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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岁时饮馔

古代中国有“四时八节七十二候”,即所谓岁时节令,它是农耕文化的反映,人类就是在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法则中,认识宇宙的运动规律。苏州岁时节令的食品是颇有不同,这些不同的食品,使岁时节令各具特色,以多种多样的饮食活动营造了不同岁时节令的气氛,其蕴含的意思是非常丰富的,有时令的关系,也有风俗与宗教信仰的关系。这些食品的象征意义,要比它们的营养价值重要得多。前人在这些饮食活动中,寄托自己的希望,抒发自己的情怀,享受自然的乐趣,品味多变的人生。

早在西晋时,左思《吴都赋》便有“竞其区宇,则并疆兼巷;矜其宴居,则珠服玉馔”之赞。及至明清,苏州以繁华富庶称誉全国,张大纯《节序》就说:“江南佳丽,自昔为称。吴下繁华,于今犹著。驱车载笔,名流多游览之篇;美景良辰,土俗侈岁时之胜。”

唐寅有一首《江南四季歌》,最早见明万历四十二年何大成刻本《唐伯虎先生外编续刻》卷三,咏道:“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歌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巳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丘灵岩复玄墓。提壶挈榼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汗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是中秋,悚然毛骨寒飕飕。登高须向天池岭,桂花千树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鳖裙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阑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至清康熙间,褚人穫撰《坚瓠补集》,卷六录“惜不知谁作”的《吴门歌》一首,与这首《江南四季歌》大同小异。

袁学澜仿之,另作《吴中四时行乐歌》,咏道:“江南人住繁华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新年旗队看迎春,元夕鳌山明火树。弦管千家咽暖风,六门灯彩射云红。踏歌游女衣妆靓,步月王孙剑佩雄。落灯风起银蟾没,秋千戏近中和节。蛤蜊上市载芳樽,共来铜井寻香雪。清明烟柳遍横塘,士女嬉春乐水乡。六柱红船沸箫管,灵岩虎阜去烧香。昨过踏青榆荚雨,山塘喧聚龙舟鼓。酒幔齐悬珠串灯,水辔争摇琵琶橹。榴花开后放荷花,水榭凉亭障碧纱。冰山影里人如玉,浴罢金刀破翠瓜。赫煜火云犹未已,梧桐井上商飚起。鹊桥银汉渡双星,乞巧穿针明月底。桂轮飞影耀中秋,十番乐奏剑池头。一声玉笛穿云阙,七里珠帘卷画楼。风雨重阳治平寺,登高把菊藏钩戏。橘枝早染洞庭霜,香粳又熟湖田穟。园林瑞雪白银铺,暖阁安排煮酒炉。销金帐掩梅梢月,浅酌羊羔唱稚奴。四时乐事更番换,年去年来争赏玩。黄金难铸镜中颜,人世抟沙容易散。君不见,上天堂,下苏杭,人生到此真仙乡。好向南朝四百八十寺,醉过百年三万六千场。”

这两首歌描绘了一年四季苏州风俗的大略,其中各种饮食是个重要内容,断不可缺。更有儿歌唱一年吃食:“正月里,闹元宵。二月二,撑腰糕。三月三,眼凉糕。四月四,神仙糕。五月五,小脚粽子箬叶包。六月六,大红西瓜颜色俏。七月七,巧果两头翘。八月八,月饼小纸包。九月九,重阳糕。十月十,新米团子新米糕。十一月里雪花飘。十二月里糖菌糖元宝,吃仔就滚倒。”(《吴歌丁集》)可见苏州孩儿,自小就烙下什么时令吃什么的印象,尽管吃的都不是希罕之物,但有着时序上的讲究,遵循的也是苏州饮食的基本原则。

正因为如此,苏州在岁时饮馔上,清嘉与奢华并存,乃是独特的文化景观。

正月

二十四节气,立春为第一,往往赶在春节之前。古人在这一天迎接春天的到来。明清时期,立春前一天,郡守率领属僚,鸣驺开道,盛设羽仪,高张旗帜,一路游行,自卧龙街而北街、迎春坊(今西北街、东北街),出娄门,至柳仙堂行迎春之礼。钱穀《吴都文粹续集》卷八说:“迎春日,啖春饼、春糕,竞看土牛,集于卧龙街,老稚走空里。”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一也说:“比户啖春饼、春糕,竞看土牛,集护龙街,骈肩如堵,争手摸春牛,谓占新岁利市。”

春饼,东晋时就有了,《四时宝镜》记道:“东晋李鄂立春日命以芦菔、芹芽为菜盘相馈贶。立春日春饼、生菜号春盘。”白居易《六年立春日人日作》有曰:“二日立春人七日,盘蔬饼饵逐时新。”《日下旧闻考》卷一百四十七说:“立春日,无贵贱,食萝卜,曰咬春。”又说:“立春日啖春饼,谓之咬春;立春后出游,谓之讨春。”虽说立春时节天气尚寒,但小小春盘里的春饼、萝卜诸物,却已透露出春天的消息。至清代,北方和南方都以春饼作为立春的主要食品。但各地春饼的做法并不一样,童岳荐《调鼎集?点心部》记了三种做法,一是“干面皮加包火腿、肉、鸡等物,或四季时菜心,油炸供客”;二是“咸肉、腰、蒜花、黑枣、胡桃仁、洋糖共斩碎,卷春饼,切断”;三是“柿饼捣烂,加熟咸肉肥条,摊春饼作小卷,切段,单用去皮柿饼,切条作卷亦可”。这三种大概都属于南方的做法。

顾禄《清嘉录》卷一说:“春前一月,市上已插标供买春饼,居人相馈贶,卖者自署其标曰‘应时春饼’。”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一也说:“新春市人卖春饼,居人相馈遗。饼薄形圆,裹肉脍及野菜熟之,以佐春盘,邻里珍为上供。”如今流行的春卷,似乎还保留着旧时春饼的遗制。将面粉和水搅成面糊,摊在平底锅中以小火烘出薄饼,即所谓春卷皮子,包入鲜肉馅或荠菜肉丝馅,入油锅,炸至金黄色即可。苏州人爱吃甜食,馅料还常用豆沙,即是甜馅春卷。立春那天,苏州人家凡有客来,都起油锅煎春卷,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粗包细切玉盘陈,茗话兰闺盛主宾。每到立春添细点,油煎春卷喜尝新。”春饼或春卷,并不是立春才吃,作为节物,整个新年里几乎都吃,如初七人日,煎饼于庭中,称为“熏天”;廿五日又大啖饼饵,称为“填仓”。这都是吴门旧俗。

至于春糕,也就是年糕,旧时称为节糕,乾隆《元和县志》和道光《元和唯亭志》都有“作春盘,啖节糕”的记载,春糕或家中自制,或坊肆购来,都置办于上年腊月,那是整个年节里的吃食。《清嘉录》卷十二说:“黍粉和糖为糕,曰年糕,有黄白之别。大径尺而形方,俗称‘方头糕’,为元宝式者,曰‘糕元宝’。黄白磊砢,俱以备年夜祀神、岁朝供先及馈贻亲朋之需。其赏赍仆婢者,则形狭而长,俗称‘条头糕’,稍阔者曰‘条半糕’。富家或雇糕工至家,磨粉自蒸,若就简之家,皆买诸市。春前一二十日,糕肆门市如云。”闺秀凌祉媛有《唐多令?年糕》词曰:“切玉妙能工。香调桂米浓。快登筵,粉腻酥融。仿佛刘郎题字在,谁印取,口脂红。佳号复谁同。年年祝岁丰。更团花簇满盘中。市上携来纷馈饷,须买到,落灯风。”

立春不但吃春饼、春糕,那天早晨还要吃小圆子。《清嘉录》卷一说:“立春日为春朝,士庶交相庆贺,谓之拜春,拈粉为丸,祀神供先。其仪亚于岁朝,埒于冬至。”

元日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宗懔《荆楚岁时记》称是“三元之日”,韩鄂《岁华纪丽》卷一说:“八节之端,三元之始,开甲子于新历,发风光于上春,七十二候之初,三百六旬之首。”也就是今人所说的大年初一。唐寅《岁朝》诗曰:“海日团团生紫烟,门联处处揭红笺。鸠车竹马儿童市,椒酒辛盘姊妹筵。鬓插梅花人蹴踘,架垂绒线院秋千。仰天愿祝吾皇寿,一个苍生借一年。”诗中的“椒酒辛盘”,就是指椒柏酒和五辛盘。《荆楚岁时记》记元日食俗说:“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淤散,服却鬼丸,各进一鸡子。凡饮酒次第,从小起。梁有天下,不食荤,荆自此不复食鸡子,以从常则。”周处《风土记》也说:“正旦,当生吞鸡子一枚,谓之炼形。又晨啖五辛菜,以助发五藏气。”可见椒柏酒具怯病的功效。所谓五辛盘,即盛“五辛”的春盘。关于“五辛”的说法不一,《翻译名义集?什物》说:“荤而非辛,阿魏是也;辛而非荤,姜芥是也;是荤复是辛,五辛是也。《梵纲》云:‘不得食五辛。’言五辛者,一葱,二薤、三韮,四蒜,五兴蕖。”《本草纲目?菜部》李时珍曰:“五辛菜,乃元日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意,谓之五辛盘。”总之“五辛”都是辛香之物,按传统医学,食之可辟疠气、开五脏、去伏热。椒柏酒指椒酒和柏酒,崔寔《四民月令?正月》“各上椒酒于其家长”原注:“正日进椒柏酒。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能老。柏亦是仙药。进酒次弟,当从小起,以年少者为先。”苏轼《贺正启》有曰:“苇桃在户,磔禳以饯馀寒;椒柏称觞,燔烈以兴嗣岁。”可见古人在大年初一,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享受口福,而是将对健康的追求,寄托在新年的第一天。

