土之所宜,以次种焉。惟号箭子者为最,岁供京师。其果,则黄柑香硕,郡以充贡。橘分丹绿,梨重丝蔕,函列罗生,何珍不有?其草,则药品之所录,《离骚》之所咏,布护于皋泽之间。海苔可食,山蕨可掇,幽兰国香,近出山谷,人多玩焉。其竹,则大如筼筜,小如箭桂,含露而班,冒霜而紫,修篁丛笋,森萃萧瑟,高可拂云,清能来风。其木,则栝柏松梓,棕柟杉桂,冬岩常青,乔林相望,椒梂栀实,蕃衍足用。其花,则木兰辛夷,著名惟旧,牡丹多品,游人是观,繁丽贵重,盛亚京洛。朱华凌雪,白莲敷沼,文通乐天,昔尝称咏。重台之菡萏,伤荷之珍藕,见于传记。其羽族,则水有宾鸿,陆有巢翠,鹍鸡鹄鹭、鵁鶄鸥鷘之类,巨细参差,无不咸备。华亭仙禽,其相如经,或鸣皋原,或扰樊笼。其鳞介,则鲦鲿鰋鲤、鱨鲨鱼亘鱼瞢、乘鲎鼋鼍、蟹鳌螺蛤之类,怪诡舛错,随时而有。秋风起则鲈鱼肥,练木华而石首至,岂胜言哉!海濒之民,以网罟蒲蠃之利而自业者,比于农圃焉。又若太湖之怪石,包山之珍茗,千里之紫莼,织席最良,给用四方,皆其所产也。”
历史上,苏州许多物产都向朝廷进贡。朝贡制度的滥觞,可追溯上古,华夏族的夏、商、周,就要求周围“蛮夷戎狄”朝贡。东方的夷人很早就向夏朝贡;西北方的戎狄曾攻周,武王伐纣,放逐戎夷于泾水、洛水以北,要他们按时入贡,称为“荒服”;南方的蛮在唐、虞时代称为“要服”,也就是华夏族向他们要质子。据说,夏的租税制度就是赋贡,《周礼?天官?大宰》“赋贡以驭其用”,陆德明释文引晋干宝语曰:“赋,上之所求于下;贡,下之所纳于上。”这种各地臣属或藩属向君主进献的土贡,乃是赋税的原始形式,自秦汉至明代并未废除,清代虽陆续取消各地进贡,但臣属仍时有报效。
苏州的土贡,除丝缎绫罗诸物外,还有稻米、果品、水产等,都是可得口福之乐的吃食。唐代的贡品,据《吴郡志》卷一引《唐书》,有“大小香粳、柑、橘、藕、鲻皮、魬腊、鸭胞、肚鱼、鱼子、五石脂、蛇粟”;又引《大唐国要图》,有“柑子、橘子、菱角”。宋代的贡品,据《吴郡志》卷一引《九域图》,有“柑、橘、咸酸果子、海味、鮆鱼肚、糟姜”。据正德《姑苏志》卷十五记明前期土贡,纳光禄寺的,有“厨料肥猪、肥鹅、肥鸡、鹚夫鸟、雁、獐、核桃、菉笋、莳萝、茴香、薄荷、木耳、尖头松子、莲肉、红枣、牙茶、栗子、菱米、榛子、黄腊、灯草、茶叶、蜂蜜、土碱、蘑菰,嘉定县加办山药”;纳太医院的,有“药味白匾豆、海金砂、白牵牛、黑牵牛、紫苏、青皮、陈皮、荆芥、紫苏子、小茴香、蝉蜕、粟壳、香附子、山茨菰、枇杷叶、乌梅”。其实不止这些,如鲥鱼,虽由江宁府进办,捕捞则在苏州沿江各县。既为土贡,具有品种的珍贵性、产地的单一性、享受的至尊性和价值的多重性。
土贡之外,苏州物产还有很多。如水稻、小麦、油菜都有优良的品种,尤其是水稻,质地上乘,种类繁多,有香粳米、鸭血糯等名品。水产资源十分丰富,有各类淡水鱼和虾蟹之属,以太湖银鱼、吴江鲈鱼、常熟鲥鱼、阳澄湖大闸蟹最负盛名,苏州人称鲥鱼、刀鱼、河豚为“长江三鲜”,称白鱼、银鱼、白虾为“太湖三宝”。苏州近海,海物充牣,葑门外有全国闻名的海鲜市场,马元勋《葑门即事》诗曰:“金色黄鱼雪色鲥,贩鲜船到五更时。腥风吹出桥边市,绿贯红腮柳一枝。”《吕氏春秋》谈到天下“菜之美者”,“具区之菁”就是其中之一。苏州蔬菜自古有名,有旱生、水生之分,品种极多,应候迭出,四季不断,赵筠《吴门竹枝词》便咏道:“山中鲜果海中鳞,落索瓜茄次第陈。佳品尽为吴地有,一年四季卖时新。”水生蔬菜主要有莲藕、菱芰、芡实、荸荠、茭白、慈姑、水芹、莼菜八样,苏州人俗呼“水八仙”。“水八仙”乃水乡寻常之物,鲜嫩水灵,本色清淡,滋味淳真,以城东和城西南低洼地区所产最多。此外,碧螺春茶、洞庭红橘、白沙枇杷、乌紫杨梅等,也各各品传乡味,美不胜收。
论饮食,首推食材,苏州物产的丰饶,为饮食活动提供了丰富多样的原材料。
塘藕
说藕得先说莲,莲也称荷、芙蕖、芙蓉等,为多年生水生草本。它的根茎最初细瘦如指,称为蔤,也就是莲鞭,蔤上有节,节再生蔤,至夏秋生长末期,莲鞭先端膨大成藕,横生于泥中。故《尔雅?释草》郭璞注:“别名芙蓉,江东呼荷。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王祯《农书》卷八也说:“莲,荷实也;藕,荷根也。”藕的外形如美人之臂,白而丰腴,内则多窍,玲珑剔透。前人巧对故事有“一弯西施臂,七窍比干心”,实在是形象的描绘。
藕有田藕和塘藕之分,苏州所产大都是塘藕。以一节者为佳,二节者次之,三节者更次之。截面为三角形者,窍小肉厚;圆筒形者,窍大肉薄。画中的藕,以二节、三节者为多,固然入眼,滋味却实在很有差别。
苏州的藕,在唐代就是贡品。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道:“苏州进藕,其最上者名曰伤荷藕。或云叶甘为虫所伤,又云欲长其根,则故伤其叶。近多重台荷花,花上复上一花,藕乃实中,亦异也。有生花异,而其藕不变者。”据说,伤荷藕就产于石湖行春桥北的荷花荡,凡花为白色的,藕味佳妙,而中为九窍的,食之无滓。唐人赵嘏《吴中观贡藕》诗曰:“野艇几西东,清泠映碧空。褰衣来水上,捧玉出泥中。叶乱田田绿,莲馀片片红。激波才入选,就日已生风。御洁玲珑膳,人怀拔擢功。梯山谩多品,不与世流同。”白居易《六年秋重题白莲》也有“本是吴州供进藕,今为伊水寄生莲”之咏。伤荷藕在历史上声誉隆重,也为后人念念不忘,近人范广宪《石湖棹歌》便咏道:“荷花荡水弄潺湲,啮叶虫伤长藕根。九窍玲珑推绝品,伤荷藕进被承恩。”
晚近以来,葑门外黄天荡、杨枝荡的藕,名满江南,以黄天荡金字圩所出者最佳,作浅碧色,俗呼青莲子藕,爽若哀梨,味极清洌。此外,梅湾北莲荡的藕,甘嫩不减高邮。车坊的藕,松脆无比,但皮色粗恶,有失观瞻,也就不十分讨人喜欢了。吴江唐家坊的藕,早在明代就名闻遐迩,宁祖武《吴江竹枝词》咏道:“唐家坊藕太湖瓜,消暑冰肌透碧纱。水上纳凉何处好,垂虹亭子看荷花。”
苏州人吃藕,方法很多,最简单的就是将鲜藕片片切了,盛在小碟里,用牙签挑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能得藕的真味,尤其宜于酒后进食。周霆震《冰盘雪藕》诗曰:“清澈冰盘压蔗浆,酒酣雪藕近华堂。凝寒色映瑶华脆,真白丝连翠袖香。金掌曾闻承玉露,琼台忽见捣元霜。文园近日真消渴,莫种莲根引恨长。”然而华堂之上,未必如豆棚瓜架之下,晚风清凉,矮几竹椅,闲人几个,小菜数款,酒后奉上一碟藕片,情味尤胜。藕除生吃外,可将鲜藕刨成丝丝,用葛布沥汁,也就是藕粉,和入糖霜,然后以沸水冲之,清芬可口,胜过市上出售的西湖藕粉多多;或将藕片调以面粉,入油锅煎之,做成藕饼;或将藕丝和青椒炒成一盆,青白分明,清脆爽口,乃是常见的时令小炒。苏州人家还将糯米实入藕孔,蒸之为熟藕,称为焐熟藕;或将藕切块,和以糯米,煮成藕粥,那都属于家厨清品。
叶圣陶有一篇《藕与莼菜》,回忆故乡风物,这样说:“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到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乡人:男的紫赤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而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那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的玉色的长节的藕。在产藕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这是清晨的画境里的重要题材,倘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洗濯得这样洁白,才挑进城里来。他们要稍稍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就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户户了。这样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周作人则不大喜欢生吃藕片,他在《藕的吃法》里说:“当作水果吃时,即使是很嫩的花红藕,我也不大佩服,还是熟吃觉得好。其一是藕粥与蒸藕,用糯米煮粥,加入藕去,同时也制成蒸藕了,因为藕有天然的空窍,中间也装好了糯米去,切成片时很是好看。其二是藕脯,实在只是糖煮藕罢了,把藕切为大小适宜的块,同红枣、白果煮熟,加入红糖,这藕与汤都很好吃,乡下过年祭祖时,必有此一品,为小儿辈所欢迎,还在鲞冻肉之上。其三是藕粉,全国通行,无须赘说。三者之中,藕脯纯是家常吃食,做法简单,也最实惠耐吃。藕粥在市面上只一个时候有卖,风味很好,却又是很普通的东西,从前只要几文钱就可吃一大碗,与荤粥、豆腐浆相差不远。藕粉我却不喜欢,吃时费事自是一个原因,此外则嫌它薄的不过瘾,厚了又不好吃,可以说是近于鸡肋吧。”
周作人还有一篇《藕与莲花》,也谈到藕的吃法:“其实藕的用处由我说来十九是在当水果吃,其一,乡下的切片生吃;其二,北京的配小菱角冰镇;其三,薄片糖醋拌;其四,煮藕粥藕脯,已近于点心,但总是甜的,也觉得相宜,似乎是他的本色。虽然有些地方做藕饼,仿佛是素的溜丸子之属,当作菜吃,未尝不别有风味,却是没有多少别的吃法,以菜论总是很有缺点的。擦汁取粉,西湖藕粉是颇有名的,这差不多有不文律规定只宜甜吃。想来藕的本性与荸荠很有点相近,可以与甘蔗老头同煮,可以做糕,可以取粉,可以切片加入荤菜,如炒四宝内是一根台柱子,但压根儿还是水果,你没法子把他改变过来。”
藕固然以新鲜为佳,但由于时令关系,不能时时得之,旧时储存的办法有两种,一是将它埋在阴湿的泥地里,二是将它用烂泥包裹起来,后一种办法,保藏比较经久,也方便寄远,即使不在苏州,也能品尝到苏州的藕,当然不会有鲜嫩的味觉了。如果将藕节悬挂在屋檐下,越一寒暑,风干了,取下煎汤,凡是患胸膈闷塞的,服饮后能得舒解,也算是它的药用功效。
菱芰
陂塘鲜品,秋来首数及菱。菱端出叶,略成三角形,浮于水面。夏末初秋开白色小花,或淡红色小花。花没入水中,长成果实,即称之为菱。菱分为二角菱、三角菱、四角菱、乌菱等,俗称为菱角,习称为菱芰。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九说到菱和芰的区别:“芰,今人但言菱芰,诸解草木书亦不分别,惟王安贫《武陵记》言‘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今苏州折腰菱多两角。”既然唐人对菱芰已不甚分别,何况今人。但民间对菱还是有一些特别的称呼,凡角为两而小的,称为沙角;圆角的称为馄饨菱,也称和尚菱;四角而野生的,称为刺菱。此外,因为既称荸荠为地栗,菱也就称为水栗。程棨《三柳轩杂识》则称菱为“水客”,实在是个雅致的名字。水红菱最为艳丽,旧时妇女竟尚缠足,越小越俏,窄窄于裙底下者,辄以水红菱相况。如张岱《陶庵梦忆》卷八记南京朱市妓王月生,便是“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周作人在《菱角》中说:“水红菱形甚纤艳,故俗以喻女子的小脚,虽然我们现在看去,或者觉得有点唐突菱角,但是闻水红菱之名而‘颇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罢?”
初秋时采菱,真是欢乐的劳动场景。水上绿盈盈的一片,男女各乘小舫或菱桶,箕坐其上,擎牵菱索,纤手乱摘,采撷盈筐,一边采,一边唱,歌声袅袅不绝。袁学澜《采菱词》曰:“采莲唱罢叶田田,十里菱花叠翠钿。莫道烟波无赋税,近来湖面课租钱。”“渔家生计在湖菱,明镜中间界一绳。儿女满船喧笑语,绿杨深处挂鱼罾。”青年男女也往往在采菱时调风弄月,互诉衷肠,鲍皋《姑苏竹枝词》便咏道:“阿侬自泛采菱船,岸上郎持打橘竿。郎欲剥菱防刺手,侬将剖橘怕心酸。”
苏州河荡遍布,故处处有菱。段成式说的“苏州折腰菱”,为唐代名品,产于太湖之滨。白居易《池上篇序》自述:“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板舫以归。”钱起《江行》亦曰:“细竹渔家路,晴阳看结缯。喜来邀客坐,分与折腰菱。”据说折腰菱至南宋时已稍歇,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说:“折腰菱,唐甚贵之,今名腰菱,有野菱、家菱二种。近世复出馄饨菱,最甘香,腰菱废矣。”其实并不尽然,周弼、杨万里等仍有吟咏,只是它的影响越来越小,至明代被顾窑荡菱所代替。隆庆《长洲县志》卷七记道:“菱,红白二种。白,馄饨菱;红一种出顾邑墓,大而美,名顾窑荡。”王世懋《学圃杂疏?蔬疏》说:“产于郡城者曰哥窑荡,产于昆山者曰娄县,皆佳甚,须其种种之。”顾震涛《吴门表隐》卷四也说:“顾窑荡菱之佳者,软尖味美,出葑门外顾荣墓。”除此而外,苏州的菱还有多种,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说:“两角为菱,四角为芰,吴中湖泖及有家池沼皆种之。有青红二种,红者最早,名水红菱,稍迟而大者,曰雁来红;青者曰莺哥青;青而大者,曰馄饨菱,味最胜;最小者,曰野菱。又有白沙角,皆秋来美味,堪与扁豆并荐。”出自虎丘的菱,也为时人所喜欢,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二说:“菱荡,在虎丘后山浜与西郭桥一带。菱有青红两种,青色而大者名馄饨菱,小者名小白菱,然馄饨菱本荡不多得,小白菱为多。又小者名沙角菱。七八月间,菱船往来山塘河中叫卖,其整艇采买者,散于各处水果行,鬻于贩客。今虎丘地名尚有称‘菱行码头’者。”故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湖面半菱窠。绿蒂戈姚长荡美,中秋小角虎丘多。滋味赛频婆。”自注:“戈姚荡,菱种之最佳者。虎丘又产一种,中秋最多。”“戈姚”当是“顾窑”之讹。洞庭东西两山也出菱,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菱,出西山消夏湾、东山白浮头、武山朱家港。王氏《武陵记》云:‘两角曰菱,四角三角曰芰。’今太湖所产多四角。”吴江盛泽的菱,也是江乡隽味,光绪《盛湖志》卷三说:“菱,角短无刺,壳薄味甘,名小石子者最佳。大者名馄饨,出大港。又有名青光头者,各荡有之。”相传出徐家荡者角圆性糯,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秋来乡味半湖菱,肉软香清得未曾。剥与郎尝不伤手,徐家荡产最堪称。”至于分湖的菱,叶绍袁《湖隐外史?土产》说:“种菱之多,亦未有盛于吾乡者。菱花开时,水上皆白,如静练之飞六出,镜中玉搔头影也。味亦绝胜他处,鲜而且甘。”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三还记了出于吴江、嘉兴一带的小青菱:“两角而弯者为菱,四角而芒者为芰。吾地小青菱,被水而生,味甘美,熟之可代飧饭。其花鲜白幽香,与蘋蓼同时,正所谓芰也。春秋时吾地入楚,屈原所嗜,其即此耶。此物东不至魏塘,西不逾陡门,南不及半路,北不过平望,周遮止百里内耳。”道光《平望志》卷一也记道:“菱,出莺脰湖者小而角尖,味佳。他处大而角圆,味稍逊。”故张尚瑗《莺湖竹枝词》咏道:“西湖莲叶苏台柳,曾否平川芰占多。若据日华题品后,竹枝歌合改菱歌。”
初秋时节,暑气未消,将菱盛盘,临窗剥啖,清隽之味,无与伦比。唐东屿有《菱》一首咏道:“交游萍藻侣菰蒲,怀玉藏珍类隐儒。叶底只因头角露,此生不得老江湖。”寄托是很深远的。
苏州人对藕和菱这两样水实十分青睐,不但是夏秋间饷客的珍品,还常常作为馈赠的土宜,走亲访友,手里拎的白藕红菱,用碧绿的荷叶包裹了,真十分好看。
芡实
芡实产于水乡泽国,大江南北都有,南称南芡,北称北芡,粳糯之性则大异。芡属多年生水生草本,三月生叶,叶大似荷,浮于水面,面青背紫,茎叶皆有芒刺,夏日茎端开紫花,结实如栗球而尖,裹实累累如珠玑,仿佛石榴,又状如鱼目。芡实俗称鸡头,古人称为鸡壅、卵蓤、雁喙、雁头、鸿头、水流黄等。现代京剧《沙家浜》里,众伤员被困芦苇荡中,粮食断绝,有人说:“这芦根、鸡头米不是可以吃吗?”苏州一带称芡实为“鸡头米”。小说家言,说杨玉环出浴,微露一乳,玄宗说是“软温新剥鸡头肉”,以芡实作比,真是千古艳语。
苏轼《仇池笔记》卷上引舒州医人李惟熙语曰:“菱芡皆水物,菱寒而芡暖者,菱花开背日,芡花开向日,故也。”因为芡实性暖,可以入药,有益精气、利耳目、止烦渴、除虚热等功效。另有一说,张杲《医说》卷九引吴子野语曰:“芡实盖温平耳,本不能大益人,然俗谓之水硫黄何也?人之食芡也,必枚啮而细嚼之,未有多嘬而亟嗛者也。舌颊唇齿,终日嗫嚅,而芡无五味,腴而不腻,是以致玉池之水。故食芡者,能使人华液通流,转相挹注,积其力,虽过乳石可也。以此知人能澹食而徐饱者,当有大益。吾在黄冈中见牧羊者,必驱之瘠土,云草短而有味,羊得细嚼,则肥而无疾。羊犹尔,况人乎。”但人们爱吃芡实,更是因为它佳妙可口,比起其他水生食物,别有一种风味。
芡实上市,正值初秋,时暑气未褪,买得新鲜的,用清水加冰糖做成芡实汤,清隽无匹,芡实汤与绿豆汤、冰西瓜、青莲藕一样,都是消暑的妙品,还可以将芡实研粉煮粥,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上》说:“用芡实去壳三合,新者研成膏,陈者作粉,和粳米三合,煮粥食之,益精气,强智力,聪耳目。”芡实粥的清味,可想而知。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说:“芡花昼合宵展,至秋作房如鸡头,实藏其中,故俗名鸡豆。有粳糯二种。有大如小龙眼者,味最佳,食之益人。若剥肉和糖,捣为糕糜,真味尽失。”文震亨说的芡实糕,也曾有店家做过,滋味如何,不得而知。