苏州人毕竟口味不同,椒柏酒和五辛盘或许也有,但还用其他来取代,一个极好的例子就是黄连头,《清嘉录》卷一说:“献岁,乡农沿门吟卖黄连头、叫鸡,络绎不绝。”按道:“黄连树,村落间俱有,极高大,其苗可食。今乡农于四五月间摘取其头,以甘草汁腌之,谓小儿食之,可解内热。”可见这黄连头也有五辛的功效。承五辛之遗意的,就有所谓“饤盘果饵”,《吴郡岁华纪丽》卷一说:“新年亲朋贺岁,相揖就坐,必陈髹漆盘,杂饤果品、糖饵以款客,殆古五辛盘之遗制欤。”苏州人它称为九子冰盘,盘中共放九碟,无非是柿饼、蜜枣、莲心、瓜子、桂圆、果仁、胡桃仁之类,其中必不可少的是饧糖,也就是胶牙糖,乃老幼皆宜的吃食。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喜神拜罢贺年忙,九子盘开百果香。换得新装微笑去,香街兜偏喜神方。”自注:“吴门风俗,阴历元旦例须拜喜神(即祖先神像),兜喜神方。客来,则款以九子盘(即果盘,亦名九品盘)。”

清末的情形,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说:“元旦起身,向父母及长亲拜年以后,便吃汤圆。汤圆以粉制,小如桂圆核,煮以糖汤,苏人称之曰‘圆子’,非仅是元旦,即年初三、立春日、元宵夜,亦吃圆子,大约以‘圆’字口彩佳,有团圆之意。以下每晨每吃自制的点心,直至元宵为止。在此过程中,例不吃粥。但在年初五,俗称财神生日,则吃糕汤,又曰元宝汤,因年糕中有象形作元宝状者,切之煮糕汤,亦好彩也。”又说:“所谓新年点心者,以吴人好甜食,大抵为甜品,如枣子糕、百果糕、玫瑰猪油糕种种。仅有两种是咸的,一为火腿粽子,一为春卷。吴人对于春卷,惟新春食之,不似他处的无论何时期,都可食春卷也。”元日早餐,也有吃元宝汤的,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圆子年糕莲桂汤,满壶椒酒味甘芳。醉来笑把茶经读,龙井春浮橄榄香。”自注:“岁时以粉圆子和年糕煮之,名元宝汤。以橄榄入茶品之,名元宝茶。”

明代吴江一些乡村,正月里还要举行赛会。弘治《吴江志》卷六记道:“每岁腊月下旬,田里小民一年勤苦已毕,乃每村各为醵会,及富家僮仆之类亦预焉。人出米五升,纳于轮当会首,多造美酒。于正月一日呼集少壮,以眉目俊秀者为神仙为公子,则羽扇纶巾,锦衣花帽;以年纪强壮者为猎人为斗将,则竹弓泥弹,纸枪竹马;回回则凹鼻而深目;妓女则高髻而云鬟,装扮古人节义或孝顺故事。其馀弱冠年少,皆衣锦绣,头插花朵,手执幡幢旗鼓杂物,遍走村落,歌颂太平,富家皆劳以酒食。或两村之会相遇于途,则鼓舞趍走,自成行列,歌唱应答,亦自有情。观者如堵,欢声动地。至十一日,会首广设酒食,瓦盆木器,杂然而陈,黄童白叟,扶携而至,老者居上,少者居下,贱者居外,使稍通句读之人敬诵《大诰》一章,或教民榜一过,然后酒行无算,鼓吹喧阗,醉则狂歌野叫,抚掌扪腹,以乐太平,连饮三日而散。此风惟一都二三都见之,他都不然。”

从元日起,至十五日上元节止,家家设宴,你邀我请,互为宾主,饮酒贺节。这一风气,各地都有,长安称为“传坐酒”,岳阳称为“云开集”,苏州则称“年节酒”。因为这并不是为了品味佳肴,实在属于礼数应酬,况且走东家吃西家,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般只是稍稍吃几杯,就告辞出门,当然也有尽醉而归的。范来宗《留客》诗曰:“登门即去偶登堂,或是知心或远方。柏酒初开排日饮,辛盘速出隔年藏。老饕餍饫情忘倦,大户流连态怕狂。沿习乡风最真率,五侯鲭逊一锅香。”袁学澜《年节酒》诗曰:“飞舆满路拜年忙,却客阍奴惯说逛。至戚登堂情意好,烹茶吃果话家常。”人间的世态炎凉,也未曾被热闹的气氛所掩饰。及至民国,风气未移,因为新年无菜市,如有客来,就作“年东”,也就是将过年所馀之菜,装成八碟,加一暖锅,称为“八盆一暖锅”,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贺节纷纭宾客过,年东菜点费张罗。家常小宴无多味,装点八盆一暖锅。”吴江盛泽人家则以“膳盆”来招待客人,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膳盆一品进筵前,交好亲知互拜年。酱肉满铺海蜇底,蛋皮包肉说新鲜。”李炳华注:“以海蜇皮切成丝丝打底,上面铺上蛋皮饺、酱肉片等,同作一盆,称为膳盆。乡人以此代盆菜饷客,较为简便。清末,乡亲往来拜年,每食此品。盛泽的酱肉,亦非苏州之酱汁肉,鲜猪肉先以盐腌之,晒干,再置入酱油中,若干天后再取出晒之,即为酱肉。”故盛泽的这一“膳盆”是别有滋味的。

凡吃年节酒,或是拜年,都得点茶饷客,蔡云《吴歈百绝》曰:“大年朝过小年朝,春酒春盘互见招。近日款宾仪数简,点茶无复枣花挑。”自注:“初三号‘小年’,朝拜贺如元日礼。俗尚年节酒,新正数日预备酒肴以待客。往时点茶有用诸色果及攒枣为花者,名‘挑瓣茶’,今废。”挑瓣茶至清乾隆时已废,代之以橄榄茶,即茶盏里放一两枚橄榄,故苏州有“年初一请吃橄榄茶”的俗语,也称为元宝茶,不但讨吉利的口彩,也让油腻了胃口的人们,得到一点清香微苦的味道。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清乡新报》有署名阿宝的《新年竹枝词》,《吃橄榄茶》一首咏道:“锣鼓喧天岁事更,瓯香橄榄最知名。新春半月观前市,士女倾城第一声。”自注:“新正半月,玄妙观中,热闹异常。观前一带茶坊,例于此际在茗碗上加鲜橄榄,游观者每称吃橄榄茶,此风各地仿佛也。”范烟桥在《橄榄茶》里也说:“苏州的茶馆里,从年初一到正月半,每一壶茶里都放着橄榄一枚,加收茶钱二十文,是茶博士的‘外快’。那些浴堂里,都是放在碟子里的,数目总在十个左右,那么浴客的犒赏,就得特别从丰。”太仓风俗略不同,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十六记道:“家具饮食相款留,谓之年酒。又用砂煼虚豆,或置豆饭中,谓之有投凑。”元日那天是忌吃粥和汤茶淘饭的,据说,如果吃了,凡出远门都会下雨。

旧时苏州典当极多,年初二便是典当延订或辞歇朝奉的日子,据说宾东于此都不启齿,只是在午饭时,如果东家要歇了那朝奉的生意,便请他吃一只熟鸡头。因为在典当做事很难,又因为苏州当铺朝奉大都是徽州人,故而有“新年年初二,徽州朝奉怕吃鸡”的俗语。

正月初七为人日,《吴郡岁华纪丽》卷一说:“入春才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或缕金箔为人,以贴帐粘屏,重人也。亦戴髻鬟,谓人入新年,形容改旧从新也。维时野径梅香,草堂诗兴,最是雅人深致。顾孤山雪村,邓尉香海,此境何可蘧见。但得矮墙半树、小窗一枝,佐以一壶酒、一卷书,闭门静坐,清对亦差强人意。若其投谒侯门,尘氛热局,呼庐轰饮,屠沽欢场,殊为烦耳。”经过小年朝(年初三)、路头日(年初五),连日来的鱼肉腥臊,也就想吃得稍为清淡一点,到了人日,就吃由七种蔬菜做的羹,也称为“七宝羹”。唐人韦巨源《食谱》说:“阊阖门外通衢有食肆,人呼为张手美家,水产陆贩,随需而供,每节则专卖一物,遍京辐凑,号曰浇店。”人日那天便有“六一菜”一款,“六一”者乃七也。相城一带的情形则不同,民国《相城小志》卷三说:“赤小豆,正月七日,男吞豆七,女吞豆十四,以避疫症。”初七吃七蔬之羹或吃七豆、十四豆,除在数字上以符“七”而外,可能并无更多的含义。