苏州洼田水塘处处皆是,故芡实也处处皆有,以吴江所出为佳,《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记道:“鸡头,实大而甘,植荡田中。北过苏州,南逾嘉兴,皆给于此。浙之西湖有之,不及此也。”弘治《吴江志》卷六也记道:“惟出吴江者,青壳,味甘美细腻,是种之糯者。虽郡城相去四十馀里,亦不能传其种,是地土所宜也。苏了容曰:‘芡有五谷之甘,可以疗饥,真佳果也。’黄山谷诗云:‘剥芡珠走盘。’又云:‘明珠论斗买鸡头。’其著名如此。”今以同里为最多,每当时节,街头巷口处处有售。葑门外斜塘、车坊一带的芡实也很有名,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其实,车坊芡实色黄,且有粳糯之分。芡实以新鲜为佳,南货店卖的干芡实,滋味远不能及。更有冒牌芡实,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苏州游览指南》上就这样提醒来苏游人:“若东山南湖之不种自生者,其名鸡头者,与芡实不同,外行人购买,恐一时莫辨,游客最宜注意。”
范烟桥是吴江人,他在《茶烟歇?鸡头肉》中说:“苏之黄天荡在城南,故称南荡,夏末秋初产鸡头颇有名,叫货者即以‘南荡鸡头’成一词。顾鸡头有厚壳,须剥去之,乃有软温之粒,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间绝妙食品也,海上罗致四方饮食殆遍,惟此物独付缺如,或以隔宿即变味,而主中馈者惮烦耳。顾吾里妇女有剥壳以售者,筠篮贮碗三四,覆以白巾,走街坊求善价,不更便欤?苏之妇女,何不习此?余殊弗解。尚有野鸡头者,产洪泽湖,壳黑而坚,产处不能用,必以巨船重载,扬帆千里而至吾里,妇女以桑剪去壳,煮之使软,以河砂去其外膜,然后粒粒如玉润珠圆。每于黎明入市求沽于肆,星眼朦胧,云鬓零乱,有故作娇态以惑肆人者,若曰:‘我肉白且嫩,宜厚我值。’语妙双关,一时艳称。然十指所获,八口悠赖,统计一市,岁入逾万金焉。”乡间妇女上市兜卖芡实,也是街巷间一景,至于那双关艳语,当然是文人凑趣而杜撰的。
芡实果然好吃,剥芡实却是件苦事,因为它的壳十分坚硬,得用剪刀剪开,才能剥肉。江南水乡的蓬门贫女,乃至中人之家的妇女,都将“剪鸡头”作为一项副业,以贴补家用。民国时有人写了这样一首诗,说的就是“剪鸡头”的辛苦:“蓬门低檐瓮作牖,姑妇姊妹次第就。负暄依墙剪鸡头,光滑圆润似珍珠。珠落盘中滴溜溜,谑嬉娇嗔笑语稠。更有白发瞽目妪,全凭摸索利剪剖。黄口小女也学剪,居然粒粒是全珠。全珠不易剪,克期交货心更忧。严寒深宵呵冻剪,灯昏手颤碎片多。岂敢谩夸十指巧,巧手难免有疏漏。十斤剪了有几文,更将碎片按成扣。苦恨年年压铁剪,玉碎珠残泪暗流。”节俭人家还将芡壳晒干,作为冬季的燃料,放在手炉、脚炉、掇炉里来代替炭墼。
自古以来,关于芡实的诗咏,实在是不少的,试举两首,苏辙《食鸡头》诗曰:“芡叶初生绉如縠,南风吹开轮脱毂。紫苞青刺攒蝟毛,水面放花波底熟。森然赤手初莫近,谁料明珠藏满腹。剖开膏液尚模糊,大盎磨声风雨速。清泉活火曾未久,满堂坐客分升掬。纷然咀噍惟恐迟,势若群雏方脱粟。东都每忆会灵沼,南国陂塘种尤足。东游尘土未应嫌,此物秋来日常食。”又王世贞《袁履善惠芡实作鸡珠儿歌遗我走笔谢之》诗曰:“袁君赠我鸡珠儿,为我更作鸡珠歌。使我应接不能暇,欲读废食且奈何。问余旧游吴水隈,菱芡贴水参差开。吴中女儿娇可爱,采得鸡珠和菱卖。当时解发林间卧,顷刻便啖三千颗。丹篚初倾历落圆,玉肌乍剥温柔露。芳腴满中更可人,坐令莲的无精神。煮石太硬苦费齿,鸡珠自是真仙饵。一朝失足辞渔矶,可怜方朔长苦饥。明朝神武挂冠去,知余不为莼丝归。”算是将这江南的寻常之物赞美尽了。
荸荠
荸荠,也写作荸脐,因为它的形状逼真人的肚脐,古人还称它为芍、凫茈、凫茨、水芋、马蹄、地栗、乌芋、苾齐、黑山稜等。《尔雅?释草》曰:“芍,凫茈。”郭璞注:“生下田,苗似龙须而细,根如指头,黑色,可食。”邢昺疏:“今俗瀹而鬻之者是也。”荸荠老熟后,呈深栗色或枣红色,苏州产的近乎于黑,相当甘美,它的色泽,沉着而宁静,髹漆木器即有所谓荸荠漆。
荸荠为多年生水生草本,产于浅水田中,初春留种,等其芽生,埋泥缸里,二三月后,复移入田。茎高三尺许,中空似管,无枝无叶,嫩碧可爱,花穗聚于茎端,泥里的茎块也就是荸荠,至秋后结实。荸荠之茎可供观赏,在荷花缸中植以荸荠数枚,则碧玉苗条,与莲叶莲花相掩映,别具雅观。
全国有四大荸荠产地,苏州、南昌、桂林、黄梅,苏州主要出自葑门外水田。吴宽《东昌道中偶阅画册各赋短句》有一首题荸荠曰:“累累满筐盛,上带葑门土。咀嚼味还佳,地栗何足数。”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记道:“葧脐,即凫茨,出华林者,色红味美,不能耐久;出陈湾村者,色黑而大,带泥可以致远,性可软铜。”道光《元和唯亭志》卷三则说:“葧荠,即凫菇,有红黑二种,红者味佳,黑者次之。”葑门外尹山、车坊、郭巷、唯亭一带都盛产荸荠,以车坊最有名,叫卖者必称车坊荸荠,销行京宁沪杭等地。王世懋《学圃杂疏?蔬疏》说:“荸脐,《方言》曰地栗,亦种浅水。吴中最盛,远货至京,为珍品,红嫩而甘者为上。”据许云樵《姑胥》说,车坊荸荠也称虎口荸荠,虎口是指姆指和食指之间,比喻其大,说是清末时运至北京,每只要卖三钱银子,这自然是夸饰之辞,但北京民间确实有“天津鸭儿梨不敌苏州大荸荠”的说法。李家瑞《北平风物类征?饮食》引《食味杂咏》注:“荸荠亦名鼻脐,又名地栗,京城俱呼‘鼻剂’。”“今京城称南鼻剂,一枚须二三文。”“荸荠,京师凡公宴,加笾中,必有此品。”黑大而又带泥的车坊荸荠,出现在北京市肆,因其滋味清洌甘甜,又具清热生津等功效,人们争相购买,大概也是事实。
荸荠介于果蔬之间,味清而隽。周作人在《关于荸荠》中说:“荸荠自然最好是生吃,嫩的皮色黑中带红,漆器中有一种名叫荸荠红的颜色,正比得恰好。这种荸荠吃起来顶好,说它怎么甜并不见得,但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与浓厚的珍果正是别一路的。乡下有时也煮了吃,与竹叶和甘蔗的节同煮,给小孩吃了说可以清火,那汤甜美好吃。荸荠熟了只是容易剥皮,吃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滋味了。用荸荠做菜做点心,凡是煮过了的,大抵都没有什么好吃,虽然切了片像藕片似的用糖醋渍了吃,还是没啥。”
荸荠固然是生吃能得真味,但最烦人的是削皮,于是市上小贩就有卖“扦光荸荠”的,即是将荸荠削皮后,用竹签串了,一串约有十个,白嫩如脂,爽隽无比,只是往往浸在冷水里,有碍卫生。有儿歌唱道:“小弟弟,有志气,开年带倷城里去,橄榄橘子买勿起,买串烂荸荠,我吃肉来倷吃皮。”其实荸荠不易腐烂,可将它放置篮中,悬挂檐间,苏州人称为风干荸荠,皮皱易剥,更有一种甘美的滋味。据说,鲁迅最喜欢吃风干荸荠。
历史上,荸荠救荒,活人无数。《东观汉记》记王莽末年,南方枯旱,饥民群入野泽,掘而食之;《合肥县志》和《巢县志》都记嘉靖二十三年大旱,因地产荸荠,灾民得以存活。王鸿渐《题野荸荠图》诗曰:“野荸荠,生稻畦,苦薅不尽心力疲,造物有意防民饥。年来水患绝五谷,尔独结实何累累。”可见水患时,荸荠也是灾民的度荒之食。
茭白
茭白的别名很多,古人称为“菰”,如菰菜,司马光《又和开叔》曰:“向使吴儿见,不思菰菜羹。”如菰首,黄庭坚《次韵子瞻春菜》曰:“莼丝色紫菰首白,蒌蒿牙甜蔊头辣。”如菰蒋,李白《新林浦阻风寄友人》曰:“海月破圆景,菰蒋生绿池。”又写作“苽”,《淮南子?原道训》曰:“雪霜滖灖,浸潭苽蒋。”高诱注:“苽者,蒋实也,其米曰雕胡。”韩愈《郓州溪堂诗》曰:“溪有薲苽,有龟有鱼。”也称为“葑”,《晋书?毛璩传》曰:“海陵县界地名青蒲,四面湖泽,皆是菰葑。”何超音义:“《珠丛》云,菰草丛生,其根盘结,名曰葑。”它还被称为茭瓜、茭笋、茭葑、茭耳菜、出隧、蘧蔬、凋胡、安胡、绿节等。茭白属禾本科多年生宿根草本,它的根际有白色匍匐茎,由于菰黑粉菌侵入后,刺激细胞增生,基部形成肥大的嫩茎,也就是茭白。
茭白普遍生长在长江以南低洼地区,苏州茭白自古有名,东南城门就被称为葑门,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说:“葑者,茭土樛结,可以种殖者也,其事或然。”因城外多水塘沼泽,盛产茭白,二十年前尚有茭白荡的地名。苏州各处均有茭白,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记道:“茭白,即菰也。八九月间生水中,味美可啖,中心生薹,如小儿臂,名茭手,或名茭首,以根为首也。各县有之,惟吴县梅湾村一种四月生,名吕公茭。茭中生米,可作饭,即菰米饭也,然今未有作饭者。”
茭白食用历史悠久,《礼记?内则》提到“食”,首先就是“蜗醢而苽食”。自古以来,茭白就被视作溪芼中的佳品,前人咏道很多,如沈约《咏菰》曰:“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匹彼露葵羮,可以留上客。”朱熹《次刘秀野蔬食十三诗韵?茭笋》曰:“寒茭翳秋塘,风叶自长短。刳心一饱馀,并得床敷软。”陆游《邻人送菰菜》曰:“张苍饮乳元难学,绮季餐芝未免饥。稻饭似珠菰似玉,老农此味有谁知。”张翰“莼鲈之思”的故事,妇孺皆知,其实他思念的乡味,先是茭白,然后才是莼菜和鲈鱼,《晋书?张翰传》记道:“翰因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故许景迂《咏茭》曰:“翠叶森森剑有稜,柔条松甚比轻冰。江湖若借秋风便,好与莼鲈伴季鹰。”
茭白有种种吃法,如弘治《吴江志》卷六就说:“甘嫩,可生啖,杂鱼肉中煮之,如食笋。”“今人作鲈羹,芼以此物,犹有风味。”袁枚《随园食单?杂素菜单》说:“茭白炒肉、炒鸡俱可。切整段,酱醋炙之,尤佳。煨肉亦佳,须切片,以寸为度,初出太细者无味。”童岳荐《调鼎集?蔬菜部》记有拌茭白、茭白烧肉、炒茭白、茭白鲊、茭白脯、酱茭白、糖醋茭白、酱油浸茭白诸多名目。苏帮名菜中就有油焖茭白、虾子茭白、香糟茭白等,色白质嫩,清甜香糯,乃席上佳馔。民间则更多,如有茭白炒虾、茭白炒毛豆、茭白炒雪里蕻,但类如茭白炒肉丝,茭白炒蛋,那是要将茭白切成丝的,与简斋老人的经验不同。
茭白炒虾是苏州的家常菜,被孩儿们唱入歌谣里去:“康铃康铃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啥个小菜?茭白炒虾,田鸡踏杀老鸦。老鸦告状,告掇文王。文王卖布,卖着姐夫。姐夫关门,关着苍蝇。苍蝇扒灰,扒着乌龟。乌龟撒屁,撒得满地。”(《吴歌甲集》)
莼菜
莼菜,又名茆、凫葵、露葵、水葵、锦带、马蹄草等,属多年生宿根湖沼草本,苏州洞庭东西山太湖及杭州西湖、萧山湘湖、松江三泖都以出产莼菜闻名。袁宏道在《湘湖》中对莼菜有很好的描绘:“其根如符,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半日而味变,一日而味尽,比之荔枝,尤觉娇脆矣。其品可以宠莲嬖藕,无得当者。惟花中之兰,果中之杨梅,可异类作配耳。”
莼菜有两个有名的典故,都收入《世说新语》。《识鉴》说张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乍起,不由思念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就以此为托词,翩然而归,这就是“莼鲈之思”的由来。《言语》则记录陆机和王武子的对话,王对陆夸示羊酪,认为没有比它更好吃的了,陆回答说:“有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耳。”于是莼羹成为江东名菜,“千里莼羹”也就成为维系人们乡恋的纽带。据《齐民要术》记载,莼羹是以鲤鱼、莼菜为主料,煮沸后加盐豉制成。这是一种古老的烹调办法。
关于太湖莼菜,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图经》云:‘莼乃菜之上味,生水中,叶似凫葵,茎如钗股,亦名丝莼,味甘滑,最宜芼羹,三月至八月皆可食。’卢熊《府志》云:‘秋冬有蜗虫着其上,不可辨,食之损人。’向出三泖,今出太湖中西山之消夏湾、东山之南湖滨,东山尤甚。初山中人未知食莼,食之自邹舜五始。《震泽编》土产不载,盖是时尚未产也。”邹舜五名斯盛,吴县洞庭东山人,尝作《太湖采莼》,小引曰:“辛酉秋泛太湖,见紫莼杂出蘋荇间,讯诸旁人不识也,衍棹求之,得数里许。太湖向无莼,采自余始,因赋诗纪之。”诗凡两首,一首曰:“风静绿生烟,烟中荡小船。香丝萦手滑,清供得秋鲜。荇叶分圆缺,鲈鱼相后先。谁云是千里,采采自今年。”可见太湖莼菜本是野生,自天启元年邹斯盛方始采食,以后才进行培植。康熙三十八年,圣祖玄烨南巡,斯盛孙志宏(一作弘志)因献莼而得官。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二记道:“太湖采莼,自明万历间邹舜五始。张君度为写《采莼图》,而陈仲醇、葛震甫诸公并有题句,一时传为韵事。康熙三十八年,车驾南巡,舜五孙志宏种莼四缸以献,而侑以《贡莼》诗二十首,并家藏《采莼图》。上命收莼送畅春苑,图卷发还,志宏着书馆效力。后以议叙,授山西岳阳县知县,时人目为‘莼官’。”
太湖莼菜固然有名,但采食已晚,宋时则多记咏吴江莼菜,李彭老《摸鱼子》词曰:“过垂虹、四桥飞雨,沙痕初涨春水。腥波十里吴歈远,绿蔓半萦船尾。连复碎。爱滑卷青绡,香袅冰丝细。山人隽味。笑杜老无情,香羹碧涧,空只赋芹美。归期早,谁似季鹰高致。鲈鱼相伴菰米。红尘如海丘园梦,一叶又秋风起。湘湖外,看采撷、芳条际晓随鱼市。旧游漫记。但望极江南,秦鬟贺镜,渺渺隔烟翠。”此词上片赋吴江春莼,下片赋湘湖秋莼,可见当时吴江之莼已与湘湖齐名。直至晚近,有人仍认为吴江庞山湖的莼菜最佳,范烟桥《茶烟歇?莼》说:“江浙间湖泽多产莼,惟吴江城东庞山湖所产紫背丝细瘦,与他处白背丝粗肥者风味有别。余友许盥孚《话雨篷丛缀》云,宋杨万里有《咏莼》七律一首,明李长蘅曾取入画图,作长歌纪事。钱塘梁舟山、嘉禾曹仲梅题诗称赏。后武林余秋实为吴郡正谊山长时嗜莼,向庞山湖徐振之索之,至夏初莼已不生,秋实仍索不已,振之乃请夏茝谷绘莼成图册以报,秋实题‘秋风乡味’四字,又系以诗云:‘两桨凌晨逐浪开,筠篮轻载绿云来。柔丝温带龙涎滑,香叶青分翠荇胎。雅尚欲书高士传,清标羞伴美人杯。阿谁未醒尘劳梦,甚欲凭君一唤回。’一时属而和者数十家。振之复搜罗前人名作,汇成一帙为‘鲈乡物产’,艺林传为佳话。春日买棹看江村春台戏,以莼羹佐饭,可以急下数盂。故吾乡郑瘦山有‘一箸莼香拥楫吟’之句,颇能状其妙趣。二月莼初生,三月多嫩蕊,秋日虽亦有之,顾不及春莼之鲜美,故因秋风而动念,不过季鹰之托词耳。莼之产地不广,故嗜者甚少,且有不识为何物者,有疑而不敢下箸者。西湖佳馔,宋四嫂醋鱼外,当推莼羹,惟黏液去之殆尽,减其柔滑,殊不及吾乡所制。江城及濒湖诸乡,每值春仲清晨,荷担呼卖莼菜者,悠扬相接。秋初则多掉舟问售,年来吴郡中亦有此声矣。”
莼菜以嫩茎和嫩叶供食用,地下茎富含淀粉,可制馅心,嫩茎及幼叶外附透明胶汁,做汤入口润滑,清凉可口,别具风味,乃夏季宴席上的佳肴。取莼菜之最嫩之叶,名为卷心,以鸡汤加鲜笋、火腿为羹,味甚鲜美,其次取黄花鱼,做菜花鱼汤。若不得佳汤,则淡涩不能下咽。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予尝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黄、鱼之肋,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之,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叶圣陶《藕与莼菜》也说:“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是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的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捞来的。取得这样方便,当然能日餐一碗了。”
采莼多在晨光晞微之时,春寒料峭,揎臂赤足,劳作最是辛苦。吴时德有《采莼歌》咏道:“采菱采莲儿女情,年年不断横塘行。独有西山采薇者,千秋谁得同芳馨。我今采莼太湖沚,紫丝牵向清波里。任尔渔郎笑我为,野鸥亦渐成知己。归来月下放歌频,一片幽心照古人。”这是诗人遥看采莼的联想,实在不是自己的亲身感受。
白果
苏州山间平畴,颇多银杏树,高高耸矗,蔽阴数亩。它的木质肌理细密,可作建筑栋梁或工艺雕镂之用。北宋前并无银杏之名,称为鸭脚,它的果实就称为鸭脚子。《本草纲目?果部》李时珍释名曰:“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银杏实各地都俗称白果,浙江又俗称佛指甲。它还有更古老的名字,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三说:“平仲,银杏也,一名檘,一名火槖木、白果。叶如鸭脚,宋初入贡,永叔有诗纪之。初唐沈佺期诗:‘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左太沖《吴都赋》‘桾櫏平仲’注:‘刘成曰,平仲之木,其实如银。’故无功决之。《上林赋》:‘华汜檘栌。’五臣注引郭璞曰:‘檘,平仲木,汜当作枫。’六臣本檘作枰。”
银杏树属中生代孑遗植物,人称“植物中的活化石”。周作人《吃白果》说:“白果树的历史很早,和它同时代的始祖鸟等已于几百万年前消灭了,它却还健在,真可以算是植物界的遗老了。书上称它为鸭脚子,因为叶如鸭脚,又名公孙树,‘言其实久而后生,公种而孙方食’,或谓左思赋中称作平仲,后来却不通行,一般还是叫它作白果,据说宋初入贡,乃改名银杏。日本称为耿南,乃是银杏音译转讹,树称伊曲,则是鸭脚的音译,而且都是后起的宋音,可见传入的年代也不很早,大概只是千年的历史罢了。”
独立的银杏树不能结实,即所谓雌雄异株,古人于此早有认识,郭橐驼《种树书》说:“银杏树有雌雄,雄者有三稜,雌者有二稜,合二者种之,或在池边能结子,而茂盖临池照影亦生也。”彭乘《墨客挥犀》卷五说:“银杏叶如鸭脚,独窠者不实,偶生或丛生者乃实。”徐光启《农政全书?树艺?果部下》也说:“其木有雌雄之意,雄者不结实,雌者结实。其实亦有雌雄,雌者二稜,雄者三稜。须雌雄同种,其树相望,乃结实。或雌树临水照影,或凿一孔,纳雄木一块泥之,亦结。”这种办法,即所谓“阴阳相感”,因无考察,亦不知其虚实如何。洞庭东西山是白果的主要产地之一,一九六〇年代初,因大肆砍伐雄性银杏树,白果产量锐减,后从外地买来有花雄枝,绑扎在银杏林中,凭借风力授粉,产量才稍有恢复。
银杏结实,一枝上约有百馀颗,初青后黄,八九月熟后,击下储存,待其皮腐烂后,取其核洗净晒干,能保藏相当一段时间。前人对它颇为珍重,常常以此致远,欧阳修、梅尧臣就相互馈贻,梅尧臣《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诗曰:“北人见鸭脚,南人见胡桃。识内不识外,疑若橡栗韬。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吾乡宣城郡,每以此为劳。种树三十年,结子防山猱。剥核手无肤,持置宫省曹。今喜生都下,荐酒压葡萄。初闻帝苑夸,又复主第褒。累累谁采掇,玉椀上金鳌。金鳌文章宗,分赠我已叨。岂无异乡感,感此微物遭。一世走尘土,鬓颠得霜毛。”欧阳修《梅圣俞寄银杏》诗曰:“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问予得之谁,诗老远且贫。霜野摘林实,京师寄时新。封包虽甚微,采掇皆躬亲。物贱以人贵,人贤弃而沦。开缄重嗟惜,诗以报殷勤。”王鏊退居东山,遣人将山中白果馈贻吴宽,吴宽作《谢济之送银杏》一首,诗曰:“错落朱提数百枚,洞庭秋色满盘堆。霜馀乱摘连柑子,雪里同煨有芋魁。不用盛囊书复写,料非钻核意无猜。却愁佳惠终难继,乞与山中几树载。”
洞庭东西山银杏甚多,有漫山遍野之观。姚希孟《游洞庭诸刹记》写道:“将抵水月寺,长松夹道,寺前银杏数本,大可合围,霜叶凌舞,令人须眉古淡。”汪明际《东山记》写道:“文冈蔓麓,参差布列,银杏黄半而未匀,橘柚绿奇而可染,荡桨其下,即经年月亦不厌也。”朱用纯《游西洞庭山记》也写道:“从慧公散步曲岑,其乔林皆乌桕、鸭脚,分明月、杨坞之一二,已堪瞻玩。”今洞庭东西两山依然有很多树龄五百年以上的银杏树,秋冬之际,叶色纯黄,间枫林间,相错如绣,宛然图画。翁澍《具区志》卷六说:“银杏一名仁杏,一名鸭脚子,实圆者名圆珠,长者名佛手。”圆珠和佛手都是肖其形状的称呼。今常见品种有大佛手、小佛手、洞庭皇、大圆珠、小圆珠、鸭屁股圆珠等,据山中人说,白果以圆珠为佳,佛手则略带苦味。
白果的吃法很多,惟不能生吃,忽思慧《饮膳正要》卷三说:“银杏,味甘苦,无毒。炒食煮食皆可,生食发病。”炒熟来吃,尤其甘芳可口,有特殊滋味。旧时,长街深巷有卖烫手热白果的担子,这常常是在暮色苍茫之时,卖白果者的歌讴叫卖,清宵静尘,往往闻之,也是苏州昔年烟景。周作人在《吃白果》中说:“它的吃法我只知道有两种。其一是炒,街上有人挑担支锅,叫道‘现炒白果儿’,小儿买吃,一文钱几颗,现买现炒。其二是煮,大抵只在过年的时候,照例煮藕脯,用藕切块,加红糖煮,附添白果红枣,是小时候所最期待的一种过年食品。此外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了,古医书云,白果食满千颗杀人,其实这种警告是多馀的,因为谁也吃不到一百颗,无论是炒了或煮了来吃。”
白果不但能入肴,还可入药,因为它含有氢氰酸、组氨酸、蛋白质等,性平,味苦涩,有小毒,具有温肺益气、定喘漱、缩小便、止白浊等功效,捣烂后外敷,可治多种皮肤病。
板栗
苏州板栗主要产自洞庭东西山和常熟顶山,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说:“杜甫寓蜀,采栗自给,山家御穷,莫此为愈。出吴中诸山者绝小,风干,味更美。出吴兴者,从溪水中出,易坏,煨熟乃佳。以橄榄同食,名为梅花脯,谓其口作梅花香,然实不尽然也。”可见苏州板栗小而味美,自有一方特色。板栗并不以大为贵,讲究的就是小而味美,《广群芳谱?果谱六》引《括地志》说:“汉武帝果园栗,味甘而小,不如《三秦记》所云固安之栗,天下称之为御栗,因有栗园。”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一记过汝南上蔡县西,“城北名马湾,中有地数顷,上有栗园,栗小,殊不并固安之实也。然岁贡三百石,以充天府”。范成大《良乡》诗题注曰:“燕山属邑驿中,供金粟梨、天生子,皆珍果,又有易州栗,甚小而甘。”诗曰:“新寒冻指似排签,村酒虽酸未可嫌。紫烂山梨红皱枣,总输易栗十分甜。”苏州板栗就属于这一类。
先说洞庭东西两山所出,翁澍《具区志》卷六说:“栗出洞庭山东山,香味胜绝,微风干之,尤美。”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然以花果为生者,苟宜于土,凡桃、梅、枣、栗诸果无不种艺。”又说:“栗出东西两山,东山西坞者尤佳。”黄裳在《东山之美》中说:“我在一个叫做‘涧桥’的小站下了车,沿了一条平整的石板路走上山去。真是一片浓绿,这早在汽车上所见的公路两侧,就已如此了。一丛从的栗子、银杏,布满了公路两侧的冈峦。”那里所出的板栗,甘香甜糯,主要品种有九家种、油毛栗、稀刺毛栗、大毛栗、六月白、白毛栗、查湾栗、小金漆栗、茧头栗、早栗、重阳栗、中秋栗、短毛中秋、乌子栗、南阳九家种、羊毛头、野毛蔀、草鞋底等。早栗成熟最早,八月上市;白毛栗最迟,十月末采收,因含水分少,耐久藏,可贮至春节。
比起洞庭东西两山所出,常熟顶山栗更其有名,顶山在邑北十八里,属虞山别峰。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记道:“顶山栗,出常熟顶山。比常栗甚小,香味胜绝,亦号麝香囊,以其香而软也,微风干之尤美。所出极少,土人得数十百枚,则以彩囊贮之,以相馈遗。此栗与朔方易州栗相类,但易栗壳多毛,顶栗壳莹净耳。”因为它十分香软,也称为软栗。南宋时,顶山栗名声远播,常熟梅里人王伯广《咏顶山栗》诗曰:“黄离抱中实,紫苞发外彩。寄踪蜂窠垂,藏头蝟皮隘。讵堪鼯鼠窃,更复猿猱采。心怜使民畏,时须徇儿爱。荆山破金璞,骊珠掩微纇。缜密文自保,滋味身乃碎。筠笼贡厥珍,不在柤梨外。罗笾加其仪,顾与菱芡对。易饱屏膏肉,馀功益肝肺。悬风当令坚,致湿忍使败。晋地枣非偶,宣城蜜佳配。谁知麝香栗,可居天下最。”至元代,僧人古潭《顶山栗》诗曰:“峨峨顶山高,十月寒霜肃。霜栗大如拳,紫苞剥黄玉。福荔及夏收,宣栗亦早熟。独尔饱风霜,香甘颇具足。”张雨曾将顶山栗馈贻倪瓒,《新栗寄倪元镇》诗曰:“朅来常熟尝新栗,黄玉穰分紫壳开。果园坊中无买处,顶山寺里为求来。囊盛稍共来禽帖,酒荐深宜蘸甲杯。首奉云林三百颗,也胜酸橘寄书回。”可见也是当时地方名产。
至明宣德时,顶山栗几乎绝种。陆容《菽园杂记》卷一记了一个故事:“常熟知县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软栗,民有献南者,南亟命种者悉拔去,云:‘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者。’其为民远虑如此,因类记之。”郭南知道顶山栗的佳味,为了不让它成为进贡上呈之物,以免祸害百姓,“命种者悉数拔去”,在当时也算是明智之举。故嘉靖《常熟志》卷四说:“近岁僧厌客征索,伐其树,种几绝矣。”
常熟除顶山栗外,虞山还有其他品种的板栗,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五记道:“卢《志》云:‘麝香囊在寺南院,又有鸳鸯栗,剖之其肉皆双。’”又记道:“今产兴福寺前濮家坞者,名蚂蚁栗,其香特盛。”虞山北隅,桂树甚盛,孙应时《秋晨至顶山》有曰:“小山丛桂相撩得,故故随人作阵香。”栗树往往与桂树杂植,中秋时节,桂花盛开,桂催栗熟,栗染桂香,故称滋味独绝,当地人称为桂花栗子。生吃固然香甜脆嫩,熟吃则更是纯糯细腻,满口溢香,自是不可多得的妙品。
范烟桥《茶烟歇?栗》说:“今之陈于糖炒栗子之摊者,皆曰‘良乡’。良乡在天津之南,某年秋游鲁,去良乡不远,市上小而薄壳之栗累累然,皆南方所目为奇货之良乡也。然彼中人不知糖炒,且不知其妙处在‘热’,热斯糯,冷则硬而无味矣。故名物之须经人工调制者,往往产地不如他方也。童时嬉戏,有隐语,如戒尺打手心,曰‘吃马蹄糕’;以手拧面颊,曰‘吃肉饺’;而‘吃茅栗子’,则屈其食指猛凿其额也。爆熟栗子系以栗置火灰中,片时间闻毕剥声,则已熟矣,香味独绝。冬令吾乡有铜脚炉,中燃火灰,颇便利用。此法欧阳永叔亦喜为之,有诗为证,曰:‘晨灰暖馀杯,夜火爆山栗。’则以火灰作燉酒、爆栗两用也。”至今苏州卖糖炒栗子的店家和摊肆依然不少。
板栗的吃法很多,袁枚《随园食单?点心单》说:“新出之栗,烂煮之,有松子仁香。厨人不肯煨烂,故金陵人有终身不知其味者。”苏州情形不同,旧时常熟王四酒家、山景园等名馆,都用板栗制成桂花栗饼、桂花栗羹等,作为时令佳点,以饷贵客,袁枚就记有“栗糕”一种:“煮栗极烂,以纯糯粉加糖为糕蒸之,上加瓜仁、松子。此重阳小食也。”
枇杷
枇杷,吴船入贡,汉苑初栽,前人以“黄金丸弹”喻之,可称绝妙。古人称它为卢橘,苏轼《真觉寺有洛花,花时不暇往,四月十八日与刘景文同往赏枇杷》有“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之咏,王十朋集注引师尹曰:“《谈助》云:‘卢橘,枇杷也。’”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也说:“岭外以枇杷为卢橘子,故东坡云‘卢橘杨梅次第新’,又‘南村诸杨北村卢,白花青叶冬不枯’。唐子西亦云,卢橘枇杷一物也。”卢橘是否即是枇杷,还是有点疑问的,司马相如《上林赋》有曰:“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其中就既有卢橘,又有枇杷,两物并列,则非一物。故罗愿《尔雅翼?释木》说:“司马相如赋上林,引‘卢橘夏熟’,故左思讥之,张勃《吴录》以为建安郡中有橘,冬月于树上覆裹之,至明年春夏色变青黑,味尤绝美。以为相如所引卢橘,卢,黑色也,盖近是乎。”注引郭璞语曰:“蜀中有绐客橙,即卢橘也。”认为卢橘是柑橘的一种。
枇杷树大都植于山麓,高一二丈,粗枝大叶,浓阴如幄,四季常绿,经霜不凋。《广群芳谱?果谱三》说它“冬开白花,三四月成实簇结有毛,大者如鸡子,小者如龙眼,味甜而酢,白者为上,黄者次之,皮肉薄,核大如茅栗。相传枇杷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他物无与类者”。枇杷的花期,正值风雪寒冬,淡黄白色的小花点缀叶间,微有芳香,故人称“枇杷晚翠”。春间花落结实,暮春初夏时采摘上市,满筐满箩,负担唤卖者,声闻数里。
全国有三大枇杷产区,一是浙江杭州塘栖,二是福建莆田宝坑,三便是苏州洞庭东山。东山枇杷曾是贡品,王维德《林屋民风》卷十记道:“宋建中初,诏江南枇杷岁次第贡,吴人乃以枇杷配闽中荔枝。”主要出自东山的白沙、纪革、槎湾、俞坞等处,有照种、青种诸品,皮色有浅黄、深黄、淡红,去皮后,肉色有青有白有红。青或白的称白沙,红的称红沙,也称大红袍。白沙较红沙为佳,大的如胡桃,小的如荸荠,又称荸荠种,洁白如雪,厚而多汁,味甘如蜜,惜产量较少。故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一说:“白皮青肉最贵,黄皮白肉次之,红皮红肉为下。中含核二三粒如弹,以独核为佳,味甘而酢。”尤侗《枇杷》诗曰:“摘得东山纪革头,金丸满案玉膏流。唐宫荔子夸无赛,恨不江南一骑收。”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沙上枇杷黄。笼罩青丝堆蜜蜡,皮含紫核结丁香。甘液胜琼浆。”自注:“枇杷果,产洞庭山之白沙者最佳。”拣选枇杷,宜取长形者,因为圆形者核多浆少,长形者核少浆多。仅有一核者,称为“金蜜罐”、“银蜜罐”。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说:“枇杷,独核者佳,株叶皆可爱,一名款冬花,荐之果奁,色如黄金,味绝美。”枇杷以无核者为上品,但因为产量少,不容易尝到。
枇杷熟时,因其甜香,飞鸟往往前来啄食。吴昌硕有《枇杷》诗曰:“五月天热换葛衣,山中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事实并不如此,枇杷在将熟而未尽熟时就已采摘。陆游《山园屡种杨梅,皆不成,枇杷一株独结实可爱,戏作长句》诗曰:“杨梅空有树团团,却是枇杷解满盘。难学权门推火齐,且从公子拾金丸。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惟忧鸟啄残。清晓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杂甘酸。”自注:“枇杷尽熟时,鸦鸟不可复御,故熟七八分则取之。”枇杷采下后装入花篓或筒篮,贩运出山,至苏州、上海等地销售,因属时令佳品,可卖得善价。
枇杷果肉营养丰富,滋味鲜甜爽口,除随手剥啖之外,还可加工制作罐头、果酱、果酒等。枇杷冻为清隽食品,人家都可自制,将枇杷去皮去核,切成薄片,加适量的水,以文火煮之,然后沥取其汁,和入糖霜,再调融煮沸,灌入瓶盎,放置冷水或冰窑里,即明莹成冻。中成药枇杷膏以枇杷叶为主要原料,用于清肺、止咳、润喉等,效果很好。
枇杷向为贡品,唐太宗李世民《枇杷帖》就说:“使至得所进枇杷子,良深慰悦,嘉果珍味独冠时新,但川路既遥,无劳更送。”谢绝再进贡枇杷。然而直至明代,照例是年年的贡品,李东阳、吴宽等人都有记咏赐食枇杷之作,于慎行《赐鲜枇杷》诗曰:“嘉名汉苑旧标奇,北客由来自不知。绿萼经春开笼日,黄金满树入筐时。江南漫道珍卢橘,西蜀休称荐荔枝。千里梯航来不易,怀将馀核志恩私。”枇杷毕竟是江南寻常之物,皇上颁赐臣工,不过是借以表示皇恩浩荡罢了。
关于枇杷的佳话,即它与琵琶的渊源。徐火勃《笔精》卷五说了一个故事,有人送友人枇杷,附了一笺,将“枇杷”写作“琵琶”,莫是龙作诗嘲笑说:“枇杷不是这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沈周也有过这样的事,友人送他枇杷,也将“枇杷”写作“琵琶”,沈周便覆他一笺说:“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音,食之有味,不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晚风、梧桐秋雨之际也。”与友人开了一个有趣的玩笑。沈周此笺收入张丑《真迹实录》卷五,可见事实确凿。将“枇杷”写作“琵琶”,真十分可笑吗?也未必,因为琵琶起源于秦汉,本作“枇杷”,一作“批把”,《释名?释乐器》说:“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皷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皷时,因以为名也。”另外它的形制亦与枇杷叶相似。迟在六朝时,琵琶已成为歌舞伎人的必备之物,后人用枇杷来指代妓女,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有“万里校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之句,后人便称妓女居处为“枇杷门巷”。这当然是题外的话了。
杨梅
宋之问《登粤王台》有曰:“冬花采卢橘,夏果摘杨梅。”枇杷落市后,就是杨梅的天下了。苏州盛产杨梅,喜夸其味,也是常情。《全闽诗话》卷十五引张端义《贵耳集》说,有闽人和吴人晤谈,闽人夸荔枝,吴人夸杨梅,旁人以诗调之曰:“闽夸玉女含香雪,吴美星郎驾火云。草木无情争底事,青明经对赤参军。”原来两者各有佳味,闽人和吴人遂相视一笑。
杨梅树乃常绿乔木,高丈许,春开黄白花,初夏果熟,垂垂枝头,红紫可爱。《本草纲目?果部》引马志语曰:“杨梅生江南、岭南山谷,树若荔枝树,而叶细阴青,子形似水杨子,而生青熟红,肉在核上,无皮壳。四月五月采之,南人腌藏为果,寄至北方。”又,李时珍曰:“杨梅树,叶如龙眼及紫瑞香,冬月不凋,二月开花,结实形如楮实子,五月熟,有红白紫三种,红胜于白,紫胜于红,颗大而核细,盐藏、蜜渍、糖收皆佳。”段氏《北户录》称杨梅为“朹子”,扬州人称它为“圣僧”,出典无考,瞿佑《白杨梅》有曰:“异味每烦山客赠,灵根犹是圣僧移。水晶盘荐华筵上,酪粉盐花两不知。”《世说新语?德行》有个故事,说梁国杨氏子,才九岁,就异常聪慧,孔坦去看他的父亲,恰好不在,由他出来接待,孔坦指着盘中的杨梅说:“此是君家果。”那孩儿应声答道:“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由于这个故事,杨梅又被称为“君家果”或“杨家果”。
洞庭西山以杨梅著名,苏州向有“东山枇杷,西山杨梅”之说。一九四七年初夏,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结伴往游西山,周瘦鹃在《杨梅时节到西山》中说:“跨上埠头时,瞥见一筐筐红红紫紫的杨梅,令人馋涎欲滴,才知枇杷时节已过,这是杨梅的时节了。闻达上人和山农大半熟识,就向他们要了好多颗深紫的杨梅,分给我们尝试。我们边吃边走,直向显庆禅寺进发。穿过了镇下的市集,从山径上曲曲弯弯的走去。夹道十之七八是杨梅树,听得密叶中一片清脆的笑语声,女孩子们采了杨梅下来,放在两个筐子里,用扁担挑回家去,柔腰款摆,别有一种风致。我因咏以诗道:‘摘来甘果出深丛,三两吴娃笑语同。拂柳分花归缓缓,一肩红紫夕阳中。’这一带的杨梅树实在太多了,有的已把杨梅采光,有的还是深紫浅红的缀在枝头。我们尽拣着深紫的摘来吃,没人过问,小青兄就成了一首五绝:‘行行看峦色,幽径绝尘埃。一路杨梅摘,无须问主人。’可是这山里的杨梅,原也并不像都市中那么名贵,出了三四千元,就可买到大大的一筐。而路旁沟洫之间,常见成堆的委弃在那里,淌着血一般的红汁。我瞧了惋惜不置,心想倘有一家罐头食物厂开在这里,就可把山农们每天卖不完的杨梅收买了蜜饯装罐,行销到国内各地去,化无用为有用,那就不致这样的暴殄天物了。”