到了初七、初八,人家在年前烧好的菜,大都已经吃完了,故俗话说:“拜年拜到初七八,厨房里剩两只酸荠甓。”也有吃到初十的,俗话说:“拜年拜到年初十,只剩萝卜不剩肉。”总之初十以后,便不算新年了,俗话说:“只有年初十,呒不年十一。”

正月十五称为上元,也就是元宵节。旧时上元食品,洛阳有玉粱糕,金门有粉荔枝,临安市肆有卖乳糖丸子、澄沙团子。至于苏州,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有曰:“宝糖珍粔粒(?拍,吴中谓之宝糖?,特为脆美),乌腻美饴饧(乌腻糖即白饧,俗言能去腻)。捻粉团栾意(团子),熬稃腷膞声(炒糯谷以卜,俗名孛娄,北人名糯米花)。”《吴郡志》卷二也说,上元“以糖团、春茧为节食”。乾隆《吴县志》卷二十三则说:“油堆,用粉下糖制饼,正月十五日用。圆子,捻粉为丸,范成大诗:‘捻粉团圆意。’亦元宵节物。”《清嘉录》卷一也说:“上元,市人簸米粉为丸,曰圆子;用下醇裹馅,制如饼式,油煎,曰油?,为居民祀神享先节物。”并按道:“盖始于永乐十年,元夕以糖圆、油饼为节食,岁以为常,见《皇明通纪》。厉静香《事物异名录》引《表异录》载宇文护置毒糖?,谓今之元宵子。”范成大所举南宋上元节物,有宝糖?、乌腻糖、团子、孛娄,明清上元节物则主要是圆子、油堆即油?。

圆子的由来,传说久远,《三馀帖》说:“嫦娥奔月之后,羿昼夜思惟成疾,正月十四夜,忽有童子诣宫求见,曰:‘臣夫人之使也,夫人知君怀思,无从得降。明日乃月圆之候,君宜用米粉作丸,团团如月,置室西北方,呼夫人之名,三夕可降耳。’如期果降,复为夫妇如初。”相传圆子、粉丸、粉团一类为上元节物,就是这样来的。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说:“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盖粉团滑腻而难射也。都中盛于此戏。”可见唐人是将粉团作为端午节物的。至于作为上元节物,范成大已有咏及,周必大则有《元宵煮浮圆,于前辈似未尝赋此,坐间成四韵》,诗曰:“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汤官寻旧味,灶婢诧新功。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岁时编杂咏,附此说家风。”至明代就很普遍了,吴宽《粉丸》诗曰:“净淘细碾玉霏霏,万颗完成素手稀。须上轻圆真易沸,腹中磊块便堪围。不劳刘裕呼方旋,若使陈平食更肥。既饱有人频咳唾,席间往往落珠玑。”晚近以来,苏州上元既有搓粉为丸的圆子,又有豆沙馅或芝麻馅的汤圆。北方人直呼它们为“元宵”,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就说:“市卖食物,干鲜俱备,而以元宵为大宗,亦所以点缀节景耳。”苏州则没有这个称呼。

油?是油炸的馅饼,宋代油炸面食已很普遍,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二说:“文政知事必不集,阴求貌类己者一人曰刘四,以煎油糍为业,使执役左右。”袁褧《枫窗小牍》卷下谓“旧京工伎,固多奇妙,即烹煮槃案,亦复擅名”,列举当时市食,就有“郑家油饼”。油?由来已久,郑望之《膳夫录》记“汴中节物”,第一款就是“上元油?”。此风绵延不绝,至明清依然,吴宽《油?》诗曰:“腻滑津津色未干,聊因佳节助杯盘。画图莫使依寒具,书信何劳送月团。曾见范公登杂记,独逢吴客劝加餐。当筵一嚼夸甘美,老大无成忆胆丸。”据《清嘉录》和《吴郡岁华纪丽》记载,苏州油?用粉抟饼,以豆沙作馅,下油煎熬,类乎如今的油饺。道光《双凤里志》卷一说:“十五日上元节,家祀灶必以油食敦。”油食敦也就是油?。

苏州上元节食,除圆子、汤圆、油?外,还有糖粽、荷梗、孛娄、瓜子诸品。孛娄即爆米花,本来是作为占卜用的,《吴郡志》卷二说:“爆糯谷于釜中,名孛娄,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岁之休咎。”杨基有《卜流》一首,题注:“吴人于初正以谷占人一年休咎,炒成花者吉,否反是。”诗曰:“春入吴门十万家,家家爆谷作生涯。就锅裂碎黄金粟,随手翻成白玉花。红粉佳人占喜事,白头老子问年华。晚来分付儿童戏,数片江梅扑鬓斜。”盛彧《米花》亦曰:“吴下孛娄传旧俗,人间儿女卜清时。釜香云阵冲花瓣,火烈春声绕竹枝。翻笑绝粮惊雨粟,还疑煮豆泣然萁。一年休咎何须问,且醉樽前金屈卮。”大概至清代仍然流行,《吴郡岁华纪丽》卷一说:“吴门正月,人家以糯谷入焦釜爆米花,老幼各占一粒,曰爆孛娄,亦谓之孛罗花。以翻白多者为胜,云卜流年之休咎。”

上元那天,苏州人还有吃荠菜团子和荠菜年糕的,阿宝《新年竹枝词》咏道:“箫鼓声中玉漏催,紫姑乩畔绮筵开。香搓糯粉团新荠,伫看龙灯踏月来。”自注:“正月十五俗例食荠菜粉团或荠菜年糕。”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引《虞乡纪略》说:“是夕作馄饨食之,云以兜财;又作糯粉团,以白糖果实为馅,油内炸之,谓之元宵。”据道光《璜泾志稿》卷一记载,璜泾那天也吃馄饨,亦称“兜财”。

正月十三是灯市的第一天,称为上灯,至十八夜落灯,也称散灯,其间社火鳌山,滚灯烟火,通衢委巷,星布珠悬,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极尽繁华。苏州人家在上灯那天要吃圆子,落灯那天要吃糕汤,俗话说:“上灯圆子落灯糕。”凡新嫁女儿的人家,都要将油?送到婿家去。至民国时,苏州人上灯那天吃面,落灯那天吃圆子,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上灯面与落灯圆,灯市萧条月色妍。踏月香街谈笑去,宋仙洲巷烛如椽。”自注:“元宵佳节,吴谚有‘上灯吃面,落灯吃圆子’之语。”

宋以前正月里还有天穿节,相传女娲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于屋上,名曰“补天穿”。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引《拾遗记》曰:“江东俗号正月二十为天穿日,以红缕系煎饼饵置屋上,谓之补天穿。”李觏《正月二十日俗号天穿日,以煎饼置屋上,谓之补天,感而为诗》曰:“娲皇没后几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天穿节的日子,一般认为是二十日,也有说是二十三日或二十四日的,岭南则在十九日,《广东通志》卷五十一说:“十九日,挂蒜于门以辟恶,广州谓为天穿日,作馎饦祷神,曰补天穿。”苏州人“补天穿”,例将春饼供于庭中,以取“熏天”之意。吴存楷《春饼》咏道:“荐新群爱样团栾,复叠如堆月一盘。次第咬春宜酒配,纵横映于趁灯看。记逢人日煎曾约,莫信吾家说不刊。回首红绫飘昨梦,茆檐无恙且加餐。”

二月

中和节为二月初一,《新唐书?李泌传》记李泌请以二月朔为中和节,“民间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相问遗,号为献生子”。据说唐时,百官于此日献农书。过中和节,表达了人们祈求五谷丰收、人丁兴旺、国泰民安的美好愿望。入清以后,中和节一度改为二月初二,或称为“龙抬头”。苏州俗语说:“二月二,龙抬头。”又有俗话说:“二月二,瓜菜落苏尽下地。”这时春日融融,该是播种的季节了。

苏州风俗,二月初二要吃撑腰糕,即是将剩下的年糕切成薄片,油煎了吃,以为可以强健筋骨、避免腰痛。前人于此吟咏甚多,蔡云《吴歈百绝》曰:“二月二日春正饶,撑腰相劝啖花糕。支持柴米凭身健,莫惜终年筋骨劳。”许锷《撑腰糕》曰:“新年已去剩年糕,饱啖依然解老饕。从此撑来腰脚健,名山游遍不辞劳。”徐士鋐《吴中竹枝词》亦有曰:“片切年糕作短条,碧油煎出嫩黄娇。年年撑得风难摆,怪道吴娘少细腰。”常熟也一样,清佚名《海虞风俗竹枝词》曰:“糕条忙向笼中蒸,朵朵霉花热气腾。那晓卫生忘命嚼,撑腰弗痛究何曾。”光绪《盛湖志》卷三也记道:“二月初二日,家食年糕,谓之撑腰糕,谚云可免腰痛。”吃撑腰糕的风俗,其他地方是没有的。