王维德《林屋民风》卷十记道:“杨梅,出洞庭山塘里、涵村、慈里者佳,若东山丰圻、俞坞、横阴诸山皆有之,品稍下。”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更记道:“杨梅,出东西两山及马迹山。有一种脱核者,出东山西坞,味最佳。马迹有一种,色白如玉,名曰‘雪桃’;又一种,形方有楞,土人呼为‘八角杨梅’,出桃花湾陈氏山垅,他处则无。”西山的紫杨梅最盛,也有白杨梅,尤为人珍视,其形较紫杨梅为小,色洁白无暇,食之甘而不酸,惜所产不多,不能致远,苏州市上绝无售者。光福诸山、横山诸坞也盛产杨梅,铜坑附近的安山,居民多种杨梅,那里有钱武肃王庙,乡人世守其祀,每年杨梅初熟,必先供奉于王,然后担出售卖。有人认为光福杨梅比洞庭两山更佳,如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就说:“杨梅,吴中佳果,与荔枝并擅高名,各不相下。出光福山中者最美,彼中人以漆盘盛之,色与漆等,一斤仅二十枚,真奇味也。生当暑中,不堪涉远,吴中好事家或以轻桡邮置,或买舟就食。”王士禛《玄墓竹枝词》咏道:“枫桥估客入山来,艓子多从木渎开。玛瑙冰盘堆万颗,西林五月熟杨梅。”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光福紫杨梅。色比火珠还径寸,味同甘露降瑶台。小嚼沁桃腮。”此外,常熟宝岩的杨梅也极有名,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记道:“是月中,宝岩杨梅极盛,游人结队往观,名曰‘看杨梅’。”汪青萍在《常熟手册》中也说:“五六月间,宝岩杨梅结子,树以百计,万绿丛中,得此累累红宝,亦足寓目。游人买棹置酒,放乎中流,或入宝岩寺少憩,或放舟西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在此炎热天气,得一清凉世界,较之酣歌恒舞者,洵别有佳趣也。”诚然是海虞风俗的盛事。
杨循吉有一首《初食杨梅》,诗曰:“杨梅本是我家果,归来相对叹先作。往来南北将十年,久不食汝几忘却。忆从年少在吴中,食以成伤难疗药。年年端节即有之,街头卖新先附郭。初间生酸带青色,次见熟从枝上落。吴侬好奇不论钱,一味才逢倾倒橐。生时薰蒸喜烈日,所怕狂风阴雨虐。有红有白紫者佳,大如弹丸圆可握。生芒刺口易破碎,到牙甘露先流腭。黄船奉贡昼夜走,数枚出赐惟台阁。其馀官小那得预,说著江南怀颇恶。吴人盐蜜百计收,不知本味终枯涸。肉存液去但有名,夺以酸甜无可嚼。我今到家又遇夏,正是高林雨方濯。满盘新摘恣狂啖,十指染丹如茜著。细思口实亦小事,其来乃以微官博。使余不有故山归,安得乡鲜列惟错。人生百年在适意,忍口劳劳何所乐。”写得实在很有意思,不啻是一段苏州杨梅的掌故。
苏州人吃杨梅,大都总得用盐水渍过,为的是杀菌减酸,其实唐人早就这样做了,李白《梁国吟》便有“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之咏,用盐水渍过后的杨梅,确实别有风味。杨梅除鲜食外,还可制酱、榨汁、酿酒、盐渍及蜜饯等。将杨梅浸烧酒中,能历久不坏,凡遇因风寒引起的腹泻,食之可止,疗效甚验。
柑橘
秋末冬初,木落天高,或红或黄的柑橘是山野间的最好点缀。柑橘的品种以及自然界中的变种极多,因而名目纷繁,往往不易分辨。一般来说,柑的花较大,橘的花较小;柑的春梢叶片先端凹口模糊,橘的凹口明显;柑的果皮厚而难剥,橘的果皮薄而易剥。柑和橘的不同,大略只能作这样的区分。
柑橘树为常绿灌木,干高一二丈,茎多细刺,叶作长圆形,初夏开小白花,厥香甚烈,六七月成熟,惟洞庭东西两山的橘柚,得霜气而始熟,故韦应物《答郑骑曹青橘绝句》诗曰:“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洞庭两山都盛产柑橘,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湖中诸山,大概以橘柚为产,多或至千树,贫家亦无不种。”其栽植历史可追溯上古,《尚书?禹贡》记扬州“厥包橘柚,锡贡”,洞庭两山属扬州之域,可见其贡橘之久。至唐代仍入贡,白居易有《拣贡橘书情》诗曰:“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登山敢惜驽骀力,望阙难伸蝼蚁情。疏贱无由亲跪献,愿凭朱实表丹诚。”自宋室南渡后,洞庭两山出现人多田少的局面,柑橘更成为重要的经济作物。翁澍《具区志》卷七说:“其土贵,凡栽橘可一树者,值千钱或二三千,甚者至万钱。其民勤,有蓄千金而樵汲树艺未尝废也。”但柑橘难种,如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说:“今吴中橘亦惟洞庭东西两山最盛,他处好事者,园圃仅有之,不若洞庭人以为业也。凡橘一亩比田一亩利数倍,而培治之功亦数倍于田。橘下之土几于用筛,未尝少以瓦甓杂之。田自种至刈,不过一二耘,而橘终岁耘,无时不使见纤草。地必面南,为属级次第使受日。每岁大寒,则于上风焚粪壤以温之。吾不如老圃,信有之矣。”虽然果农生涯辛苦,但获利良多,诚然也是一方经济命脉。
关于洞庭两山柑橘的品种,诸书所载不同。《林屋民风》卷十介绍说:“橘之品不一,最贵者名绿橘,皮细多液,比常橘特大,未霜深绿色,脐间一点先黄,味已全,可啖;平橘,比绿橘差小,色纯黄,方可啖,其皮入药;蜜橘,以甘得名;糖囊,旧名塘南,吴文定公以其甘易今名;朱柑,色最红;染血,似朱柑而小;早红,皮薄而先熟;漆碟红,皮松而早熟;洪州橘,种自洪州来;福橘,种自闽来;襄橘,种自襄阳来,皮粗,至春味甘,其品稍下。”《太湖备考》卷六则将橘、柑、橙三者分别作了介绍:“橘,出东西两山,所谓‘洞庭红’是也。《本草》云:‘橘非洞庭不香。’唐代充贡,白居易刺苏州有《拣贡橘》诗,古人矜为上品,名播天下。自明及今,屡遭冻毙,补植者少,品亦稍下,所产寥寥矣。真柑,《吴郡志》:‘出洞庭东西两山,虽橘类而品特高,香味超胜,浙东、江西及蜀果州皆产,悉出洞庭下。’今此产绝少。橙,皮香瓤酢,大者名蜜橙。”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一则说:“橘为木奴,既可供食,又可获利,有绿橘、金橘、蜜橘、扁橘数种,皆出自洞庭。”扁橘除洞庭两山外,吴江村落间亦多种之,实最大,其形扁,故名。
“洞庭红”是柑橘的名品,以味甜、汁多、筋少、色艳而闻名遐迩,早在明代就贩运海外。《今古奇观》第九卷《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有一个情节,说倒运的文若虚突然转运,他“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着卖的,‘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皱,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原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乃是太湖中东西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广橘福橘,名播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只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文若虚花一两银子买了百馀斤,扬帆出海,在一个叫吉零国的地方,每个竟卖了一千多个银钱。这正是海外贸易中的黄金梦。“洞庭红”分早红和料红两种,早红之名最早见于翁澍《具区志》,称其“皮薄而先熟”。实际上早红分粗皮和细皮两个品系,前者果皮粗而厚,汁少味甜,产量少;后者果皮细而薄,汁多味略酸,产量较高。早红比一般柑橘成熟得早,金秋时节就独步上市,因而受到人们的青睐;料红则要经霜后才能采摘,且可贮至春节前上市,故而料红几乎是新年里家家桌上祭先、待客的果品,或是春节里走亲访友的节物。凡来苏城的客人,也总买“洞庭红”携归,清初僧人宗信《续苏州竹枝词》咏道:“石晖桥下太湖通,日日归帆趁晚风。霜降莫愁时果少,客船争买洞庭红。”
古人爱柑橘,每宠之以诗,王世贞《橘》曰:“曾因骚客称嘉树,从此芳名筐篚间。淮浦孤踪一水隔,洞庭千颗两峰殷。烟霞自与长生液,霜霰翻朱渐老颜。棋局便须相伴住,未烦尘世访商山。”僧人妙声《谢惠橘》曰:“洞庭嘉实正离离,满树黄金欲采迟。香比陆郎怀去后,霜如韦守寄来时。开尝宜想千林晚,包贡空含万里悲。江汉风尘愁路绝,食新聊得一开眉。”沈朝初《忆江南》则曰:“苏州好,朱橘洞庭香。满树红霜甘液冷,一团绛雪玉津凉。酒后倍思量。”读来实在很令人神往。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橘熟时节,气候爽适,于人最宜,这时很少有与药罐子作伴的,故杨慎《丹铅馀录》卷十二说:“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橘皮、橘核、橘络都是药笼中物,有治病救人之功。故取柑橘加工为橘饼、橘红糕、橘羹汤、橘子酱、橘子酒等,也都为食疗清品。
茶荈
苏州产采茶历史悠久,皮日休《茶中杂咏?茶坞》曰:“闲寻尧氏山,遂入深深坞。种荈已成园,栽葭宁记亩。石洼泉似掬,岩罅云如缕。好是夏初时,白花满烟雨。”陆龟蒙《奉和茶具十咏?茶坞》曰:“茗地曲隈回,野行多缭绕。向阳就中密,背涧差还少。遥盘云髻慢,乱簇香篝小。何处好幽期,满岩春露晓。”所咏都是吴中茶园,惜不能考其所在。
苏州最早的名茶是水月茶,又称小青茶,出洞庭西山缥缈峰西北水月寺东小青坞。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洞庭山出美茶,旧入为贡。《茶经》云:‘长洲县生洞庭山者,与金州、蕲州味同。’近年山僧尤善制茗,谓之水月茶,以院为名也,颇为吴人所贵。”陈继儒《太平清话》卷四也说:“洞庭小青山坞出茶,唐宋入贡,下有水月寺,即贡茶院也。”可见洞庭西山水月茶,唐宋就是贡品。那山坞里又有泉水一泓,绍兴初无碍居士李弥大题名无碍泉,李弥大《无碍泉诗并序》曰:“水月寺东,入小青坞,至缥缈峰下,有泉泓澄莹澈,冬夏不涸,酌之甘冷,异于他泉而未名。绍兴二年七月九日,无碍居士李似矩、静养居士胡茂老饮而乐之。静养以无碍名泉,主泉僧愿年为煮泉烹水月芽,为赋诗云:‘瓯研水月先春焙,鼎煮云林无碍泉。将谓苏州能太守,老僧还解觅诗篇。’”因此,水月寺品茶成为茶人的向往。潘之恒《三吴杂志》记了万历间流传的一句俗谚:“墨君坛畔水,吃摘小青茶。”墨君坛在水月寺边上,王维德《林屋民风》卷五说:“汉延平元年,墨佐君于此置坛求仙。上有池可半亩,前有石高丈馀,其下水分南北,百步许有地名吃摘,出茶最佳。”
水月茶后,苏州名茶有虎丘茶和天池茶。
虎丘茶,陈鉴《虎丘茶经注补》说是唐宋就有,因点之色白,也称白云茶或白雪茶,相传苏轼品啜后,题为精品。至明代,虎丘茶深受士大夫推崇,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自引《竹懒茶衡》说:“虎丘气芳而味薄,乍入盎,菁英浮动,鼻端拂拂,如兰初坼,经喉吻亦快然,然必惠麓水,甘醇足佐其寡薄。”谈迁《枣林杂俎中集?荣植》也说:“自贡茶外,产茶之地,各处不一,颇多名品,如吴县之虎丘、钱塘之龙井最著。”许次纾《茶疏?产茶》则说:“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浓郁,并可与岕雁行。”虎丘茶树在虎丘寺金粟山房附近,僧人在谷雨前采摘,撷取细嫩之芽,虽说叶色微黑,不甚青翠,但焙而烹之,其色如月下之白,其味如豆花之香,氤氲清神,涓滴润喉,令人怡情悦性。前人对虎丘茶颇多咏唱,将它作为苏州名茶的代表,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绿雪虎丘茶。豕腹旧藏梅里水,官窑新泡雨前芽。香味色俱佳。”
天池茶,产于天池山。乾隆《吴县志》卷二十三记道:“惟天池、龙井二种为最,本山茶雨前者亦贵。”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佛地爱华山。半亩清池新茗嫩,满山空翠老僧闲。梵呗响林间。”自注:“华山一名天池,产茶最多。”清徐元灏辑《吴门杂咏》卷十一《天池采茶歌》咏道:“南山北山雨初歇,乱莺啼树看三月。山村处处采新茶,妇女携筐满阡陌。山南气早采独先,山北土寒末全发。居人种植代耕桑,一春雨露邀天泽。可怜采摘独艰难,卖向侯门半狼藉。痛饮羊羔醉花底,清香谁识龙团美。争似卢仝茶灶间,瀹泉松火山窗里。”有人认为天池茶乃普通之茶,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说:“天池,通俗之材,无远韵,亦不致呕哕。寒月诸茶黣黯无色,则彼独翠绿媚人,可念也。”有人则认为天池茶更下一等,如许次纾《茶疏?产茶》就说:“士人皆贵天池,天池产者,饮之略多,令人胀满,自余始下其品,向多非之。”
然而仍有不少人将虎丘、天池相提并比,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推坐享清供的第一茶品,即“吴门之虎丘、天池”。王士性《广志绎》卷二说:“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余观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文震亨《长物志》卷十二说:“虎丘最号精绝,为天下冠,惜不多产,又为官司所据,寂寞山家得一壶两壶,便为奇品,然其味实亚于岕。天池,出龙池一带者佳,出南山一带者最早,微带草气。”由于虎丘山上也间种天池茶,有人认为天池茶就是虎丘茶。冯梦祯予以辨正,《快雪堂漫录》说:“本山茶叶微带黑,不甚清翠,点之色白如玉,而作寒豆香,宋人呼为白雪茶,稍绿便为天池物。天池茶中,杂数茎虎丘,则香味迥别,虎丘其茶中王种耶。”又《虎阜志》卷十引《狯园》说:“虎丘山前周韬者,卖天池茶为生。”在虎丘卖天池茶,另有标别,可见两茶并非一物。
尽管虎丘茶名擅天下,却未成为贡品,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赝种极多,寺僧于虎丘茶树中杂种其他,非品茶专家往往难辨真假。《快雪堂漫录》记了一位鉴赏名家徐茂吴,“茂吴品茶以虎丘为第一,常用银一两馀购其斤许,寺僧以茂吴精鉴,不敢相欺,他人所得,虽厚价亦赝物”。二是不易贮存,得现采现焙,即时烹之,才得佳味。卜万祺《松寮茗政》说:“虎丘茶,色味香韵,无可比拟。必亲诣茶所,手摘监制,乃得真产。且难久贮,即百端珍护,稍过时,即全失其初矣。殆如彩云易散,故不入供御耶。”为贮存虎丘茶,苏州人想尽办法,当时茶叶包装大都用纸,然而纸收茶气,就改用瓷罐或锡罐,以保持它原本的色香味。
虎丘茶名声虽响,因隙地极小,产量很少,真正的虎丘茶,一年不过数十斤,故十分名贵。至万历间,苏州地方官吏都以虎丘茶来奉承上司。每到春时,茗花将放,吴县、长洲县的县令就封闭茶园,当抽芽之时,狡黠的吏胥便逾墙而入,抢先采得茶叶,后来者不能得,便怪罪僧人,常常将他们痛笞一通,还要予以赔偿。僧人不堪其苦,只能攒眉蹙额,闭门而泣。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十多年,僧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茶树尽数拔去。事见文震孟《薙茶说》。想不到清康熙时,茶树又长了出来,官吏们又重蹈覆辙,巧取豪夺,时汤斌任江苏巡抚,严禁属员馈送,令行禁止,但寺僧看到茶树已经怕了,也懒于艺植,这些茶树便渐渐衰萎了。
虎丘茶的关键,在于采焙。冯时可《茶录》说:“苏州茶饮遍天下,专以采造胜耳。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人因称松萝,实非松萝所出也。是茶比天池茶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伯也。松郡佘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顾采造不如。近有比丘来,以虎丘法制之,味与松萝等。”这段话说得明白,虎丘茶的采焙技术应用于其他地方,也能制作出色香味俱佳的茶叶。
清初以后,就以碧螺春著名了。相传它本是野茶,圣祖玄烨南巡才题名碧螺春,这个说法传播很广,至今商家仍以此作号召。王应奎在《柳南续笔》卷二中说:“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每岁土人持竹筐采归,以供日用,历数十年如是,未见其异也。康熙某年,按候以采,而其叶较多,筐不胜贮,因置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忽发,采茶者争呼‘吓煞人香’。‘吓煞人’者,吴中方言也,因遂以名是茶云。自是以后,每值采茶,土人男女长幼务必沐浴更衣,尽室而往,贮不用筐,悉置怀间。而土人朱正元,独精制法,出自其家,尤称妙品,每斤价值三两。己卯岁,车驾幸太湖,宋公购此茶以进,上以其名不雅,题之曰碧螺春。自是地方大吏岁必采办,而售者往往以伪乱真。”圣祖玄烨南巡时,言行详记于《南巡盛典》、《苏州府志》卷首《巡幸》等,均未见有题名碧螺春的事。其实,迟在清初,就已经有这个名字了,吴伟业《如梦令》词曰:“镇日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帘卷,帘卷,一任柳丝风软。”陈廷灿《续茶经》卷下之四引屈擢才《随见录》曰:“洞庭山有茶,微似岕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杀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吴、屈两位都是明末清初人,可见碧螺春的得名,与圣祖仁皇帝无关。康雍时,这一野茶又称为洞庭春。缪谟《雪庄词》有《忆故人》一阕,题曰:“东山茶之最上者,名洞庭春,又名吓杀人。”词曰:“骑火惊雷,埭芽岕片俱奴隶。碧螺山下故人居,远信斜封寄。瓢饮难知此味。洞天春,深深王戔底。去年尝后,舌本馀香,而今还记。”不管如何,碧螺春这个名字起得风雅而贴切,它条索纤细,卷曲似螺,茸毛披覆,银绿隐翠,正蕴含着无尽春色。