二月初二又是土地神诞日,苏州人称土地神为“土地公公”,例作春社,祭祀五土五谷之神。《吴郡岁华纪丽》卷二记道:“二月二日为土神诞日。城中廨宇,各有专祠,牲乐以酬。乡村土谷神祠,农民亦家具壶浆,以祝神釐。俗称田公、田婆,古称社公、社母。社公不食宿水,故社日必有雨,曰社公雨。醵钱作会,曰社钱。叠鼓祈年,曰社鼓。饮酒治聋,曰社酒。以肉杂调和铺饭,曰社饭。”

《荆楚岁时记》说:“社日,四邻并结宗会社,宰牲牢,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苏州作春社,社饭、社肉、社酒必不可少,别处还有社糕、社粥、社面等,都是祭品,祭神之后,分而食之,被认为是神的恩赐。以猪羊肉等杂于饭中或铺于饭上,谓之社饭,《格致镜原》卷二十二引《风土记》说:“荆楚社日,以猪羊肉调和其饭,谓之社饭,以葫芦盛之相遗送。”社肉宰自社猪,作为祭神的牲肉,《史记?陈丞相世家》记有陈平在乡里主持均分社肉的故事。

人们饮罢社酒,再去看春台戏,锣鼓开场,连村哄动,茶篷酒幔,食肆饼炉,赌博压摊,喧聚成市,马元勋《乡村观剧》诗曰:“柳阴路曲聚村农,四角平台彩几重。胡蝶牡丹春梦短,桃花燕子丽情浓。祈年俗尚迎田祖,堕泪人犹说蔡邕。携稚来观多父老,日斜桑径醉扶筇。”沈宝千《观剧》诗曰:“酒斾茶棚飐野风,喃喃笑语醉扶翁。驱蝗神每祈刘将,禁丐灵还乞社公。雉雊蚕眠蝌蚪变,麦黄秧碧覆盆红。吴儿不记年常歉,派户收钱一哄中。”不少人因为社酒喝得太多,看戏时已浑浑欲睡,未及散场,就扶醉以归了。

自古相传饮社酒能治耳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说:“世言社日饮酒治聋,不知其何据。五代李涛有《春社从李昉求酒》诗云:‘社公今日没心情,乞为治聋酒一瓶。恼乱玉堂将欲遍,依稀巡到第三厅。’昉时为翰林学士,有日给内库酒,故涛从乞之,则其传亦已久矣。”故社酒又称“治聋酒”,王炎《社日》有曰:“一杯社日治聋酒,报答春光烂漫时。”陆游《春思》亦有曰:“兀兀治聋酒未醒,霏霏泼火雨初晴。”旧时苏州也有此俗信,袁学澜《春社》有曰:“嘈嘈一片酣嬉声,社酒治聋各沾醉。”记下了社酒治聋的风俗故实。

二月初,酒酿上市了,在街巷间唤卖。《吴郡岁华纪丽》卷二说:“二月初旬,市人蒸糯米,制以曲药,造成酒酿,味甜逾蜜,色浮浅碧。担夫争投店肆贸贩,双櫑肩挑,吹螺唤卖,赶趁春场,巡行巷陌。儿童游客,投钱争买,解渴充肠,润齐甘露。茶坊酒肆亦瓷缸满贮,小杓分售,以供游衍,至立夏节方停酿造。俗亦称为酒娘,盖制成数日味老,酝为糟粕,即成白酒。《集韵》称酒滓谓之酪母。《说文》谓曲亦作酴,酒母也。酒娘之称,其亦酪母、酒母之意欤?李艾塘云:‘烧酒,未蒸者为酒娘,饮之鲜美,以泉水烧酒和之,则成烧蜜酒。’《梦香词》云‘莺声巷陌酒娘儿’是也。”

这时玉兰花开了,闺中又纷纷做起玉兰饼来。玉兰早于辛夷,花开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一树万蕊,不叶而花。二月间,风雨溟濛,云容黯淡,花叶飘零,远望树下如残雪,苏州人称之为薄命花。旧时,闺中之人纷纷拾取花瓣,和以粉面蔗糖,下油锅煎熬,称为玉兰饼,以佐小食。

当此时节,白蚬、菜花鱼、河豚先后上市。白蚬相传为白蚬江所出,其实江河湖塘随处有之,渔人网得后,秤量论斗,价格低廉,调羹汤甚鲜美,或剖肉去壳,与韭菜同炒,为村厨佳品。苏州人称土附鱼为菜花鱼,因菜花盛时,此鱼怀卵,争出荐网,味尤肥美,烹调鱼羹,亦为村厨俊味。黄省曾《鱼经?江海诸品》说:“有土附之鱼,似黑鲤而短小,附土而行,不似他鱼浮水,故名。”又因其形似鲈鱼,苏州人称为菜花鲈,蒋元龙《菜花鲈》诗曰:“亦拟持竿学钓翁,湖天连日雨濛濛。菜花开后鱼方上,竹笋香时信早通。不识乡音呼土捕,何须归计说秋风。年来枉作吴淞梦,又误春帆一片东。”河豚则出太仓、常熟、张家港沿江一带,老饕争食,以为天下美味,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有曰:“河豚洗净桃花浪,针口鱼纤刺绣缄。生小船娘妙双手,调羹能称客人心。”但河豚如果烹调失宜,食之者往往中毒难治。

三月

三月初三为上巳,古人有禊饮的习俗,即是在郊外水滨作野餐,当然首先是“禊”,即以水洁身,然后是“饮”,即以流杯为趣,赋诗为乐。杜甫《丽人行》便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之句,状写了长安郊外贵族禊饮的盛况。苏州四郊,山水平远,人们竞相出城,纷纷集于近水之地,效古人修禊故事。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节届重三,山塘波渌,白堤士女,竞出寻芳,集池亭流觞曲水,效修禊故事。《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注谓‘三月上己,水上衅浴之类’。《风俗通》云:‘禊者,洁也,于水上衅洁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分祉也。’维时,鱼鯈接流,凫鹥浮渚,香烟绀宇,翠柳亭台。杏花天十里一红白,游人鼻无他馥。莺呖呖,劝人去采兰也;蝶翩翩,引人出湔裙也。丹青开于远岫,笙歌和以好风。粥香饧白市,诗牌酒盏筵,藉以祓除不祥,陶写情兴焉。”由于禊饮的形式,就是在水边饮酒作乐,也就可以舟楫代之,花船画舫就成为这一风俗演进的结果,船菜、船点也就在这花船画舫上诞生了。

常熟那天为真武诞日,群往拂水进香,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说:“乡人结社拜香,每社有会首率之,且诵且拜,鱼贯登山,笋舆踵接,画舫尾衔,三春皆然,是日尤盛。严公祠畔遍设茶棚,以备游人憩坐。饧糖制成粽式,人争购取,旧名翦松糖。”

三月初三又是“挑菜节”,菜者,荠菜也,苏州人俗呼为野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今俗以荠为野菜,三月三日闺中妇女皆取野菜花簪髻上,号‘眼亮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或置荠花于灶陉,以厌虫蚁。或以野菜花与年糕油煎食之,亦云能明目,谓之‘眼亮糕’。”光绪《盛湖志》卷三则记道:“妇女各戴荠花,谚云可免头晕。”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中说:“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孩子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可见三月初三那天荠菜花的种种风俗,仅流传于三吴一带。

苏州人喜欢吃荠菜,它的做法极多,如与肉为伴作馅的春卷、馄饨、团子,如荠菜炒肉丝、荠菜肉丝豆腐羹、荠菜肉丝炒年糕等,都十分清爽美味。至于以荠菜为主的素食,童岳荐《调鼎集?蔬菜部》记了三种,一是东风荠,“采荠一二斤洗净,入淘米水三升,生姜一块,捶碎同煮,上浇麻油,不可动,动则有生油气,不着一些盐醋。如此知味,海陆八珍皆不足数也”;二是拌荠菜,“摘洗净,加麻油、酱油、姜米、腐皮拌”;三是炒荠菜,“配腐干丁,加作料、炒熟芝麻或笋丁炒”。苏州筵席冷盆,有荠菜腐干一道,再杂以松子仁,也颇有清味。

古有寒食节,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相传春秋时晋文公负其功臣介之推,之推愤而隐于绵山,文公悔悟,烧山逼令出仕,之推抱树焚死。人们同情之推的遭遇,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以为悼念。以后相沿成俗,谓之寒食。按《周礼?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为防止森林起火,则禁火为周朝旧制。刘向《别录》有“寒食蹋蹴”的记述,与介之推死事无关。自陆翙《邺中记》、《后汉书?周举传》等始附会为介之推事。《周举传》说:“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小不堪,岁多死者。”寒食日有在春、在冬、在夏诸说,惟在春之说为后世所沿袭,并改一月为三天。《荆楚岁时记》说:“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有的地方以清明为寒食,张煌言《舟次清明拈得青字》诗曰:“欲隐尚违惭介子,年年寒食卧江汀。”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也说:“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茔而已。”寒食节的起源,从风俗史上考察,很大可能是起源于古代的“改火”习俗。寒食在仲春之末,清明改新火,当季春之初。要改新火,必须断旧火,也就有了寒食,故杜甫《清明》诗曰:“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浮客船。”