洞庭东西两山,气候温和,冬暖夏凉,云雾多,湿度大,适宜茶树生长。山上有柑橘、枇杷、杨梅、石榴等二十多种果木,茶树与果木间植,枝桠相接,根脉相通,故相传碧螺春兼具花香、果味、茶韵。碧螺春采早摘嫩,每年春分前后开始采撷,至谷雨前后结束,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品质为最佳。一芽一叶初展,芽叶甚小,叶形卷如雀舌,嫩叶背面密生茸毛,也称做白毫,白毫越多,品质越好。炒制半斤好茶,约需七八万个芽叶,可见它的精细。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二说:“茶有明前、雨前之名,因摘叶之迟早而分粗细也。采茶以黎明,用指爪掐嫩芽,不以手揉,置筐中覆以湿巾,防其枯焦。回家拣去枝梗,又分嫩尖一叶二叶,或嫩尖连一叶,为一旗一枪,随拣随做。做法用净锅,入叶约四五两,先用文火,次微旺,两手入锅急急抄转,以半熟为度,过熟则焦而香散,不足则香气未透。抄起入瓷盆中,从旁以扇搧之,否则色黄香减矣。”至于洞庭两山女子采焙碧螺春的故事,向为旧时文人津津乐道,徐珂《可言》卷十三引郭麐《灵芬馆诗话》说:“洞庭产茶名碧萝春,色香味不减龙井,而鲜嫩过之。相传不用火焙,采后以薄纸裹之,著女郎胸前,俟干取出,故虽纤芽细粒,而无焦卷之患。”据说,民国年间每年清明前十天至五天,有富绅以重金招请当地少女上山采茶,采得茶后放入怀中或含在口里,以为是绝妙之品。
苏轼诗曰:“对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自古以来,人们多以女子喻茶,碧螺春似乎更有一种清丽可人的风姿。它碧色悦目,娇嫩易折,正如怀春少女含情脉脉。它最美好的时候,绚烂而短促,正仿佛一个女子的青春,稍纵即逝。再说,采茶者大都为少女少妇,纤手轻摘,纳于怀中,未免让人想起这片片茶叶里满含的柔情。梁同书《谢人惠碧萝春》诗曰:“此茶自昔知者希,精气不关火焙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袿不惜春雨干,满栈真成乳花馥。”虽说得有几分轻薄,但实在也写出了碧螺春那如同少女一样的神韵了。
碧螺春的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香气浓郁,滋味醇厚,爽口而又有回甜的感觉。李慈铭有《水调歌头?伯寅侍郎馈洞庭碧螺春新茗赋谢》,词曰:“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说尽了碧螺春的佳妙。
洞庭西山除碧螺春外,还有一种白茶。李鹤林《集异新钞》卷八记道:“包山寺有白茶树,花叶皆白,烹注瓯中,色同与泉,其香味类虎丘。一寺止一林,不知种自何来,植数十年矣。山有素封,欲媚献者,厚价买于寺僧,移栽以献茶,竟萎绝种。”这是否是虎丘茶的变种,已不得稽考了。
自古至今,苏州采茶以节气论,清明前采的称“明前”,谷雨前采的称“雨前”,以后再采的,就较逊色了。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说:“茶出吴县西山,谷雨前采焙,极细者贩于市,争先腾价,以雨前为贵。”还有一种十月间采焙的“小春茶”,陈继儒《太平清话》卷一说:“吴人于十月采小春茶,此时不独逗漏花枝,而尤喜日光晴暖。从此蹉过,霜凄雁冻,不复可堪。”自此以后,就要等到来年春雨潇潇,再有一番热闹的茶事。
自北宋起,苏州茶就有相当产量,陈继儒《太平清话》卷一记道:“宋南渡以前,苏州买茶定额六千五百斤。元则无额。国朝茶课,验科征纳,计钱三百一十九万有奇,惟吴县、长洲有之。”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首的物产输出表记载,东山一地输出碧螺春,光绪三十四年即一九〇八年为三千二百五十斤;宣统二年即一九一〇年为四千一百二十五斤;民国元年即一九一二年为四千三百六十斤。
另外,花茶也是苏州的特产。花茶以特制绿茶和天然香花拌和窨制而成,北方人称为“香片”。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上》说:“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橘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蘂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摘花为拌。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三停茶叶一停花始称。假如木樨花,须去其枝蒂及尘垢虫蚁,用磁罐,一层花,一层茶,相间填满,纸箬封固,入锅重汤煮之,取出待冷,用纸封裹,置火上焙干收用,诸花仿此。”花茶的叶色柔嫩,茶汤清澈,清洌爽口,茶味花香相得益彰,郁而不俗。苏州花茶始于南宋,盛于明清。顾禄《清嘉录》卷六记道:“珠兰、茉莉花来自他省,薰风欲拂,已毕集于山塘花肆。茶叶铺买以为配茶之用者,珠兰辄取其子,号为‘撇梗’;茉莉花则去蒂论值,号‘打爪花’。”苏州花茶,闻名遐迩,远销北方,在东北、西北等地尤得佳誉。
苏州茶业向奉陆羽为神,洞庭诸山栽种采焙的茶农,则所祀之神不详。惟明太仓人朱蒙被浙江长兴罗岕山茶农奉为神明,宣统《太仓州志》卷二十二记道:“朱蒙,字昧之,别姓桂,精茶理。先是岕山茶叶用柴焙之,蒙易以炭,益香洌,又创诸制法,茶品遂推岕山第一。今山中肖像祀之。”
花露
花露为苏州虎丘特产,它并非花的露水,也不是翟灏《风俗编》提到的“花露酒”,它是从花瓣中提取的液汁,可作饮料,可作调味品,可以点茶,可以醒酒,既有明显的药用功效,又能起香肌护肤的作用。晚明女子董小宛擅制花露,冒襄《影梅庵忆语》说:“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香,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者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李渔《闲情偶寄》卷三也说:“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洗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朱彝尊《鸳鸯湖棹歌》有曰:“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自注:“野蔷薇,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发。”可见花露的用处极多。
迟在清初,苏州虎丘就有花露制售,康熙三十二年前,常熟顾瑶光《虎丘竹枝词》就已咏道:“玉指纤纤撮早黄,满衣抛散不知香。要量百斛蒸花露,飞骑明朝进上方。”乾隆中叶后,以虎丘仰苏楼所制最有名,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二说:“仰苏楼自僧祖印创卖四时各种花露,颇获厚利。”另外虎丘静月轩僧人也制售花露,“静月轩,在二山门花神庙内,今僧人鬻四时花露于轩”。同书卷十又说:“花露以沙甑蒸者为贵,吴市多以锡甑。虎丘仰苏楼、静月轩,多释氏制卖,驰名四远。开瓶香洌,为当世所艳称。”仰苏楼花露确实是个品牌,如朱尔澄《友人自金阊回以虎丘竹枝词索和》有曰:“花满山塘妒绣裙,仰苏楼上倚斜曛。阿郎买得蔷薇露,粉面匀来香泽闻。”舒位《虎丘竹枝词》有曰:“韦苏州后白苏州,侥倖香山占虎丘。四面红窗怀杜阁,一瓯花露仰苏楼。”
时人题咏花露,虽未提及仰苏楼,但确实出自虎丘无疑,郭麐《虎丘五乐府》有《天香?花露》,词曰:“炊玉成烟,揉春作水,落红满地如扫。百末香浓,三宵夜冷,无数花魂招到。仙人掌上,迸铅水、铜盘多少。空惹蜂王惆怅,未输蜜脾风调。谢娘理妆趁晓。面初匀、粉光融了。试手劈笺重盥,蔷薇尤好。欲笑文园病渴,似饮露、秋蝉便能饱。待斗新茶,听汤未老。”又尤维熊和词曰:“候火安炉,量沙布甑,蒸成芳液盈匕。凉沁荷筒,冷淘槐叶,输与山僧佳制。瓶罂分饷,倾一滴、便消残醉。却笑辛勤蜂酿,只供蜜殊留嗜。试调井华新水。面才匀、扫眉还未。惯共粉奁脂盝,上伊纤指。向晚妆台一晌,又融入、犀梳栊双髻。梦醒馀香,绿鬟犹腻。”
据《桐桥倚棹录》卷二记载,自祖印后,“至其法嗣绍基,坏乱清规,有司责令还俗,楼遂封固”,且嘉庆二年仰苏楼已移址白公祠。想来真正由仰苏楼出品的花露,已经没有了。虽然依然有人咏及,如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有曰:“堤上春留白傅舟,茶烹花露仰苏楼。胜游风月忙无了,养济贫民衣食谋。”潜庵《苏台竹枝词》有曰:“酿花作露细香浮,小小宣瓷贮一瓯。携得银铛瀹新茗,绿鬟笑上仰苏楼。”但仅是历史的记忆。咸丰以后,虎丘花露还有出售,更有多处供应花露茶,袁学澜《虎阜杂事诗》有曰:“鸭泛萍茵月浸池,茶香薇露沁花瓷。年时红袖同消夏,转眼人间换局棋。”自注:“吴中豪贵家,夏日每携姬人避暑于虎阜花神庙及甫里祠,庙中花露茶最芳烈,祠中有斗鸭栏诸胜。”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说宝玉挨打后,吃糖腌的玫瑰卤子汤,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知道了,对袭人说:“前日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的,我怕胡遭塌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得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彩云去取了来,交给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蛳银盖,鹅黄签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说“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签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塌了。”这木樨露、玫瑰露确乎是有进上的,康熙三十七年十月,苏州织造李煦的《进果酒单》上,就有“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各一箱的记录。
关于花露的药用功能,《桐桥倚棹录》卷十记得比较详细:“其所卖诸露,治肝、胃气,则有玫瑰花露;疏肝、牙痛,早桂花露;痢疾、香肌,茉莉花露;祛惊豁痰,野蔷薇露;宽中噎膈,鲜佛手露;气胀心痛,木香花露;固精补虚,白莲须露;散结消瘿,夏枯草露;霍乱、辟邪,佩兰叶露;悦颜利发,芙蓉花露;惊风鼻衄,马兰根露;通鼻利窍,玉兰花露;补阴凉血,侧柏叶露;稀痘解毒,绿萼梅花露;专消诸毒,金银花露;清心止血,白荷花露;消痰止嗽,枇杷叶露;骨蒸内热,地骨皮露;头眩眼昏,杭菊花露;清肝明目,霜桑叶露;发散风寒,苏薄荷露;搜风透骨,稀莶草露;解闷除黄,海棠花露;行瘀利血,益母草露;吐衄烦渴,白茅根露;顺气消痰,广橘红露;清心降火,栀子花露;痰嗽劳热,十大功劳露;饱胀散闷,香橼露;和中养胃,糯谷露;鱼毒漆疮,橄榄露;霍乱吐泻,藿香露;凉血泻火,生地黄露;解湿热,鲜生地露;胸闷不舒,鲜金柑露;盗汗久疟,青蒿露;乳患、肺痈,橘叶露;祛风头证,荷叶露;和脾舒筋,木瓜露;生津和胃,建兰叶露;润肺生津,麦门冬露。”晚近以来,依然为人们熟悉的花露,大概只有金银花露了,中药铺里有售,那是夏日里解暑清热的妙品。
血糯
血糯为常熟特产,又称鸭血糯,属水稻科,红芒长杆,成熟时,谷粒皮壳呈浅紫色,脱皮精碾后,米粒殷红如鸭血,实际上是一种红粳稻米。据说,血糯是清初才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它与红莲稻、胭脂糯、朱砂糯、赤稻糯、猪血糯等有什么渊源关系,有待农业史专家的研究。但红莲稻、胭脂糯在苏州有悠久的种植历史。
红莲稻为稻中名品,唐人已多有诗咏,如韦应物《送张侍御秘书江左觐省》有曰:“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白居易《自题小草亭》有曰:“绿醅量盏饮,红稻约升炊。”韦庄《鄠杜旧居二首》有曰:“秋雨几家红稻熟,野塘何处锦鳞肥。”苏州早已栽种,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记道:“红莲稻,自古有之。陆龟蒙《别墅怀归》诗云:‘遥为晚花吟白菊,近炊香稻识红莲。’则唐人已书此米,中间绝不种。二十年来,农家始复种,米粒肥而香。”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记道:“红莲稻,五月种,九月收,芒红粒大,有早晩二种。”红莲稻在苏州各属邑都有,连虎丘平畴间也有,范成大《再到虎丘》就有“觉来饱吃红莲饭,正是塘东稻熟天”之咏。胭脂糯则稍晚于红莲稻,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记道:“胭脂糯,五月种,九月熟,谷红粒白。”黄省曾《理生玉镜?稻品》亦记其名,昆山、常熟等地都有出产。
清圣祖玄烨时,出现了一种御稻米。《康熙几暇格物编》有一篇《御稻米》,写道:“丰泽园中有水田数区,布玉田谷种,岁至九月始刈获登场。一日循行阡陌,时方六月下旬,谷穗方颖,忽见一科高出众稻之上,实已坚好,因收藏其种,待来年验其成熟之早否。明岁六月时,此种果先熟。从此生生不已,岁取千百。四十馀年来,内膳所进,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一岁两种亦能成两熟。口外种稻,至白露以后数天,不能成熟,惟此种可以白露前收割,故山庄稻田所收,每岁避暑用之尚有赢馀。曾颁给其种与江浙督抚、织造,令民间种之。闻两省颇有此米,惜未广也。南方气暖,其熟必早于北地。当夏秋之交,麦禾不接,得此早稻,利民非小。若更一岁两种,则亩有倍石之收,将来盖藏渐可充实矣。昔宋仁宗闻占城有早熟稻,遣使由福建而往,以珍物易其禾种,给江淮两浙,即今南方所谓黑谷米也,粒细而性硬,又结实甚稀,故种者绝少。今御稻不待远求,生于禁苑,与古之雀衔天雨者无异。朕每饭时,尝愿与天下群黎共此嘉谷也。”据圣祖自述,这种御稻米“色微红而粒长”,正与鸭血糯相似,但它突然出现在丰泽园水田,真有点类乎“雀衔天雨”的妄说。这个新品种,当经过丰泽园农业技术官员的改良,至于利用的是什么种子,也就无法知道了。
圣祖对这种御稻米非常重视,在避暑山庄种植,小有收获。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据邸抄记道:“浙闽总督范公(时崇)随驾热河,每赐御用食馔,内有朱红色大米饭一种。传旨云,此本无种,其先特产上苑,只一两根,苗穗迥异他禾,乃登剖之,粒如丹砂,遂收其种,种于御园。今兹广获,其米一岁两熟,只供御膳。”圣祖有意将这种御稻米在江南推广,有御制《早御稻》诗曰:“紫芒半顷绿阴阴,最爱先时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广布,可能两次见秧针。”康熙五十四年令苏州织造李煦和江宁织造曹頫等在苏州、扬州试种双季连作,是年八月二十日李煦在《散发御种稻谷情形并进新谷新米折》中说:“臣蒙赐谷之后,凡苏州官绅有等,咸知御种谷子一年可收两次,无不欢欣羡慕。今臣煦既种有新谷,则此后凡有求种者,俱可遍给。而江南地方,从前止一次秋收,今将变为两次成熟,于是南方万万生民,无不家给人足,群沐圣天子教养之弘恩,永永无极也。”可惜至康熙末,试种的成绩不大。
因御稻米栽植御苑,故也被称为“御田胭脂糯”,《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记黑山村庄头乌进孝向贾府缴纳年租年礼的单子上,就有“御田胭脂糯二石”。庚辰本《石头记》于此批道:“《在园杂志》曾有此说。”这胭脂糯与江南所出者不同,江南的“谷红粒白”,而“御田胭脂糯”则“粒如丹砂”。《红楼梦》七十四回至七十五回说,王熙凤抄检大观园,折腾了半夜,“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掌不住”。那天晚饭时,贾母要吃粥,“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送给凤姐儿吃去。’”这“御田胭脂糯”能补血益气,王熙凤病的是血亏,贾母让凤姐喝这红稻米粥是有道理的。
在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五记载的稻品中,既有红莲稻、胭脂糯,也有血糯,于血糯记道:“血糯,亦名红莲糯,宜作粥。”常熟血糯,清香扑鼻,色泽鲜红。据医家言,食用血糯,能养血滋阴。因其性较白糯少粘,故烧煮时最好掺以白糯,以三七相和为宜,即三成血糯七成白糯。以血糯做成的酒酿、粉圆子、八宝饭、红米酥、血糯糕等,不仅色泽美观,而且特别香糯可口。血糯八宝饭是苏州人家的寻常甜食,制作时佐以桂花、蜜枣,衬以白糖、莲心,糯饭紫红,莲心洁白,入口肥润香甜。