既为寒食,也就不得起炊火,只能吃预先准备的熟食。关于苏州的情况,《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吴民于此时造稠饧冷粉团、大麦粥、角粽、油?、青团、熟藕,以充寒具口实之笾,以享祀祖先,名曰过节。又以冷食不合鬼神享气之义,故复佐以烧笋烹鱼。”可见苏州地方即使寒食,也不禁烟,借个“不合鬼神享气”的理由,照样烧笋烹鱼,享受口福,故尤侗《清明》有“不须乞火邻翁家,吴地从来未禁烟”之咏。烧笋烹鱼的情景,见诸前人描绘,徐达源《吴门竹枝词》曰:“相传百五禁厨烟,红藕青团各荐先。熟食安能通臭气,家家烧笋又烹鲜。”蔡云《吴歈百绝》曰:“不闻百五禁厨烟,烧笋烹鱼例荐先。明日山塘看赛会,几家新柳插门前。”袁学澜《寒食》亦曰:“俗禁青烟百五时,门前插柳雨如丝。田家墓祭无多品,烧笋烹鱼酒一卮。”

寒食之后是清明,清明是一个隆重的祭祖节日。就饮食而言,清明与寒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清嘉录》卷三记道:“市上卖青团,焐熟藕,为居人清明祀先之品。”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记道:“清明,插桃柳枝于户上,食青苎团、焐熟藕,妇女结杨柳球戴鬓畔,云红颜不老。”光绪《周庄镇志》卷四记道:“清明,插柳,扫墓,食粽子,踏青。”惟上坟照样有鱼肉,禇人穫《坚瓠续集》卷二说:“吴中于清明前后,率子女长幼持牲醴楮钱祭扫坟墓,虽至贫乏,亦备壶醪豆豕,间有族人祭无嗣孤冢,女夫祭外父母者,纸灰满谷,哭声哀戚,有古淳俗之风。洞庭山又以馂馀燕诸族人亲友,互相庀具壶觞,腾跃欢呼鼓腹,祭先睦俗之诚,又他乡之所不及。”又,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吴俗,清明前后出祭祖先坟墓,俗称上坟。大家男女,炫服靓妆,楼船宴饮,合队而出,笑语喧哗。寻常宅眷,淡妆素服,亦泛舟具馔以往。吴郡墓多在西山,到岸舣舟,坟垅数十里间,子孙提壶挈榼,从人担鱼肉而上,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

青团子和焐熟藕是清明的节令食品,《调鼎集》记有它们的做法,《点心部》说:“青圆,捣夹麦青、菜、草为汁,和粉作圆,色如碧玉。”《果品部》说:“熟藕,藕须灌米加糖自煮,并汤极佳。外卖者多用灰水,味变不可用也。余性爱嫩藕,须软熟,须以齿决,故味在也。如老藕一煮成泥,恐无味矣。并忌入洋糖。”然而寒食清明之时,新藕尚未上市,用的必定是隔年泥裹保鲜的老藕。

苏州清明有烧“野火米饭”的习俗,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一记道:“清明日,踏青,儿童对鹊巢支灶煮饭,谓之野火米饭。”“野火米饭”也称“野饭”,翁澍《具区志》卷七也记道:“清明,插柳檐下,妇女踏青、炊饭(谓之野饭)以为乐。”徐傅《光福志》卷一则记道:“是日,百果和米对鹊巢支灶煮饭,曰清明饭,小儿食之可聪慧。”

三月桃花水涨之时,正是鳜鱼登网之候。张志和《渔父歌》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鳜鱼也名石桂鱼、罽鱼、水豚,《本草纲目?鳞部》李时珍曰:“鳜生江湖中,扁形阔腹,大口细鳞,有黑斑,采斑色明者为雄,稍晦者为雌,皆有鬐鬛刺人,厚皮紧肉,肉中无细刺,有肚能嚼,亦啖小鱼。夏月居石穴,冬月偎泥罧,鱼之沈下者也。小者味佳,至三五斤者不美。”梅尧臣《上巳日午桥石濑中得双鳜鱼》诗曰:“修禊洛之滨,湍流得素鳞。多惭折腰吏,来作食鱼人。水发黏膏绿,溪毛映渚春。风沙暂时远,紫线忆江莼。”鳜鱼入馔,在苏州菜肴中名目甚多,如松鼠桂鱼、千层桂鱼、红汤桂鱼等,桂鱼之名,即从石桂鱼而来。

其时燕子初来,山中有燕来笋者掀泥怒出,厥形尖细,异于其他山笋,苏州农家以入春馔,味殊甘美。闺秀徐德音《三叔姑贻燕来笋》两首曰:“长记东风玄鸟晨,惊雷迸笋满溪滨。而今菜甲有槃里,犀角猫头早荐新。”“剥开锦箨糁璚霜,活火新烹蟹眼汤。芳讯贻来怜渴疾,似将甘露沁诗肠。”林洪《山家清供》卷上说:“春采笋蕨之嫩者,以汤瀹之,取鱼虾之鲜者同切作块子,用汤泡裹蒸熟,入酱油、麻油、盐,研胡椒同绿豆粉皮拌匀,加滴醋,今后苑进此,名虾鱼笋蕨羹。今以所出不同,而得同于俎豆间,亦一良遇也,名山海羹,或即羹以笋蕨,亦佳。”许棐《笋蕨羮》诗曰:“趁得山家笋蕨春,借厨烹煮自炊薪。倩谁分我杯羹去,寄与中朝食肉人。”鳜鱼和春笋乃时新佳品,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有曰:“二月雨风鬼神天,菜花鲈上笋抽鞭。抢桥争看山塘会,熟藕青团备禁烟。”

此时的甲鱼也最为腴美,因其行蹩蹩,故称之为鳖,食不宜大,大则肉老。《吴郡岁华纪丽》卷三说:“庖鳖所在有之,而吴中烹治为佳,食市以为奇品,鳖之裙尤肥美。”苏州以鳖裙羹著名,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可知矣。”

四月

四月时,柳絮飘飞,樱桃红熟,落花流水春去也。因为从节气上说,自立夏日起,天气就逐渐炎热起来,进入夏天了。虽然立夏是个大的节候,但民间没有什么重大典礼,只是入市买点时新节物,祀先宴客罢了。

自立夏后,蔬果鲜鱼之品,应候迭出,市人担卖,不绝于市,苏州人称为“卖时新”。吴俗立夏日则“立夏见三新”之说,顾禄《清嘉录》卷四说:“立夏日,家设樱桃、青梅、禾畾麦,供神享先,名曰‘立夏见三新’。宴饮则有烧酒、酒酿、海蛳、馒头、面筋、芥菜、白笋、咸鸭蛋等品为佐,蚕豆亦于是日尝新。”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说:“俗说立夏节物有曰樱桃九熟,谓樱桃、青梅、新茶、麦蚕、蚕豆、玫瑰花、象笋、松花、谷芽饼也。是日饮烧酒,食海狮、腌鸭蛋、腌蒜头,或煮豆和糖食之,云不蛀夏。”所谓麦蚕,同书卷十五说:“麦蚕,用青麦炒过,去稃,揉为穗,如小青蚕,故名。”乃是取麦之质、蚕之形,以祈农桑有成。光绪《盛湖志》卷三则记盛泽立夏日,“饮火酒,啜芽饼,啖青梅、朱樱、蚕豆、香狮”。苏州立夏节物,不外上述所举。

范烟桥《茶烟歇?立夏见三新》说:“惟就今日实际情形而言,似宜去禾畾麦而易以蚕豆,因蚕豆可以一煮而登盘馔,不若禾畾麦虽为新鲜产物,未能遽以膏馋吻也。樱桃小而圆,有若珊瑚琢成,而艳红胜之,又若红豆,而娇嫩过之,所谓娇小玲珑者已。惟味极平庸,嚼之淡然如无物,只宜作眼底供养也。青梅苦而酸,余殊恶之,居乡时常有以青梅拌白糖其上,较可食。往岁农村收获丰,乘田事未举,醵资招江湖伶人演春台戏,每见此物累累置筠篮求沽。三新中以蚕豆为最佳,吴江所产特腴美,过于他邑,盖皮薄如缯而糯,肉细如粉而腻,个中人号为‘吴江青’。若在初穗时,摘而剥之,小如薏苡,煮而食之,可忘肉味。余意若仿广东豆藏诸罐缶吉,必能得美誉,惜三五日后,即易长足,皮坚肉硬,便减味矣。沈朝初《忆江南》词分咏三新,状物极工,其咏青梅云:‘苏州好,玉叠结梅酸。梦起细含消病渴,绣馀低嗅沁心寒。青脆小如丸。’其咏樱桃云:‘苏州好,新夏食樱桃。异种旧传崖蜜胜,浅红新样口脂娇。小核味偏饶。’其咏蚕豆云:‘苏州好,豆荚唤新蚕。花底摘来和笋嫩,僧房煮后伴茶鲜。团坐牡丹前。’若令作客他乡者读之,当不胜莼鲈之思矣。”苏州人家还将蚕豆剥去半壳,剪开豆瓣,下油锅炒松,作兰花样,称为兰花豆,下酒最佳。尤侗《兰花豆》咏道:“本来种豆向南山,一旦熬成九畹兰。莫笑吴侬新样巧,满盘都作楚骚看。”

迟至立夏日,苏州士绅人家要举行饯春筵或送春会,以送春迎夏,也称樱笋厨,因为樱桃和春笋是席上绝不可缺少的。唐寅《社中诸友携酒园中送春》诗曰:“三月尽头刚立夏,一杯新酒送残春。共嗟时序随流水,况是筋骸欲老人。眼底风波惊不定,江南樱笋又尝新。芳园正在桃花坞,欲伴渔郎去问津。”关于苏州市上的樱桃和春笋,《吴郡岁华纪丽》卷四说:“吴中樱桃出光福、西山,赤如火齐,味甘崖蜜。笋出湖州诸山,商船远贩,昼夜兼行。粉萚绿苞,玉婴骈解。饯春迎夏,把盏开筵,厨人作供,一半樱桃一半笋,真隽味也。”苏州樱桃有朱樱、紫樱、蜡珠、樱珠诸品,以朱紫两种为贵。山中人家在樱桃将熟之时,用鱼网覆盖,以防飞鸟啄食,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有曰:“种园得果厪偿劳,不奈儿童鸟雀搔。已插棘针樊笋径,更铺渔网盖樱桃。”除春笋、樱桃两样以外,席上常见的还有青梅、蚕豆、海蛳、盐鸭蛋诸物,蔡云《吴歈百绝》曰:“消梅松脆樱桃熟,禾畾麦甘香蚕豆鲜。凫子调盐剖红玉,海蛳入馔数青钱。”自注:“饯春席上备此数品。食海狮子者,必钱穿钳去锐处而噏其肉。”清佚名《海虞竹枝词》也咏道:“海蛳蚕豆麦蚕黄,梅子樱桃酒酿浆。吃罢相争盘石磨,暑天食量胜平常。”

立夏又时尚吃李子,《玄池说林》说:“立夏日,俗尚啖李,时人语曰:‘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故是日妇女作李会,取李汁和酒饮之,谓之‘驻色酒’。一曰是日啖李,令不疰夏。”苏州人将入夏后眠食不服称为疰夏,立夏那天就得预防疰夏,除吃李子之外,民间还有一些办法。《吴郡岁华纪丽》卷四说:“吴俗以入夏眠食不安曰疰夏。盖吴下方言,谓所厌恶之人曰注,则疰夏之说,犹厌恶之意也。人家于立夏日,取隔岁撑门炭烹茶以饮,茗荈则乞诸邻舍左右,阅七家而止,谓之七家茶。或配以诸色细果,馈送亲戚比邻,云饮此茶可厌疰夏之疾。又或煮麦豆和糖食之,或用蚕豆小麦煮饭,名夏至饭。是日天气虽寒,必试纱葛衣,并戒坐门槛,云俱令人夏中强健,可免疰夏。”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一也说:“立夏饮七家茶,免疰夏。”各种预防疰夏的办法中,以七家茶最为流行,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梅水盈池闹井蛙,比邻分送七家茶。樱桃禾畾麦时新出,四百楼台锁落花。”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另记了一个苏州风俗:“清明日以一柳条穿一大饼挂檐下,晒在太阳中,到立夏日合家分而食之,谓可以免蛀夏。蛀夏,谓一个夏天的身体不舒服,本为苏州俗语,想想倒也有意思。或云蛀当作痊,有此病名。”此外,有的人家还将猫狗食盆中的剩馀米糁,给小儿吃,称为猫狗饭,说也可以预防疰夏。

立夏那天,凡卖酒店肆,以烧酒招饮长年主顾,不取分文。《清嘉录》卷四说:“酒肆馈遗于主顾以酒酿、烧酒,谓之馈节。”正由于这个缘故,街巷间尽是酒醉之人。袁学澜《立夏日即景》诗曰:“茅檐煮茧午风香,布谷声中菜荚黄。婪尾一杯酬芍药,时鲜百艇贩鲟鱑。鸣钲尚闹迎神会,食李争传疰夏方。腌蛋海蛳供节物,欢呼人醉遍街坊。”这种风俗盛观,实在是不多见的。

当紫楝花开时,海鲜也上市了。葑门外海鲜行,为海舶渔商群集之所。《吴郡岁华纪丽》卷四说:“吴郡滨海,海物充牣。葑门外海鲜行,为海舶渔商群集之所,长樯铁鹿,篷索牵风,青雀黄龙,舳舻蔽水。紫楝花时,清和纪候,晓色朦胧,嚣尘竞起。凡鮆鳓、鲳鳊、江鲚、著甲之属,靡不填萃。就中品贵者为鲥鱼,初网第一头,名头鲥,必献抚军以邀赏,其馀以次递及诸宦家富族。最多者为黄鱼,风干其鱼因,曰膘,用以胶物最固。海鲜多与冰同置,则耐久不馁,名曰冰鲜。鱼孚溪有冰荫十二所,俱供海鲜之用。钱萚石诗云‘海舶鱼鲜户户称,街头处处卖新冰’是也。外更有鲍鱼之肆,以盐渍鱼,糗干成薧,谓之腌腊。黑鰦白鲦,鰋鲤裙带,云委山积,鲨鱼剪其翼曰鱼翅,水母割其裙曰海?,其馀海错族繁,实难以缕述也。”故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夏月食冰鲜。石首带黄荷叶裹,鲥鱼似雪柳条穿。到处接鲜船。”

四月初八,乃佛祖阿弥陀佛诞辰,苏州各寺院建龙华会,香花供养,以小盆坐铜佛像,浸以香水,复以花亭铙鼓遍行闾里,男女布施钱财,居人持斋礼忏,也称浴佛节。凡过节,苏州人家都要吃阿弥饭和阿弥糕。《吴郡岁华纪丽》卷四说:“浴佛日,市肆采杨桐叶及细冬青,染饭作青色,名青精饭,或作糕式售卖。僧寺以乌叶染米,或取南天烛叶煮汁渍米,造黑饭,以馈檀越,编户以之供佛,名阿弥饭,亦名乌米饭。《本草纲目》称‘乌饭乃仙家服食之法’;《燕都游览志》称‘四月八日,梵寺造乌饭’;陆龟蒙诗云‘乌饭新炊芼臛香,道家斋食以为常’。是则乌饭之制,释道家兼尚之矣。”周宗泰《姑苏四季竹枝词》咏道:“阿弥陀佛起何时,经典相传或有之。予意但知啖饭好,底须拜佛诵阿弥。”苏州人说的乌米饭,与阿弥饭谐音。翁澍《具区志》卷七说:“四月初,比丘尼馈青精饭。”下注:“俗呼为黑草饭。”至于这染米的乌叶,顾震涛《吴门表隐》卷四说:“乌叶出支硎山墙壁间,煮汁作黑饭,四月八日用之,名阿弥饭,道家名青精饭。或云即杨桐叶(《事类合璧》)、天南烛叶(《脉药联珠》)。”《调鼎集?点心部》记下了乌米饭的一般做法:“乌米饭,每白糯米一斗,淘净,用乌桕或枫树叶三斤捣汁拌匀,经宿取起蒸熟,其色纯黑,供时拌芝麻、洋糖,又名青精饭。”

苏州城中皋桥东有福济观,俗呼神仙庙,奉祀吕洞宾。吕洞宾名岩,相传唐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生人,苏州人将那天称为神仙生日。天没破晓,阖城士女骈集进香,游人杂闹。苏州人称拥挤为“轧”,故称为“轧神仙”。相传吕洞宾化为褴褛乞丐,混迹观中,如有难瘳之疾者,那天便去烧香,往往不药而愈。张大纯《清和十有四日过福济观感赋》诗曰:“吴市近喧豗,十丈红尘聚。蚩蚩赴膻腥,无异沾泥絮。妄思非分福,兹辰爇香炷。神仙本眼前,觌面不相遇。”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生日庆纯阳。玉洞神仙天上度,青楼脂粉庙中香。花市绕回廊。”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则咏道:“福济喧游四月天,笋鞋争踏运千年。神仙轧处香衢涌,剩有归人拾翠钿。”“轧神仙”的热闹可以想见。虎丘花农竞担小盆花卉,五色鲜艳,置于廊庑间售卖,称为神仙花;市售垂须钹帽,称为神仙帽;又有买楼葱回家种于盆盎的,因形似龙爪,称为龙爪葱;家家户户还去店肆买五色粉糕来吃,称为神仙糕,也称纯阳糕。蔡云《吴歈百绝》曰:“纯阳糕接阿弥饭,不礼仙宫即梵宫。残翠满街人踏运,手擎龙瓜认楼葱。”自注:“四月八日弥陀降生,俗造乌米饭食之,盖以协阿弥之音耳。十四日吕仙诞,食神仙糕。万年青一名千年蒀,吴俗讹蒀为运,家家种之。是日游人集福济观,争买龙爪葱归种之,云辟不详。按《蔬谱》有楼葱,俗以形似龙爪,故名为龙爪葱。”如今“轧神仙”、卖盆栽的风俗尚存,而神仙糕却早已不见影迹了。