黄鱼
黄鱼,以身作金黄色得名,有大黄鱼、小黄鱼之分。大黄鱼又称大黄花、大鲜,长四五十厘米,尾柄细长;小黄鱼又称黄花鱼、小鲜,体型类大黄鱼,长约二十厘米,惟尾柄较短,鳞较大。古人称为石首鱼,因它的鱼脑石硕大坚硬,如白石一般。它的别名很多,《岭表录异》称“石头鱼”,《临海异物志》称“春来”或“?水”,《海槎馀录》称“江鱼”,《雅俗稽言》称“梅鱼”等。按现代生物学分类,石首鱼是鱼纲中的一个科,大黄鱼、小黄鱼而外,还有鮸、梅童鱼、黄姑鱼、白姑鱼、黑姑鱼、叫姑鱼、鱼或、银牙鱼或、须鱼或、黄唇鱼、毛鲿鱼等,都属石首鱼科。
苏州人吃黄鱼的历史很早,甚至石首鱼这个名字,也是吴人给起的。《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引《吴地记》记道:“阖闾十年,东夷侵吴,吴王亲征之,逐之入海。据沙洲上,相守月馀,时风涛,粮不得渡,王焚香祷之。忽见海上金色逼海而来,绕王所百匝,所司捞得鱼,食之美,三军踊跃。夷人不得一鱼,遂降。吴王以咸水腌鱼腹肠与之,因号逐夷。王归会群臣,索馀鱼,俱已曝干,其味美,因书‘美’下著‘鱼’,是为‘鲞’字。鱼作金色,不知其名,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
黄鱼平时栖息较深的海域,三至六月向近海洄游产卵,产卵后分散在沿岸索饵,以鱼虾等为食,秋冬季又向深海迁移。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三说:“石首鱼,四五月有之。浙东、温、台、宁波近海之民,岁驾船出海,直抵金山、太仓近处网之,盖此处太湖淡水东注,鱼皆聚之。他如健跳千户所等处固有之,不如此之多也。”故长江口、钱塘江口一带多黄鱼。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四说:“杭人最重江鱼,鱼首有白石二枚,又名石首鱼。每岁孟夏来自海洋,绵亘数里,其声如雷,若有神物驱押之者。渔人以竹筩探水底,闻其声乃下网,截流取之,有一网而举千头者。泼以淡水,则鱼皆圉圉无力,或鱼多而力不能举,惧覆舟者,则截网使去。头水取者甚佳,二水、三水则鱼渐小而味渐减矣。瞿宗吉竹枝词云:‘荻芽抽笋棘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屠本畯《闽中海错疏》卷上说,宁波海上捕捞黄鱼,“以四月小满为头水,五月端午为二水,六月初为三水,其时生者名洋生鱼,其薧鲞也。头水者佳,二水胜于三水,八月出者名桂花石首,腊月出者为雪亮”。头水黄鱼都要进贡朝廷,《礼部志稿》卷三十八记道:“浙江嘉兴府岁进黄鱼三百尾,俱行乍浦河泊所,小满时节采捕,沿途换冰接捄到京,通政使司投本尚膳监,交收礼部批回。”
江浙近海各处,都好吃黄鱼。小满前后,石首鱼在苏州上市,居人以为时令佳品。范成大《吴郡志》卷二十九说:“其味绝珍,大略如巨蟹之螯,为江海鱼中之冠。夏初则至,吴人甚珍之。以楝花时为候,谚曰:‘楝子花开石首来,笥中被絮舞三台。’言典卖冬具以买鱼也。此时已微热,鱼多肉败气臭。吴人既习惯,嗜之无所简择,故又有‘忍臭吃石首’之讥。二十年来,沿海大家始藏冰,悉以冰养,鱼遂不败,然与自鲜好者,味终不及。以有冰故,遂贩至江东金陵以西,此亦古之所未闻也。海上八月间,又有一种石首。此时天凉,不假冰养而自鲜美,谓之回潮石首。”
明清时期,苏州葑门外是全国闻名的海鲜集散市场,至此时节,就有“黄鱼市”。《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黄鱼名石首鱼,脑有小石。鱼在海中,来潮作阵,其来有声,海舶迎之撒网,一网恒以百数计。吴中重午日,居民必买此鱼,为祀先赏节之需。谚有云:‘楝子花开石首来,箧中絮被拥三台。’言典衣以买鱼烹食也。每当晓色朦胧,担夫争到葑门外冰鲜鱼行贸贩,摩肩接踵,投钱如雨,牙人秤量,忙不暇接,谓之黄鱼市。”苏州市上的黄鱼,大都从长江口沿海一带运载而来。
苏州人特别推重黄鱼,以为是时令珍味。顾山介《海槎馀录》说:“江鱼,状如松江之鲈,身赤色,亦兼有白色者,产于咸淡水交会之中。土人家以其肉细腻,初为脍烹之,极有味,皮厚如钱。此品不但胜绝海乡,虽江左鲥鱼鲈鳜之味,亦无以尚也。”汪琬《有客言黄鱼事记之》诗曰:“三吴五月炎蒸出,楝树著雨花扶疏。此时黄鱼最称美,风味绝胜长桥鲈。”叶方蔼《苏台新竹枝词》咏道:“海门深锁浪头回,不放黄鱼入市来,晓起腥风满城郭,侯家今日绮筵开。”尤侗《黄鱼》诗曰:“杜陵顿顿食黄鱼,今日苏州话不虚。门客不须弹铗叹,百钱足买十斤馀。”“峨峨大艑载鲜还,月令常参四五间。物到热时宜耐冷,鱼山亦复靠冰山。”“鲥鱼骨鲠鲳鱼软,未若黄鱼美且丰。倘遇水晶班爵日,定当封作夏黄公。”袁学澜更有长歌咏之,《黄鱼》曰:“海鲜争聚吴阊市,五月黄鱼最称美。楝花吐紫樱桃红,舶趠长风吹万里。六桅渔艑望洋开,空际潮音波上起。鮻魮鯼鱼某纪异名,巨网横牵千百尾。杂攙泼剌满船舱,体护坚冰尺有咫。载向鱼孚溪论担售,贩卖喧呶声聒耳。烟灶千家竞朵颐,三台絮被如云委。洗手厨娘作脍忙,老饕恣食忌停匕。吾闻此鱼曾济吴兵饥,沙洲百匝扬鳞鬐。金光逼海救重困,三军果腹驱东夷。又闻鱼城入秋化凫鸥,飞潜变幻争神奇。首中含石知验毒,金羹煮馔同莼丝。吴民只解贪口腹,但夸腴味侔江鲥。鲰生对之书美字,无血谓可供斋期。调和醢酱价不费,曝干作鲞藏花瓷。风晨月夕迟良友,待唤宋嫂来烹治。”由此可见苏州人好吃黄鱼的风气。
鲥鱼
鲥鱼,《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鲥形秀而扁,微似鲂而长,白色如银,肉中多细刺如毛,其子甚细腻。故何景明称其银鳞细骨,彭渊材恨其美而多刺也。大者不过三尺,腹下有三角,硬鳞如甲,其肪亦在鳞甲中。自甚惜之,其性浮游,渔人以丝网沈水数寸取之,一丝罣鳞,即不复动,才出水即死,最易馁败。故袁达《禽虫述》云,鲥鱼罥网而不动,护其鳞也。”鲥鱼生于海,春末夏初入长江产卵,远不过南京,再上游便极少,小满至芒种间为旺汛。鲥从“时”字,因其每到时节而来,故以得名。鲥鱼离水即死的特点,王少堂评话《宋江》有一段描写:“鲥鱼生得最娇。它最爱身上的鳞呀,它一声离了水,见了风,随时就死了。活鲥鱼很不易吃到。鲥鱼在八鲜之内,鲥鱼见早,八鲜就俱全了。”由此也可见它的名贵。
明代时,鲥鱼为应天府上贡贡品,陆路用快马,水路用快船,南京和北京相距遥遥三千里,限三日内抵达,作御宴之需。故宫中时有鲥鱼席,赐臣工品尝。如何景明《鲥鱼》诗曰:“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应先。赐鲜遍及中珰第,荐熟谁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于慎行《赐鲜鲥鱼》诗曰:“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赐比群卿恩已重,颁随元老遇犹难。迟回退食惭无补,仙馔年年领大官。”入清以后,鲥贡规模更扩大,官民都苦不堪言。吴嘉纪有《打鲥鱼》两首,一首咏道:“打鲥鱼,供上用。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鞴驿马送。樱桃入市笋味好,今岁鲥鱼偏不早。观者倏忽颜色欢,玉鳞跃出江中澜。天边举匕久相迟,冰镇箬护付飞骑。君不见金台铁瓮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另一首咏道:“打鲥鱼,暮不休。前鱼已去后鱼稀,搔白官人旧黑头。贩夫何曾偷得买,胥徒两岸争相持。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山头食藿杖藜叟,愁看燕吴一烛龙。”又,沈名荪《进鲜行》咏道:“江南四月桃花水,鲥鱼腥风满江起。朱书檄下如火催,郡县纷纷捉渔子。大网小网载满船,官吏未饱民受鞭。百千中选能几尾,每尾匣装银色铅。浓油泼冰养贮好,臣某恭封驰上道。钲声远来尘飞扬,行人惊避下道傍。县官骑马鞠躬立,打叠蛋酒供冰汤。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几马匹。马死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
鲥贡持续了二百馀年,至清康熙二十二年,山东按察使参议张能麟奏请免供鲥鱼,《代请停供鲥鱼疏》写道:“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二日,接奉部文:安设塘拨,飞递鲥鱼,恭请上御。值臣代摄驿篆,敢不殚心料理。随于初四日,星驰蒙阴、沂水等处,挑选健马,准备飞递。伏思皇上劳心焦思,廓清中外,正当饮食晏乐,颐养天和,一鲥之味,何关轻重。臣窃诏鲥非难供,而鲥之性难供。鲥从时字,惟四月则有,他时则无。诸鱼养可生,此鱼出网则息;他鱼生息可餐,此鱼味变极恶。因藜藿贫民,肉食艰难,传为异味。若天厨珍膳,滋味万品,何取一鱼。窃计鲥产于江南之扬子江,达于京师二千五百馀里。进贡之员,每三十里一塘,竖立旗竿,日则悬旌,夜则悬灯,通计备马三千馀匹,夫数千人。东省山路崎岖,臣见州县各官,督率人夫,运木治桥,劖石治路,昼夜奔忙,惟恐一时马蹶,致于重谴。且天气炎热,鲥性不能久延,正孔子所谓鱼馁不食之时也。臣下奉法惟谨,故一闻进贡鲥鱼,凡此二三千里地当孔道之官民,实有昼夜恐惧不宁者。”此疏写得情真意切,圣祖玄烨天颜为动,准“永免进贡”,从此结束鲥贡。
鲥鱼珍稀,价格昂贵。黎士宏《仁恕堂笔记》说:“初出时,率千钱一尾,非达官巨贾,不得沾箸。”但常熟滨临长江的浒浦、福山等渔港,乃鲥鱼上岸之地,价格不会太高。姚文起《支川竹枝词》咏道:“时物携来巨镇消,冰鲜海上不停挑,牙郎食谱家家熟,一霎鲥鱼尽百条。”自注:“海上贩鱼者谓之挑鲜,鲥鱼则各家送售,尽多必罄,俗有‘吃食支塘’之称。他物亦称是。”从常熟返运至苏州,就价格腾贵了,清初僧人宗信《续苏州竹枝词》咏道:“阊关趸货众商居,十万人家富有馀。赶节冰鲜何太早,南濠四月卖鲥鱼。”张英《吴门竹枝词》也咏道:“杨花落后春潮长,入网霜鳞玉不如。骄语吴侬儌幸杀,千钱昨日吃鲥鱼。”自注:“吴人吃鲥鱼,以价高者相诩。”一些豪家的穷奢极欲,也在鲥鱼上反映出来。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七说:“国初苏州大猾有施商馀、袁槐客、沈继贤,吴县光福镇则有徐掌明,俱揽据要津,与巡抚两司一府二县声息相通,鱼肉乡里,人人侧目。太傅金之俊归田后,屡受施商馀之侮,至患膈症而殁。施下乡遇雨,停舟某船坊内,主人延之登岸,盛馔款留。施见其家有兵器,遂挽他人以私藏军器报县拘查,施佯为之解救,事得释,曰:‘以此报德。’而其人不知也,再三感谢,馈之银,不受。适鲥鱼新出,觅一担送施,以为奇货。施即命其人自挑至厨下,但见鲥鱼已满厨矣。”
至道光时,凡鲥鱼上市,必先进巡抚大人,袁学澜《姑苏竹枝词》有曰:“秧针刺水绿参差,下是冰鲜出市时。万里长风催舶趠,官衙五月进头鲥。”自注:“葑门外冰窨,冬月藏冰,夏取以护鲜鱼,名冰鲜。梅雨乍过,有长风随海舶来,旬月不歇,名舶趠风。鲥鱼新出,第一鲥必进抚军,名头鲥。”这是苏州历史上关于鲥鱼的一段故实。
鲥鱼以每条重约二斤者为最佳,因鳞下多凝脂肪,故食时都不去鳞。通常有红烧和清炖两种做法,红烧用酱油、白糖,加葱姜等佐料,入口肥而不腻;清炖配以香菇、笋片,加上精盐葱姜和少许白糖,用旺火水蒸,肥嫩清鲜,历来为老饕称道。王安石《后元丰行》有“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牛乳”之咏,其胜味可知。
刀鱼
刀鱼,又写作鱽鱼,古人称为鲚鱼、鮆鱼、鮤鱼、鱴刀、鰽鱼等。《本草纲目?鳞部》李自珍曰:“鲚生江湖中,常以三月始出,状狭而长,薄如削木片,亦如长薄尖刀形,细鳞白色,吻上有二硬,须腮下有长鬛如麦芒,腹下有硬角刺,快利若刀,腹后近尾有短鬛,肉中多细刺。煎炙或作鲊鱐食皆美,烹煮不如。《淮南子》云:‘鮆鱼饮而不食,鳣鲔食而不饮。’又《异物志》云:‘鰽鱼初夏从海中溯流而上,长尺馀,腹下如刀,肉中细骨如毛。’”刀鱼有凤鲚、刀鲚、七丝鲚、短颌鲚等品种,凤鲚又称凤尾鱼、烤子鱼,刀鲚又称毛鲚。凤鲚和刀鲚,春夏间集群溯河,分别到河流上游或在河口产卵,形成渔汛,产卵后再返回海中。短颌鲚则已陆封,在湖泊中生长和繁殖。
刀鱼是江南著名鱼鲜,苏轼《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有《寒芦港》一首就咏道:“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刀鱼入馔,滋味鲜美,陆游就写过不少刀鱼诗,如《初夏》曰:“出波莼菜滑,上市鮆鱼鲜。”《暮春》曰:“辛夷海棠俱作尘,鮆鱼莼菜亦尝新。”《花下小酌》曰:“鮆鱼莼菜随宜具,也是花前一醉来。”《春游》曰:“莼菜鮆鱼初满市,莫将羊酪敌南烹。”又,胡应麟有两首,一首题曰《记十八九时,章二宅中食江鲚,狂饮剧醉,豪兴欲飞,迄今二十馀年,再过瓜洲食此,此物风味,不减畴昔,乃余发则种种不复能作少年态矣》,诗曰:“玉盘金缕按霓裳,曾倚瓜洲作酒狂。二十馀年重下箸,一生江鲚几回尝。”另一首题曰《鲚鱼,水族中佳品也,江淮惟二月有之,故亦谓时鱼,昔人恨鲥鱼多骨,此物鳞刺尤多,余酷重其风味,每食必尽数盘,座中戏题此绝》,诗曰:“最爱鲜鳞出素波,金盘玉箸荐银梭。人生事事元堪恨,岂独鲥鱼骨太多。”刀鱼入馔而外,还可以做成鱼干,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下说:“夏初曝干,可以致远,又名?鱼。《文字集略》‘?’亦作‘鰶’字,音祭,又音制,炙食甘美。谚曰:‘宁去累世田宅,不去?鱼额。’”想来这刀鱼干也是异常可口的。
古人将出于江淮的刀鱼称为江鲚,出于湖泊的刀鱼称湖鲚。江鲚早于湖鲚,湖鲚肥于江鲚。苏州既有太湖之薮,又北依长江,故就既有湖鲚,也有江鲚。
《山海经?南山经》记道:“苕水出于其阴,北流注于具区,其中多鮆鱼。”郭璞注:“鮆鱼,狭薄而长头,大者尺馀,太湖中今饶之,一名刀鱼。”可见上古时太湖就盛产刀鱼。很久以来,刀鱼就是苏州的特色水产。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说:“鮆鱼出太湖,狭薄头大,其大者名刀鲚,带子者名鯌子。”黄省曾《鱼经?江海诸品》也说:“有鮆鱼,狭薄而首大,长者盈尺,其形如刀,俗呼为刀鲚,初春而出于湖。”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更进而说:“鮆鱼,一名刀鱼。《尔雅翼》:‘长头而狭,腹背如刀,故名。’俗呼为刀鲚,又名湖鲚,别于江产也。一种小者名梅鲚,渔人鱐之以鬻,盛于浙省诸山中。”朱彝尊《太湖罛船竹枝词》咏道:“黄梅白雨太湖棱,锦鬛银刀牵满罾。盼取湖东贩船至,量鱼论斗不论秤。”又,叶承桂《太湖竹枝词》咏道:“捞虾射鸭傍芦碕,向晚渔罾挂夕晖。拨剌银刀刚出水,落花香里鮆鱼肥。”太湖刀鱼头大鳞细,尾尖长,体形侧扁,银光闪闪,侧望如刀,宜清蒸,腴而不腻,鲜美称绝,惟多细骨,易鲠喉。黄梅天气时出水的,称为梅鲚,有大梅鲚、小梅鲚之分,大梅鲚肉肥骨嫩,口感腴美。据说,自明洪武时起,年年进贡大梅鲚万斤。小梅鲚又称“螳螂子”、“黄尾鮆”,晒干后,可贮存,可致远。
苏州太仓、常熟、张家港沿江一带,都有刀鱼,即所谓江鲚。每到早春,刀鱼群集溯江而上,谚语有“春潮迷雾出刀鱼”,这时入江的刀鱼,丰腴肥嫩,细嫩至极。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记道:“鮆,俗名刀鲚,多细刺。”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五记道:“鱽鱼,春初出水,较上游为嫩。”光绪《杨舍堡志稿》卷七“鳞属”也记有“鲟、鮰、刀鱼、河豚、鲳鳖、脍残、鲚”,并注曰:“以上七物昔有今无,因江沙涨塞故也。”不知作者何故将“刀鱼”和“鲚”分作两物,或当地有特殊判断标准。晚近以来,“昔有今无”的局面有了很大变化,张家港沿江是刀鱼和河豚的主要捕捞区域。吴人珍重长江刀鱼,王逢《江边竹枝词》曰:“社酒吹香新燕飞,游人裙幄占湾矶。如刀江鲚白盈尺,不独河鲀天下稀。”黄省曾《王履约遗江鲚海蛤》曰:“东风动沙苑,海蛤带春潮。驿路梅先发,江城雪半消。天寒茅屋小,日暮尺书遥。传语嘉鱼使,因君涤旧瓢。”一般来说,清明前的刀鱼,体大,脂肪多,刺细软;清明后的刀鱼,体小,脂肪少,刺亦变硬,俗称“老刀”。
每当时节,应候而出的刀鱼,以鲜美的滋味羸得佳誉。刀鱼入馔之法很多,能清炖、红烧、油爆、水发、糖醋等,均松脆异常。二三月间,刀鱼肉嫩味鲜,清蒸红烧均可,因为鱼刺细而多,故取食时常以金花菜同食,可免鱼刺鲠喉。清明前的刀鱼,刺细软,肉细嫩,一蒸后酥松脱骨,将剔除骨刺的鱼肉和在面粉里,制成面条,便是刀鱼面。还可将取去内脏的鲚鱼剁烂后加适量豆腐拌和成饼状油煎,再加佐料用文火烧炙,做成鲚饼,风味亦佳。渔民还有一种做法,将刚起水的梅鲚,加入调料,煮至七分熟,滤干水渍,用文火在锅里烤炙,直到鱼呈米黄色,称为烙梅鲚,色浓,味香,无腥,脆而不酥,肥而不腻,是佐酒的佳品。其实,刀鱼的内脏,滋味甚美,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说:“刀鱼本名鮆,开春第一鲜美之者,而腹中肠尤为美味,不可去之,此为善食刀鱼者。或以肠为秽污之物,辄弃去,余则曰:‘是未读《说文》者也。’案《说文》鱼部,鮆饮而不食,刀鱼也。此鱼既不食,秽从何来耶?故曰人莫不饮食者,鲜能知味也。”
旧时文人好事,毛胜《水族加恩簿》称刀鱼为“白圭夫子”,云是“貌则清臞,材极美俊,宜授骨鲠卿”。这“骨鲠”两字,实在很能说出刀鱼的特点来。
河豚
河豚,古人又称鯸鮧、鰗鮧、?鱼、鲑、嗔鱼、吹肚鱼、气包鱼等,《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豚,言其味美也;侯、夷,状其形丑也;鲵,谓其体圆也;吹肚、气包,象其嗔胀也。”关于河豚的记载很早,《山海经?北山经》记的“赤鲑”和“?”,就是河豚。又左思《吴都赋》有“王鲔鯸鲐”,李善注:“鯸鲐鱼,状如科斗,大者尺馀,腹下白,背上青黑,有黄文,性有毒,虽小獭及大鱼不敢餤之,蒸煮餤之肥美。”凡沿海一带都有河豚,而出于长江口上溯至扬中一段的河豚,最是肥腴鲜美,故苏州沿江各邑都以河豚闻名。张耒《明道杂志》说:“此鱼出时必成群,一网取数十。初出时,虽其乡亦甚贵。在仲春间,吴人此时会客,无此鱼则非盛会。”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八说:“王渔洋谓吴俗有三好,斗马吊牌,吃河豚鱼,敬畏五通神,虽士大夫不免。”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二也说:“河豚春初从海中来,吴人甚珍之,其膟尤腴美,俗名西施乳。然有毒,烹调失宜,能杀人。”因为河豚的肝脏、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一不小心,吃了就有性命之虞。苏州有句俗话“拚死吃河豚”,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吃河豚有死的危险,二是说吃了河豚死也值得。沿江一带,年年有因吃河豚而死的饕餮者,也有年年吃了河豚而安然无恙的美食家。
自古以来,“拚死吃河豚”的人很多,苏轼就是其中之一。孙奕《示儿编》卷十七记了一个故事:“东坡居常州,颇嗜河豚,而里中士大夫家有妙于烹是鱼者,招东坡享之。妇子倾室闯于屏间,冀一语品题。东坡下箸大嚼,寂如喑者,闯者失望相顾,东坡忽下箸云:‘也直一死。’于是合舍大悦。噫,东坡诚有味其言,使嗜色如嗜河豚者而不知戒,皆不免于死。噫,东坡诚有味其言。”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也记了苏轼吃河豚的事:“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吕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直那一死。’”为区区河豚而值得去死,可见是美味的极致了,还能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呢?春天来了,苏轼第一想到的,就是又可以吃河豚了,《惠崇春江晚景》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可见他那喜悦的神情。宋人是很爱吃河豚的,开封吃不到河豚,店肆便有仿制的“假河豚”,聊以煞瘾,这道菜名见《东京梦华录》。其实,即使在河豚产地,也有“假河豚”,张耒《明道杂志》说:“余在真州会上食假河豚,是用江鮰作之,味极珍。有一官伎谓余曰:‘河豚肉味颇类鮰而过之,又鮰无脂月聿也。’”张耒解释说:“脂月聿,河豚腹中白腴也,土人谓之西施乳。”晚近以来,日本吃河豚的风气极盛,河豚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喜好者大有人在。一九三二年岁末,鲁迅在上海,与两位日本朋友去一家日本馆子吃河豚,归来后赋诗一首,咏道:“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吃河豚。”
河豚以清明前为佳,鱼皮外毛刺较短软,清明后毛刺变硬,滋味亦差。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鱼味爱三春。刀鲚去鳞光错落,河肫剖乳腹膨脝。新韭带姜烹。”自注:“河肫白,俗呼为西施乳。”人称河豚有三美,其一是西施乳,即雄鱼的血白,鲜嫩胜于乳酪;其二是鱼皮,软糯胜于鳖裙;其三才是鱼肉,味在鲤鳊之间。
因为河豚有毒,不擅烹调,就会死人,梅尧臣在范仲淹席上赋《戒食河豚》,诗曰:“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炮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吾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这首诗不但劝戒吃河豚者,而且说出了河豚的习性。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会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陆容予以辩正,《菽园杂记》卷九说:“吾乡俗语则云:‘芦青长一尺,莫与河豚作主客。’芦青即荻芽也。荻芽长,河豚已过时矣,而圣俞云然,予尝疑之。后观范石湖《吴郡志》,始知此鱼至春则溯江而上,苏、常、江阴居江下流,故春初已盛出,真、润则在二月;若金陵上下,则在二三月之交;池阳以上,暮春始有之。圣俞所云,始池阳、当涂之俗。而欧公所谓‘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以荻芽为羹’,则又附会之说,非真知河豚者也。”
但河豚有毒确是事实,毛祥麟《墨馀录》卷六记了一件事:“医家张麟祥,字玉书,有声于时,求治者踵相接,日得金数十,家顿裕。而供馔之盛,可拟贵官,凡遇时鲜异味,必以先尝为快。一日出,见肆有河豚,责问厨丁何不市,庖谓此似越宿物,或不宜食。张怒曰:‘此我素嗜,尔何知?’庖即往市,得六尾,急烹以进。张呼弟与子同食。食时极口称美,独尽一器。有顷,子觉唇上微麻,以告张,张曰:‘汝自心疑耳,我固无他也。’遂乘舆出诊。诊至第五家,忽谓舆夫曰:‘速买橄榄来,河豚果有毒。’果至,初尚能嚼,顷之,口渐不能张。舆夫急舁归,入门但呼麻甚,扶坐椅上,仅半时许,气绝矣。初死,面如生,旋闻腹鸣如雷,遍体浮肿,色渐如青靛,继而红,继而黑,则七窍流血焉。同治丁卯二月三日事也。弟与子食幸不多,张归时,已吞粪水,故得不死。初,以其馀馈戚之同嗜者顾某,时正欲食,闻张耗,即命弃去。工人某曰:‘生死,数也。食何害?’遂私取食,食且尽。稍顷,自觉舌如针刺,口渐收小,知有异,急自饮便壶中溺,饮已,大吐,遽昏绝,阅二日始醒。时有一猫,又食工人之馀,即腹膨如鼓死。”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八则记道:“昔叶讱庵因食河豚致病,陈其年尤酷嗜,在天津食之中毒,面目悉肿,至不可辨识。”这两位还算幸运,属于轻度中毒。
河豚之毒,骇人听闻。因此吃河豚者,往往怀有矛盾的心理,陆云士《离亭燕》词曰:“三月桃花春水,网撒江鲜初起。不使纤尘沾鼎俎,乳炙西施甚美。下箸且徘徊,此事不如意矣。昨日传闻西第,醉饱翻成涕泪。子孝臣忠千古事,只是难拚一死。口腹亦可为,竟肯轻生如此。”又,张岱《瓜步河豚》题注:“苏州河豚肝,名西施乳,以芦笋同煮则无毒。”诗曰:“未食河豚肉,先寻芦笋尖。干城二卵滑,白璧十双纤。春笋方除箨,秋莼未下盐。夜来将拚死,蚤起复掀髯。”吃河豚时总有点担心,但清早起来,自己居然还活着,总是很欣慰的事。
鲈鱼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有曰:“细捣枨虀买脍鱼,西风吹上四腮鲈。雪松酥腻千丝缕,除却松江到处无。”这里的松江,即吴淞江,也称松陵,又称笠泽。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二十说:“唐人诗文称松江者,即今吴江县地,非今松江府也。松江首受太湖,经吴江、昆山、嘉定、青浦,至上海县,合黄浦入海,亦名吴松江。唐时未有吴江县,则松江上流为吴县南境。”说得很明白,今吴江所在即松江上游,故吴江向有鲈乡之称。《吴郡志》卷二十九记道:“鲈鱼,生松江,尤宜脍。洁白松软,又不腥,在诸鱼之上。江与太湖相接,湖中亦有鲈。俗传江鱼四鳃,湖鱼止三鳃,味辄不及。秋初鱼出,吴中好事者竞买之,或有游松江就脍之者。后汉左慈,尝在曹操坐,操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吴江鲈鱼耳。’慈曰:‘此可得也。’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铒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操曰:‘一鱼不周坐席,可更得乎?’慈乃更饵沉之,须臾复引出,皆长三尺馀,生鲜可爱。操使脍之,周浃会者。鲈脍为世所珍,久矣。”这虽是一个幻戏故事,却说明早在后汉时,吴江鲈鱼已名闻天下,并且鲈脍这道珍肴也由来已久了。
鲈鱼,体白而有黑斑,口大鳞细,鳍很坚硬,外形有点像鳜鱼而略为尖长,一般长两尺馀。它们栖息近海,也进入淡水,以鱼虾等为食,早春在咸淡交界的河口产卵。《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鲈出吴中,淞江尤盛,四五月方出,长仅数寸,状微似鳜,而色白有黑点,巨口细鳞,有四鳃。杨诚斋诗颇尽其状,云:‘鲈出鲈乡芦叶前,垂虹亭下不论钱。买来玉尺如何短,铸出银梭直是圆。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春风已有真风味,想得秋风更迥。’”杨万里一诗将鲈鱼的形状描摹得十分真切。
冯贽《南部烟花记》说:“吴都献松江鲈鱼,炀帝曰:‘所谓金虀玉脍,东南佳味也。’”这“金虀玉脍”是鲈鱼的特殊做法,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松江鲈鱼干脍六瓶,瓶容一斗,取香花柔叶相间,细切和脍,拨令调匀,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虀玉脍,东南之佳味也;紫花碧叶,间以素脍,鲜絜可爱。”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九引《大业拾遗》说:“吴郡作鲈鱼脍,须八九月霜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脍置盘内,取香橙皮细切为缕,与鲈脍相和,拨令调匀。”前人对鲈脍颇多赞美,如苏轼《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之《金橙径》曰:“金橙纵复里人知,不见鲈鱼价自低。须是松江烟雨里,小船烧薤捣香虀。”叶茵《鲈脍》诗曰:“圉圉洞庭阴,西风苦不情。堕罾云叶乱,落刃雪花明。列俎移桃菊,香韲捣桂橙。四腮传雅咏,巨口窃嘉名。误上仙翁钓,羞陪虏使觥。甘膄殊机肉,鲜脆厌侯鲭。银鲫将同调,丝莼久共盟。只缘乡味重,自觉宦情轻。风度偏宜酒,头颅尚可羹。谪仙空汗漫,何处脍长鲸。”虽然鲈脍既能贮存,又有佳味,但总不及新鲜鲈鱼。王恽《食鲈鱼》诗曰:“鲈鱼昔人贵,我因次吴江。秋风时已过,满意莼鲈香。我非为口腹,物异可阙尝。口哆颊重出,鳞纤雪争光。背华点玳斑,或圆或斜方。一脊无乱骨,食免刺鲠防。肉腻胜海鯈,味佳掩河鲂。灯前不放箸,愈啖味愈长。张翰为尔游,我今赴官忙。出处要义在,不须论行藏。倚装足朝睡,且快所欲偿。梦惊听吴歌,海日方苍凉。”陆深《和俞国昌食鲈再叠秋字》诗曰:“鲈鱼谁送海门秋,远客思归正倚楼。张翰因风辞洛下,东坡弄月向黄州。脍成飞雪银丝细,目断烟波钓艇浮。剩有诗筒报知己,且凭斗酒慰羁愁。”
北宋庆历间,吴江建垂虹桥,也称长桥,长虹卧波,为东南胜观。桥上有亭,名鲈乡亭,俯视江湖,尤为绝景处。这座桥全国闻名,偶经其地,或慕名来游者不绝,诗咏词唱,蔚然可观。米芾《吴江垂虹亭作》诗曰:“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霜破柑。好作绝句继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至明代,桥边渔舟丛集,摊贩接踵,成为繁忙的水产集散地。当秋风乍起,各地前来游览赏景、买鲈尝鲜的人们熙熙攘攘,自有一番热闹。唐寅《松陵晚泊》诗曰:“晚泊松陵系短篷,埠头灯火集船丛。人行烟霭长桥上,月出蒹葭漫水中。自古三江称禹迹,波涛五夜起秋风。鲈鱼味美村醪贱,放箸金盘不觉空。”
据说,垂虹桥是条分界线,桥北的鲈鱼不及桥南的,桥南所出乃四腮鲈,《格致镜原》卷七十二引《续韵府》曰:“天下之鲈皆两腮,惟松江鲈四腮。”又引《谈苑》曰:“松江鲈鱼,长桥南所出者四腮,天生脍材也,味美肉紧切,不终日,色不变;桥北近昆山,大江入海所出者三腮,味带咸,肉稍慢,迥不及松江所出。”其实,四腮鲈并不只有松江才有,山东博兴也有,于钦《齐乘》卷四记道:“昔尝过之,爱其风水绝类江南,赋诗亭上云:‘霜风收绿锦,万顷水云秋。海气朝成市,山光晩对楼。舟车通北阙,图画入南州。且食鲈鱼美,吾盟在白鸥。’其鲈虽小,亦四腮,不减松江,有莼菜,齐人皆不识,目鲈为豸鱼云。”当然那是比不上松江四腮鲈的,见诸前人吟咏,如张镃《吴江鲊户献鲈》曰:“旧过吴淞屡买鱼,未曾专咏四腮鲈。鳞铺雪片银光细,腹点星文墨晕粗。西塞鳜肥空入画,汉江鳊美阻供厨。季鹰莫道休官去,只解思渠绝世无。”陶安《过吴江》曰:“人家住处近菰蒲,咫尺风涛隔太湖。暂泊征桡问渔父,如今可有四腮鲈。”王士禛《八册小景》曰:“八册西风晓镜铺,家家网得四腮鲈。水乡风味江南思,何日扁舟莺脰湖。”“八册”乃吴江的一个村落,今作八坼。
鲈鱼往往与莼菜并提,所谓有“莼鲈之思”。张翰《秋风歌》咏道:“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当时张翰见八王之乱,杀戮惨重,恐祸及己身,于是托词思念家乡的莼羹鲈脍,辞官返家。故陆龟蒙《松江秋书》诗曰:“张翰深心怕祸机,不缘菰脆与鲈肥。”
白鱼
白鱼,首尾俱昂,极细嫩腴美,向为人爱食。遁园居士《鱼品》说:“江东,鱼国也,为人所珍,自鲥鱼、刀鰶、河豚外,有白鱼,身窄而长,鳞细肉白,甚美而不韧。”胡世安《异鱼图赞补》卷上又说:“《本草》亦作鲌,一名鱎鱼,白者色也,乔者头尾向上也。刘翰云:‘生江湖中,头昂,大者长六七尺。’李时珍云:‘鲌,形窄,腹扁,鳞细,头尾俱向上,肉中有细刺。武王白鱼入舟,即此。’《古今注》:‘白鱼,雄者曰魾子,好群浮水上,名白萍。’”
相传隋大业时,苏州地方进贡白鱼卵至东都洛阳,炀帝杨广命在御苑池中养殖。故至唐时,洛阳尚有白鱼,北人得尝异味,不由推崇备至。朱长文《吴郡图经续志》卷下记道:“大业中,吴郡送太湖白鱼种子,敕苑内海中以草把别迁著水边,十馀日即生小鱼。取其鱼子,以夏至前三五日,白鱼之大者,日晚集湖边浅水中有菰蒋处产子,缀著草上,是时渔人以网罟取鱼。然至二更,则产竟散归深水,乃刈取菰蒋草有鱼子者,曝干为把,运送东都。至唐时,东都犹有白鱼。”
白鱼并非太湖特产,各地江湖间都有,甚至淮白鱼的名声胜过太湖白鱼。曾幾《食淮白鱼二首》曰:“十年不踏盱眙路,想见长淮属玉飞。安得玻瓈泉上酒,藉糟空有白鱼肥。”“帝所三江带五湖,古来修贡有淮鱼。上方无复蠙珠事,玉食光辉却要渠。”杨万里《初食淮白鱼》曰:“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霜吹柳叶都落尽,鱼吃雪化方解肥。醉卧糟丘名不恶,下来盐豉味全非,饔人且莫供羊酪,更买银刀二尺围。”自注:“淮人云:‘白鱼食雪乃肥。’”
但太湖白鱼,更具有时令特点,届时而出,最是肥腴鲜美,故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说:“太湖白鱼实冠天下也。”每当黄梅时节,太湖白鱼盛出,结群千百,衔尾相接,从太湖经漕湖一路向东入海而去,声如响雷,人称“白鱼阵”。这往往是在入梅十五天前后,蔡昇《震泽编》卷三说:“吴人以芒种后壬日谓之入梅,梅后十五日谓之时,白鱼于是盛出,谓之时里白。”王鏊《洞庭两山赋》也有“水族则时里之白,脍残之银”之说。吴人将“时里白”的“时”字读作“慈”。此时渔人纷纷驾船而出,罾而取之,为一时鲜品。太湖水域辽阔,苏州、常州、湖州三郡环绕,各地都以白鱼为特产。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四说:“白鱼性愎,身扁而长,腹窄,头尾均向上,与背平,细鳞白色,?翅,尾端微红,故又名红条白丝。食各种水草,处太湖中,喜逆水游,出水即死。西太湖中有丈馀长之大白鱼,渔人不敢捕,俗谓湖神,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也。捕之,用滚、钓、篼、网牵诸法。清蒸味美,腌食亦佳,性冷,开胃下气补脾。网牵法,湖中有大网船,长六七丈至十馀丈,数十船合帮如舰队,当秋冬西北风狂发之时,每五六船作一排,连网百馀丈,上网系船尾,下网沉水底,每船扯五帆,牵网顺风行数十里举之,获鱼甚富。”《浙江通志》卷一百零二引《西吴里语》则说:“白鱼惟湖州有之,苏、常郡则无也。四五月间水涨,其味尤佳,叶氏《避暑录》云‘太湖白鱼冠天下’,即此也。苏人于此时,以冰函之归卖,为佳品。”
其实,太湖白鱼不但湖州水域有,苏州水域也有,哪能以两府的界线来划分,见诸诗咏,如陈必复《舟中效东坡用韵》有“赤蟹白鱼今稍稍,红樱紫笋已匆匆”;谢应芳《丹阳陈天倪及其弟刚中、奔牛陈心远等诸羽士避兵洞庭山,寄此代简》有“湖上白鱼多满尺,山中朱果不论钱”;汪琬《湖中》有“乍觉霜风寒割面,白鱼黄雀绕湾多”;叶承桂《太湖竹枝词》也有“出网乱跳时里白,芦芽蕨笋共登盘”。不但如此,许多关于白鱼的奇异故事,也都落实在苏州太湖水域。刘敬叔《异苑》卷一说:“东乡太湖,吴庚申岁,于此有一军士五百人将破堰,先以酒肉祈神,约令水涸。夜梦人云:‘塘水速竭,若见巨鳞,慎勿杀也。又有铜釜,并不可发。’明往,尺水翕然而尽,得白鱼,形状非常。小人贪利,剖而治之,见昨所祭馀食充溢肠内。须臾复得釜,又取发。水便暴出,五百人一时没溺,惟督监得存,具说事状,于今犹名此湖为五百陂。”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二也引了《狯园》记述的两个故事,一个说:“万历丁未,吴县石湖民陈妻许氏产,夜叉白鱼后又妊,过期不产。一日,请治平寺僧在家转经祈佑,忽产下一胞破,视之乃一秤银铜法马子也,举家大骇,权其重,可十两,背有铸成‘万历二十六年置’七字,迹甚分明。”另一个说:“万历十六年,吴江书生冯涵载米向苏州山塘发粜,才入城,忽觉袖中颇重,于常摸之,得生人掌,鲜白带血,暖气犹蒸,怖恐不知所出,仓忙解缆,见水面有大白鱼跃入舟,掩取闭之,下舱启视,乃一生人体也,鲜血淋漓,而无手足,冯以此发悸病狂。”这些虽都是野话,却也强化了苏州太湖和白鱼的关系。