五月

古人以五月为忌月,也称毒月或恶月。苏州人则讳言恶月,称为善月。百事多禁忌,不迁居,不婚嫁。僧人道士先期印送文疏于檀越,填注姓字,至五月初一焚化,称为修善月斋,其实是并不修斋的。

初五称端午,又称端五、端阳、重午,乃一岁中的大节。苏州人过端午节很隆重,顾禄《清嘉录》卷五说:“五日,俗称端五。瓶供蜀葵、石榴、蒲、蓬等物,妇女簪艾叶、榴花,号为‘端五景’。人家各有宴会,庆贺端阳。药市、酒肆馈遗主顾,则各以其所有雄黄、芷朮、酒糟等品。百工亦各辍所业,群入酒肆哄饮,名曰白赏节。”又说:“市肆以菰叶裹黍米为粽,象称锤之形,谓之‘称锤粽’。居人买以相馈贶,并以祀先。”

端午那天,苏州家家都要吃粽子,粽子也称角黍,以箬叶裹糯米为之,也有用菰叶的,凡用菰叶裹的,称为茭粽。就其外形而言,有三角粽(也称菱角粽)、一角粽(也称秤锥粽或小脚粽)、方粽,还有小粽,联束成串,在唐时称为百索粽,宋时称为九子粽,高濂《遵生八笺?四时调摄笺下》说:“粽名极多,有九子粽,王沂公诗云:‘争传九子粽。’章简公诗云:‘九子黏蒲玉粽香’是也。”这往往为儿童所喜欢。就其味品而言,又有枣子粽、赤豆粽、咸肉粽、鲜肉粽、白水粽等。作为苏州端午节物粽子,可说是巧制具备,有的从店肆里买来,有的自家裹扎,在亲友邻里间互相馈赠。苏州人认为端午这天不吃粽子是“勿识头”的,故俗语说:“勿吃端午粽,死仔呒人送。”常熟有吃雄黄粽的风气,清佚名《海虞风俗竹枝词》咏道:“今朝夏至莫相忘,麦粥熬成和白糖。酒入雄黄粽子裹,要尝滋味到端阳。”吴江盛泽则以茭白叶裹尖头小粽,称为茭秧粽,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记得端阳节又交,黄鱼白肉作家肴。分尝鱼泰相沿久,偏是茭秧细细包。”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回忆说:“到了端午节,那便是粽子的世界了。粽子的味儿,有甜的,有咸的,有素的。形式有圆的,有方的,有长的,有尖的。有一种白水粽,范烟桥曾以书来告诉我,谓以新制之玫瑰酱,蘸白水粽,可谓色、香、味三绝。我报以诗云:‘可笑诗家与画家,珍羞也要笔生花。玫瑰酱蘸水粽白,雪岭似披一抹霞。’玫瑰酱为家制之品,亦于此时当令,我家居吴门时,每年必制此。今以之蘸白水粽,我象征意似大雪山顶,飘拂我国红旗一面呢。”

端午节也是辟邪的日子,如种种俗信,如系长命缕、贴天师符、悬锺馗像、簪钗符健人、挂蒲剑艾旗等等。在饮食上,就是饮雄黄酒,作为辟邪解毒的办法。《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孙思邈《千金月令》:‘端五,以菖蒲或缕或屑以泛酒,谓之蒲酒。’冯慕冈《月令广义》云:‘五日,用朱砂酒辟邪解毒,实丹砂也。’《玉烛宝典》云:‘洛阳人家端午造朮羹艾酒。’《遵生八笺》称‘端午日,以菖蒲一寸九节者屑以浸酒’。章简公诗所谓‘菖蒲泛酒尧樽绿’是也。今吴俗,午日多研雄黄末屑、蒲根和酒以饮,谓之雄黄酒。又以馀酒染小儿额、胸、手足心,云无蛇虺之患。复洒馀沥于门窗墙壁间,以祛辟毒虫。”于此,蔡云《吴歈百绝》曰:“称锤粽子满盘堆,好侑雄黄酒数杯。馀沥尚堪祛五毒,乱涂儿额噀墙隈。”自注:“端午饮菖蒲酒,今更和以雄黄。俗以蟾蜍、蜥蜴、蜘蛛、蛇、蚿为五毒。”《白蛇传》故事说端午那天,白素贞装病入房中回避,许仙误以为得了风寒,劝服雄黄酒,白素贞酒后便显出了白蛇的原形。

端午节,苏州家家吃黄鱼,明清时黄鱼集中于葑门外海鲜行,居民争买入馔。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比户悬符五毒虫,黄鱼船集葑门东。画屏醉倒锺馗影,人在蒲香艾绿中。”太仓、昆山、吴江人家那天也吃黄鱼,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石首鱼来三月天,埠头日日到冰鲜。如何蒲绿榴红后,冯铗空弹食客筵。”自注:“石首鱼即黄花鱼,往时端阳节,家家食黄鱼,近则春末夏初冰鲜已到,每届端阳辄叹无鱼。”

五月十三,相传为关帝诞辰,《清嘉录》卷五记道:“十三日为关帝生日,官为致祭于周太保桥之庙。吴城五方杂处,人烟稠密,贸易之盛,甲于天下。他省商贾各建关帝祠于城西,为主客公议规条之所,栋宇壮丽,号为会馆。十三日前,已割牲演剧,华灯万盏,拜祷惟谨。行市则又家为祭献,鼓声爆响,街巷相闻。”明清时苏州会馆至多,商贾几遍全国,会馆菜肴异常讲究,介乎市食、中馈之间,又融合八方技艺,乃是“苏帮菜”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那天常熟的关帝社都要聚会,吃社酒,一般用八大碗,满装鸡鸭鱼肉,称为“老八样头”,也有盛办筵席的。

进入夏至节气,标志着炎夏的开始,人们颇有畏惧,苏州人有“苦夏”之说。李渔《闲情偶寄》卷六说:“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则人之死也必稀,巫医僧道之流皆苦饥寒而莫救也。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测,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记》云:‘是月也,阴阳争,死生分。’危哉斯言,令人不寒而栗矣。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酷夏可畏,最宜息机养生,故夏至以后,注意起居,讲究饮食,希望健康地安度一夏。范成大《吴郡志》卷二说:“夏至复作角黍以祭,以束粽之草系手足而祝之,名健粽,云令人健壮。又以李核为囊带之,云疗饐。”至明代时,吴江犹存遗风,弘治《吴江志》卷六记道:“夏至日作麦粽,祭先毕则以相饷。”晚近以来,常熟、太仓人家那天要吃夏至粥,光绪《常昭合志稿》卷六记道:“夏至日,以新小麦和糖及苡仁、芡实、莲心、红枣煮粥食之,名曰夏至粥。”宣统《太仓州志》卷三也记道:“夏至日,食夏至粥。以小麦、蚕豆、赤豆、红枣和米煮粥,互相馈遗。”由此可见,夏至粥的意义在于清凉消暑,也符合炎夏的饮食要求。

六月

六月既是炎暑,饮食固宜清淡。《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说:“三伏烈日炎蒸,易感痧暑,食宜淡泊,薄滋味,凡腥臊肥腻食品,咸屏除弗御。吴俗,男女多清斋素食,一月方复荤,谓之全月素,其少者,亦必二十四日为度。”“其食斋之期,二十三日火神诞,为火神斋;二十四日雷尊诞,为雷尊斋。郡人之奉雷斋者,十八九,屠门为之罢市。或有闻雷茹素者,虽非斋期,一闻雷即素食,为接雷素。二十四日又为灌口二郎神诞,人咸素斋进香。二十五日为雷部辛天君诞,谓之辛斋。凡奉辛斋者,每月逢辛日及初六日皆素食,俗谓之‘三辛一板六’云。凡嗜斋之先,亲友必馈荤食肴馔,谓之封斋。俟斋期毕后,仍复烹宰治肴馔开宴,谓之开斋,转多戕物命,殊为暴殄之陋习矣。”常熟的情形就是如此,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说:“六月一日为始,城乡人多持雷斋茹素,隐合卫生之义,至二十四日至。”其他各邑也几乎整个六月都以素食为主。因此在六月里,苏州的鲜肉摊、熟肉铺都没有什么生意,点心店里的荤素也分得很清。

初四、十四、廿四这三天,苏州人家有“谢灶”习俗,比户都做素馅粉团,俗称“谢灶团子”,另置素菜四样,来祭祀灶神,俗话说:“三番谢灶,胜做一坛清醮。”初六逢天贶节,且为清暑日,宜修清暑斋,苏州家家都吃素馄饨,周庄人家有吃素面的,太仓人家除素馄饨外,还得吃马齿苋。廿三日为火神诞日,不吃荤酒,称为火神素。廿四日是雷尊诞日,苏州信奉者十之八九,称为修雷斋,人们都去城中玄妙观雷殿或阊门外四图观,进香点烛,并且开始日日吃素。如果不在斋期,听到雷声,即改吃素,称为接雷斋或接雷素。廿四日又是灌口二郎神诞日,苏州人纷纷去葑门内的二郎神庙素斋进香。廿五日传为雷部辛天君诞日,凡奉辛斋的,每月逢辛日或初六,都得吃素,俗谓之“三辛一板六”。苏州风俗,吃素之前,亲戚朋友都以荤菜馈贻,称为封斋;既开斋时又以荤菜馈贻,称为开荤。正因为如此,旧时苏州道观常雇用多名厨师掌勺,专办素斋。功德林素菜馆创建于一九二六年,吸取了道观素菜的精华,在雷斋期间推出各式素菜名馔,门庭若市,生意鼎盛。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三月清斋苜蓿肴,鱼腥虾蟹远厨庖。今朝雷祖香初罢,松鹤楼头卤鸭浇。”自注:“吴人于六七月间,好食雷素斋。开斋日,先至雷祖殿烧香,然后至松鹤楼食卤鸭面。”常熟的情形稍有不同,那天致道观雷祖殿里香客挤挤,通宵达旦,雷祖殿附近有一家近芳园菜馆,前面旷场上排满酒席,食客一边踞坐大嚼,一边看男女烧香,俗话说:“近芳园吃抬头。”所谓“吃抬头”是不设整套酒席,只点吃精致小菜。