苏州还有“钓白”之说,正德《姑苏志》卷十三记道:“太湖渔人以三等网行湖中,最下为铁脚,鱼之善沉者遇之,中为大丝网,上为浮网,以截鱼无遗。秋风大发,以舟载钓,系饵沉之巨浪中取白鱼,谓之钓白。”
苏州人将白鱼作馔,大都清蒸,能得真味。店家所供清蒸白鱼,往往分段以买,以头段骨刺较少,且腴美鲜嫩,故常为食客点吃。
银鱼
银鱼,尖喙黑目,体长略圆,形如玉簪,光滑透明,色泽似白银,肉质肥嫩鲜美,洁净细腻。弘治《吴江志》卷六说:“银鱼状似鱼戔鱼而小,其长不过三寸,其色如玉,无骨无鳞,煮熟如食面,为鱐可致远,鱼中之珍品也。”晚春银鱼,可与深秋鲈鱼媲美,张先《吴江》便咏道:“春后银鱼霜下鲈,远人曾到合思吴。”故旧时将银鱼列为贡品。
古人称银鱼为脍残鱼,《尔雅翼?释鱼》称为“王馀”,释曰:“王馀长五六寸,身圆如箸,絜白而无鳞,若已脍之鱼,但目两点黑耳。《博物志》曰:‘吴王江行,食脍有馀,弃于中流,化为鱼,名吴王脍馀。’《高僧传》则云:‘宝志对梁武帝食脍,帝怪之,志乃吐出小鱼,鳞尾依然,今金陵尚有脍残鱼。’二说相似,然吴王之传则自古矣。”“王馀”之说,虽然颇为荒诞,但反映了吴人对银鱼的认识,因其异样而敷衍神奇故事,乃是很自然的事。又称“馀腹”,干宝《搜神记》卷十三说:“江东名馀腹者,昔吴王阖闾江行,食脍有馀,因弃中流,悉化为鱼。今鱼中有名吴王脍馀者,长数寸,大者如箸,犹有脍形。”吴伟业则认为那位吴王是夫差,《脍残》诗曰:“弃掷诚何细,夫差信老饕。微茫轻匕箸,变化入波涛。风俗银盘荐,江湖玉馔高。六千残卒在,脱网总秋毫。”可见银鱼即脍残鱼的说法,已有很悠久的历史了。但也将银鱼和脍残鱼分为两事的,正德《姑苏志》卷十四就说:“银鱼,形纤细,明莹如银,出太湖,土人多鱐以致远。”“脍残,出太湖,状如银鱼而大,相传吴王江行食脍,弃馀所化。冬月带子者,名挨冰啸。”
因为银鱼既白又小,唐宋人又呼为“白小”,杜甫《白小》诗曰:“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唐庚《白小》诗曰:“二年遵海滨,开眼即浩淼。谓当饱长鲸,糊口但白小。百尾不满釜,烹煮等芹蓼。咀嚼何所得,鳞鬛空纷扰。向来巨鱼戏,海面横孤峤。噞喁喷飞沫,白雨散晴晓。终然不省录,从事此微眇。短长本相形,南北无定表。泰山不为多,毫末夫岂少。词雄两月读,理足三语妙。人生一沤泼,谁作千岁调。安能蹲会稽,坐待期年钓。”又,陆游《初冬》诗曰:“已罢弹冠欲挂冠,一庵天遣养衰残。雨荒园菊枝枝瘦,霜染江枫叶叶丹。羹釜带鳞烹白小,蓬门和蔓系黄团。夕阳更动闲游兴,十月吴中未苦寒。”
既然银鱼是“白小”,元时薛兰英、蕙英姐妹《苏台竹枝词》却咏道:“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瞿佑将此抄入《剪灯新话》,后人误以为瞿氏所作。寻常银鱼仅长两三寸,如何有一尺之长,人们都认为夸饰之辞。其实这是冬月带子的银鱼,吴人称为“挨冰啸”。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银鱼、脍残,旧志别为二种,愚谓银鱼即脍残之小者,脍残即银鱼之大者,非二种也。试观春后银鱼盛出之时,此时小者未大,故无脍残;秋间脍残盈出之时,此时小者尽大,故无银鱼。至冬而更大,长乃盈尺,挨冰啸子,腹溃而毙;所啸之子,交春又生,又以渐而大。瞿宗吉诗‘笠泽银鱼长一尺’,人以为夸词,我以为实录,盖指冬月之银鱼也。此以渐而大之一证。”说白一点,小银鱼就是短吻银鱼,大银鱼也就是脍残鱼,渔民称为面条鱼或面杖鱼。虽然孔闻徵《太湖秋行》有“凌空倒影绝纤埃,网上银鱼跳一尺”之咏。但很少见到有一尺之长的,遁园居士《鱼品》便说:“江东,鱼国也,有面条鱼,身狭而长,不逾数寸,银鱼之大者也,裹以面糊,油炸而荐之。”
太湖银鱼有名于时,每年五六月为捕捞汛期。王叔承《银鱼》诗曰:“冰尽溪痕绿,银鱼上急湍。萦波回旭日,溜藻破春寒。色动青丝网,鲜浮白玉盘。未须探丙穴,江女擢轻兰。”形象地描绘了捕捞银鱼的场景。太湖银鱼更因进献皇上而身价愈重,《太湖备考》卷首《巡幸》记道:“康熙三十八年圣驾南巡,驻跸苏州,四月初三日起更时传旨,明日往东山。初四日巳刻出胥口,下太湖,行十馀里,渔人献馔鱼、银鱼,叫渔人撒网,又亲自下网,获大鱼二尾,皇上大悦,命赏渔人元宝。”故凡举银鱼,都以太湖出者为上。
其实,松江流域的银鱼也很有名,皮日休《松江早春》诗曰:“松陵清净雪消初,见底新安恐未如。稳凭船舷无一事,分明数得脍残鱼。”至明清,以吴江平望万家池银鱼享有盛誉,道光《平望志》卷一记道:“银鱼,环莺脰湖数里内皆有之,万家池产者,金睛三尾。”又引邓元语曰:“出吴江者良,暴为脯,可以致远。”周廷谔《莺湖竹枝词》有曰:“四鳃缩项著江南,那及银鱼尾却三。细逐浪花看不见,打来只在万家潭。”尤侗《莺脰湖竹枝词》有曰:“万家潭口出银鱼,争道鲈腮味弗如。总被渔翁收拾尽,斜风细雨且归与。”又徐钅九《竹枝词》有曰:“万家潭口银鱼美,滑似莼丝味更鲜。甚笑江东老张翰,只将鲈脍向人传。”相传平望的金睛三尾银鱼,黄梅时节最多,略撮即可得之,以此制羹煮蛋,味胜虾蟹。吴江分湖的银鱼,也独擅其胜,叶绍袁《湖隐外史?土产》说:“银鱼,比莺脰湖所出更洁白可爱。晴波漾日,二三十艇张帆湖中,乘风若去,映水如归,何必潇湘远浦哉。”乾隆《分湖志》卷三也说:“银鱼,出东白荡,细白如丝,风味至佳,不让莺脰湖产者。”
以银鱼烹调的菜肴,有银鱼炒蛋、干炸银鱼、芙蓉银鱼、金丝银鱼汤等,还可以做成银鱼丸、银鱼春卷、银鱼馄饨等。经曝晒后的银鱼干,其色香味形经久不变,故可致远。
白虾
罗愿《尔雅翼?释鱼》说“白虾、青虾各以其色”而得名,凡江湖沼泽,所在都有。屠本畯《闽中海错疏》卷中说:“白虾,生江浦中,郡城南有白虾浦。”释道潜《淮上》诗曰:“芦梢向晓战秋风,浦口寒潮尚未通。日出岸沙多细穴,白虾青蟹走无穷。”黄庭坚《客自潭府来,称明因寺僧作静照堂,求予作》诗曰:“客从潭府渡河梁,籍甚传夸静照堂。正苦穷年对尘土,坐令合眼梦湖湘。市门晓日鱼虾白,邻舍秋风橘柚黄。去马来舟争岁月,老僧元不下胡床。”白虾本是寻常之物,算不上希罕的。
惟太湖白虾,与白鱼、银鱼并称“太湖三宝”,自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太湖白虾又称长臂虾,俗呼水晶虾,壳薄肉嫩,通体透明,晶莹如玉,略见棕色斑纹,头有须,胸有瓜,两眼突出,尾成叉形,以水草繁茂、风平浪静的浅滩为安身栖息之处。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六说:“白虾,色白而壳软薄,梅雨后有子有肓更美。”白虾在五六月间为产卵期,大都抱卵,渔民称之为“蚕子虾”。这时上市的白虾,苏人称为“三虾”,即虾子饱满、虾脑充实、虾肉鲜美,店家便有三虾面应市。
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四说,太湖虾“壳有青白二种,青者贵,煮熟红白者贱,煮炒均佳,挤肉为虾仁,煮曝为虾干,去壳为虾米,可久藏”。白虾的吃法很多,除挤虾仁外,以盐水虾最佳,或与咸菜、豆腐同烧,味道鲜美。
鲜活的白虾可以生吃,滋味独绝。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记了一位虾子和尚的故事:“承平时,有虾子和尚,好食活虾,乞丐于市,得钱即买虾,贮之袖中,且行且食,或随其所往,密视之,遇水则出哇,群虾皆游跃而去。后不知所众。”这个神异传说,虽是表彰虾子和尚的德行,但也可见得吴人生吃活虾的故实。鲜活的白虾,做呛虾最佳,先将活虾洗净后,放进调好的作料里,放至桌上,那虾仍在活蹦乱跳,箸夹活虾,蘸着调料,活吃鲜虾,奇嫩异常。陈维崧有《青玉案?咏醉白虾》一阕,词曰:“半笼春水溶如镜。早顷向、金盘净。一片空明娇掩映。霜鬐半呷,雪肌半挺,似带春酲病。寻常虾菜空相竞。谁解得、高阳心性。细忆风姿心自省。十分酒气,三分生气,羞与侯鲭并。”岭南有所谓“虾生”,由来已久,刘恂《岭表录异》卷中说:“南人多买虾之细者,生切彳卓莱兰香蓼等,用浓酱醋先泼活虾,盖似生菜,以热釜覆其上,就口跑出,亦有跳出醋楪者,谓之虾生。鄙俚重之,以为异馔也。”苏州呛虾与《岭表录异》记载的做法不同,调料中没有彳卓莱兰香蓼之类,只是将那活虾先放在酒中,让它醉去,然而加入调料,其中不可少的是红乳腐露,实在有一种特殊的美味。《清稗类钞?饮食类》说:“醉虾者,带壳用酒炙黄,捞起,以醋、酱油、麻油浸之。进食时,盛于盘,以碟覆之。启覆,虾犹跳荡于盘中者也。入口一嘬,壳去而肉至口矣。苏沪之人亦食此,然大率为死虾,且或以腐乳卤拌之。”死虾是不宜做呛虾的,既已软化,也就无弹性无鲜味了。
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善治荤食者,以焯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亦犹笋汤之利于群蔬。笋可孤行,亦可并用;虾则不能自主,必借他物为君。若以煮熟之虾单盛一簋,非特华筵必无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虾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无之物也。”古今人不相及,如白虾就有很多吃法,往往以其为主,鲜食有盐水虾、油爆虾、虾片、虾仁、虾圆、虾卷,虾仁可做成虾仁炒蛋、虾仁羹汤、石榴虾仁、碧螺虾仁、虾绒蛋球、虾珠鲫鱼、孔雀虾蟹等百十道名菜。还可以做虾饼,即面拖虾,袁枚《随园食单?点心单》记道:“生虾肉,葱盐、花椒、甜酒脚少许,加水调和,香油灼透。”《清稗类钞?饮食类》也记道:“面拖虾者,以生虾带壳加花椒、葱、盐、酒、水,和面而灼之。”此介乎于菜点之间。此外,白虾之子味道鲜美,可制成虾子鲞鱼、虾子酱油及其他名贵调味品。
将白虾煮熟晒干,就成了虾干,略呈淡红色,可长久贮藏,这在太湖沿岸的村镇都能买到,价格并不贵。虾干最宜下酒,一边剥壳,一边品啜,可谓滋味悠长。如果将虾干去头去壳,就成了虾米,为中馈治肴所常用,俗谓之“开洋”,太湖虾米就被称为“湖开”或“湖米”,放在南货店里出售,那就贵得多。《红楼梦》第八十七回说,林黛玉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事,不由又生寄人篱下之感,紫鹃见状,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才刚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这虾米儿是否就是“湖米”,那就不得而知了。
湖蟹
苏州蟹久负盛名,向为食家喜欢。蟹有小年大年,小年产量少,价格较高,大年产量多,价格稍低,但总归属于上乘美味。大概很少有人想到,苏州历史上还有蟹多成灾的事。《国语?越语下》记吴王夫差十三年,即公元前四八三年,吴国“稻蟹不遗种”,蟹吃尽了稻谷,甚至连稻种也吃尽了,为害之烈,骇人听闻。又《宋书?五行志》记西晋太康四年,“会稽郡彭蜞及蟹皆化为鼠,甚众,覆野,大食稻为灾”。这在《搜神记》、《法苑珠林》、《太平御览》诸书中都有记载,蟹化为鼠,固为荒诞之谈,而蟹多成灾,却是事实。高德基《平江记事》又记元大德十一年,“吴中蟹厄如蝗,平田皆满,稻谷荡尽,吴谚‘虾荒蟹乱’正谓此也”。回望历史,有时真让人不可思议。
苏州乃水乡泽国,湖荡相连,河流纵横,水产资源丰富,蟹的品种自然也多。如今当推阳澄湖大闸蟹,它的腿茸作金黄色,故俗称金爪蟹,背壳作青黛色,又俗称铁锈蟹,个体硕大,一只宿年大蟹可重达七八两,肉肥脂厚,备受青睐。道光《元和唯亭志》卷三记道:“蟹,诸湖俱有,出阳城湖者最大,壳青脚红,名金爪蟹,重斤许,味最腴”。民国《巴溪志?土物》记道:“湖蟹至霜降时渐肥硕,附近港汊处处设簖捕捉,以青壳赤爪重斤许者为贵,试以蟹之中两脚挺直量之,连身一尺有奇,腹有铁锈色者佳,俗谓‘九雌十雄’,实系‘九月团脐十月尖’之谚。煮时,将蟹身洗涤,以紫苏、生姜同煮,可避寒毒。食时,和以姜丝、酸醋、酱油、白糖,其味鲜美,而以雄者尤胜,持螯对菊,争博朵颐为快。”章太炎夫人汤国梨有诗咏道:“澄湖有蟹大如盘,黄脂白脂分尖团。”(《澄湖吟》)“不是洋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苏州杂诗》)
其实,在清嘉庆以前,阳澄湖蟹并没有名气,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例举当时苏州地产名蟹,首推太湖蟹,“出太湖者,大而色黄,壳软,曰湖蟹,冬日益肥美,谓之十月雄”。其他还有吴江分湖(一作汾湖)的紫须蟹,昆山蔚村的蔚迟蟹,常熟辛庄的潭塘蟹。紫须蟹,莫旦《苏州赋》注曰:“蟹出吴江之汾湖,特肥大,有及斤一枚者,名紫须蟹。”叶绍袁《湖隐外史?土产》记道:“湖之产,蟹为最,行不着泥,须皆紫色,甘洁鲜美,品为第一。在芦墟尤佳,湖之东南尽境也。”乾隆《分湖志》卷三也记道:“紫须蟹,出湖中。凡蟹以腹贴泥而行,独紫须者耸爪行如兽,味甘美不腥,又他产者多黄色厚壳,此蟹壳独薄而青,行漆桌上,爪犀利如锥。周永年诗:‘秋宜动食指,地独让分湖。肥为甘黄稻,鲜犹贵紫须。’”分湖紫须蟹在明代中期尚以硕大闻名,至清代就变小了,《清稗类钞?饮食类》就说:“汾湖蟹之脐紫,肉坚实而小,为江南美品,不减松江鲈脍也。宜以酒醉之,不宜登盘作新鲜味也。”范烟桥《没遮拦?阳城湖》也说:“吾邑汾湖所产,小而结实,其呼吸器作紫色,土名‘紫蕦(读如苏)蟹’,其流不远,故知者甚少。”蔚迟蟹,康熙《昆山县志稿》卷六记道:“蟹产蔚村者佳,至秋深,味极肥美。”潭塘蟹,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五记道:“蟹出潭塘者,爪向内,曰禁爪,大有重斤许者,亦名金爪。许朝诗:‘风味九秋劳客梦,潭塘金爪蟹如盘。’方熊诗:‘更爱潭塘金爪蟹,秋深好佐菊花杯。’”上述三蟹都属松江水系所出。松江蟹早在宋代就颇颇有名,梅尧臣《吴正仲遗活蟹》有曰:“年年收买吴江蟹,二月得从何处来。满腹红膏肥似髓,贮盘青壳大于杯。”高似孙《赵嘉甫致松江蟹》有曰:“雁知枫已落松江,催得书来急蟹纲。消一两螯如斵雪,强三百橘未经霜。”陆游《小酌》亦曰:“帘外桐疏见露蝉,一壶聊醉嫩寒天。团脐磊落吴江蟹,缩项轮囷汉水鳊。”松江与阳澄湖既相近,又有港汊相通,具有相同的地理、水文和气候环境,阳澄湖蟹的后来居上,与松江蟹大有关系。
蟹的旺季,大抵起于寒露,止于立冬,苏州人有“九月团脐十月尖”、“九月团脐佳,十月尖脐佳”、“九雌十雄”等说法,也就是说,农历九月的雌蟹,十月的雄蟹,性腺发育得最好,长得卵满膏腻,个大肉多,滋味最佳,如《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林黛玉所咏之“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也。大蟹重七八两且雌雄各一只者,称为对蟹,最是难得。
谚语说:“蟹立冬,影无踪。”一过立冬,寒风凛洌,气温骤降,这时的蟹大都已返回浅海,开始它的繁殖期,少数到达不了浅海的,就地蛰伏越冬,一年蟹讯就基本结束了。但在气温较暖的苏州地区,“小雪前,闹踵踵”,一直要延续到寒冬腊月。有人就将蟹贮养起来,待来年开春再吃。民间常用的办法,在冬至前将蟹放在甏里,放些稻草,放些谷子,再放些水,然后将甏口封住,这样蟹就不会死,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
有的到来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将蟹取出来,作为饷客的珍品,称为“看灯蟹”。高德基《平江记事》说:“正月上元,渔人所藏看灯蟹三四只,重一斤,风味殊胜。”乾隆间钱塘人吴锡麒有《惜黄花?看灯蟹》一阕,词曰:“秋灯曾照。瘦扶寒蓼。讶相逢,又春风、赏灯筵早。酒外擘香脐,样比金钱小。问买夜、何人笼到。橙齑徐捣。糟丘堪老。纵无肠,也难忘、泖湖春稻。元夜雪深深,预报丰登好。听一曲、爬沙新调。”上元佳节,火树辉煌,笙歌阗聒,宴席之间,忽送上越冬的大蟹数只,真是繁华年景里的尤物。
有的则要迟到三月初三上巳节,再将贮养的蟹取出来,那就远胜“看灯蟹”了。万历间吴江人王叔承有《上巳日吴野人烹蟹及吴化父兄弟宴集》,诗曰:“前溪雨足溪水新,夜涨桃花三尺春。三月三日日初丽,浮玉流觞骄醉人。偶过杨柳桥西宅,鱼罾蟹簖当门立。船头活蟹紫堪击,重欲满斤阔逾尺。主人藏蟹真得宜,急流之下青笼垂。日饲稻子数百穗,枫落直过桃花时。蜀椒吴盐落碪细,宝刀香腻春葱丝。雄者白肪白于玉,圆脐剖出黄金脂。主人有蟹不卖钱,但逢嘉客留斟酌。持螯岂慕尚方珍,长对杜康呼郭索。”从诗中来看,这“上巳蟹”并不是养在甏里的,而是垂笼于水,日饲以谷,养殖在天然的环境里,它的存活就比较长久,腹甲也还比较饱满。
蟹的吃法一般有蒸、煮、面拖,剔出的蟹肉、蟹黄可作点心之馅,如蟹粉馅馒头、蟹粉馅馄饨,又可作菜肴,如蟹粉炒肉丝、炒蛋、炒虾仁、炒菜心、煨豆腐等。或将蟹煮熟,将蟹肉剔出,连同蟹黄装入蟹壳内,配上花边,称“芙蓉蟹斗”,成为筵席佳肴。苏州人还将较小的蟹切了,放在酒瓮里,越三天取食,其味隽永,最宜下酒,称之为醉蟹。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就咏道:“横行一世卧糟丘,醉蟹居然作醉侯。喜尔秋来风味隽,衔杯伴我酒泉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