包天笑小时也吃过素,他在《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中回忆:“在我儿童的时候,一到了六月‘旧历’,苏州许多人家都是吃素的,尤其是太太们。在我家,祖母和母亲,到时候也是吃素的。名目有多种,有观音素,有雷神素,从初一日起,连续到廿四五日,父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是不吃素的。但有一年,约莫八九岁的时候,我也吃起素来。这是我和姊斗气,说我贪嘴,吃不来素,激起我的好胜心。始而祖母不许,说:‘小孩子吃什么素?’父亲笑说:‘他既夸口,就让他试试看。’于是我就从六月初一起,吃得廿四日,算功德圆满了。我觉得吃素毫无所苦,何以许多人非肉食不可?但我到了成人以后,习惯成自然,也觉得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了。”

自夏至日起,至第三庚日为初伏,至第四庚日为中伏,至立秋后初庚为未伏,谓之三伏天。俗语说:“夏至未来莫道热。”进入三伏天,才是火伞张空、天地为炉的酷暑。《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记录了三伏天里的苏州景象:“衢路间红尘赤日,于时多道暍者,多病热者。郡有好善之家,舍药裹,施冰茶。街市卖凉粉、冰果、瓜藕、芥辣诸爽口物。用物则有蒲葵叶扇、麻苎手巾、蒲鞋、凉帽、莞席、竹簟、青奴、藤枕之类,沿门担售。有纸剪萤灯,备诸巧样,实萤火以娱呆童。浴室停衅火。茶肆以忍冬花、菊花点汤,名双花饮。面店卖半汤面,未午即散;切肉作小块,曰臊子肉面;以肉汁为浇头,曰卤子肉面;配以黄鳝丝,名鳝鸳鸯。豪门贵宅多架凉棚,设碧纱厨于凉堂水榭,盆累珍珠兰、茉莉成山,中座列冰槃,香风四绕,凉欲生秋。”这称为鳝鸳鸯的面浇,十分著名,沈钦道《吴门杂咏》咏道:“流苏斗帐不通光,绣枕牙筒放息香。红日半窗刚睡起,阿娘浇得鳝鸳鸯。”袁学澜更有《吴中三伏》诗曰:“吴中风景好,城市夏偏宜。食物随心便,乘凉逐伴嬉。花篮编茉莉,灯舫映玻璃。十字洋边酒,三清殿畔棋。茶楼茗饮洁,饼肆雪糕奇。蔬菜阳春美,园林拙政遗。牙牌喧传博客,药局聚名医。解暍施丸散,清斋馔粉皮。烧香雷祖庙,赌曲虎丘祠。士女车尘影,街衢汗雨丝。摇风金叶扇,消暑碧筩卮。湖藕裁琼片,冰鲥脍玉肌。鸳鸯浇鳝面,弦索唱盲词。茭白挑佣担,鲟黄出荫池。门摊陈渹粥,天幔隔炎曦。闲向荷亭坐,聊吟俗事诗。”从中可以知道一点旧时苏州炎夏的饮食品目。

苏州冰窨,由来已久,《越绝书》卷二就记道:“阊门外郭中冢者,阖庐冰室也。”“巫门外冢者,阖庐冰室也。”明清鼎革之际,葑门外的冰窨曾被拆除,查慎行《人海记》卷上说:“苏州冰厂,明季已有之,凡十六所。本朝兵始至,问厂何为?曰藏冰者,谓伏兵也,焚其五,始悟。”大概不久就重建,仍在葑门外,有二十四座。乾隆《元和县志》卷十六记道:“冰窨在葑门外,设窨二十四座,以按二十四气。每遇严寒,戽水蓄于荡田,冰既坚,取贮于窨。盛夏需以护鱼鲜,并以涤暑。”至夏至前后,将冰取出,沿街坊担售,苏州人称为“卖凉冰”。水果行买去,以杨梅桃李诸品杂之,称为冰果;海鲜行买去,以保存海鲜,称为冰鲜;豪门大家买去,则琢叠成山,周围席畔,供以磁盆,六月虚堂,凉生四座,真不知屋外“赤日炎炎似火烧”矣。尤侗有《冰窨歌》曰:“我闻古之凌阴备祭祀,今何为者惟谋利。君不见葑溪门外二十四,年年特为海鲜置。潭深如井屋高山,潴水四面环冰田。孟冬寒至水生骨,一片玻璃照澄月。窨户重裘气扬扬,指挥打冰众如狂。穷人爱钱不惜命,赤脚踏冰寒割胫。捶舂撞击声殷空,势欲敲碎冯夷宫。冰砰倏惊倒崖谷,淙琤旋疑响琼玉。千筐万筥纷周遭,须臾堆作冰山高。堆成冰山心始快,来岁鲜多十倍卖。海鲜不发可奈何,街头六月凉冰多。”“卖凉冰”也是苏州街头一景,袁学澜《卖凉冰》诗曰:“一声铜盏响,沿街人卖冰。严冬从所弃,入夏价便增。珍如雪中炭,寒却盘间蝇。朱门热客倚,海市冰鲜登。凉难及道暍,明或晃晶灯。鱼孚溪廿四所,窨屋高崚嶒。红尘荷担夫,持赠复谁替。”

清康熙时,地方官吏对窨冰巧取豪夺,严重损害窨户利益,江苏巡抚汤斌特下《严行饬禁告谕》,有曰:“各项当官久经禁革白票取物,有干功令,不意苏城尚有冰窨,承值官府,相沿莫能革除。查设厂藏冰,盖因春夏江海鱼鲜远来,非冰即腐,窨户在于腊月凿窖收贮,待时发卖,以觅微利。而苏州大小衙门,辄以冰为驱暑纳凉之具,每遇夏月,差票络绎,恣意白取,供应上司,饱送知交,视为应得,致窨户雇夫雇船、挑运装送所费不赀。甚且各衙门搭盖马厂,与夫包束家伙需用草索,亦着窨户出夫打造,即或稍给工价,悉被胥差兵役中饱,究竟不沾实惠,种种弊害,殊堪矜悯。合亟饬禁为此示,仰苏郡官役军民人等知悉。”是否令行禁止,由于缺乏记载,不知其详。

六月时,珠兰花和茉莉花上市了,茶叶店也就收购去,珠兰花撮取其子,称之撇梗,以为配茶之用;茉莉花则取其花蒂,称之为打爪花。山塘花肆成市,花农盛以马头篮沿门叫鬻。蔡云《吴歈百绝》曰:“提筐唱彻晚凉天,暗麝生香鱼子圆。帘下有人新出浴,玉尖亲数一花钱。”自注:“夏月卖茉莉、珠兰者,声不绝耳,俗谓‘数钱五文曰一花’。”茉莉花又可作和糖舂膏、酿酒钓露之用。周瘦鹃在《茉莉开时香满枝》里说:“把茉莉花蒸熟,取其液,可以代替蔷薇露;也可用作面脂,泽发润肌,香留不去。吾家常取茉莉花去蒂,浸横泾白酒中,和以细砂白糖,一个月后取饮,清芬沁脾。”

烈日如焚,正是做酱的大好时候,《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说:“以面和豆入甑,蒸熟窨之,曰罨酱黄。窨数日,面豆作霉变色,取向炎日曝之。然后缸贮盐水,择上下火日,投酱黄于缸内,以合酱。昼晴则晒之,使酱色浓厚;夜晴则露之,使酱味鲜美。”苏州人家于此时做麸豉瓜姜,用蘱麦蒸熟,杂以小麦麸皮面,并将黄豆煮烂,一起放入盎中,加以盐屑,在烈日下曝晒,称之曰麸豉。采摘王瓜、生瓜、嫩姜,切碎杂搀入盎,浸渍多日,取出晒干存贮,名为麸豉瓜姜。吃的时候,取出切细,以佐饘粥,味甜而脆,也是贫家的美食。有的人家还做酿瓜和十香豆豉。做酿瓜,择青瓜片去瓤,用盐搓其水,加生姜、陈皮、薄荷、紫苏,切作丝,茴香、砂仁、砂糖拌匀入瓜内,投酱盎中,五六日取出,晒干收贮。做十香豆豉法,摘生瓜并茄子相半,用盐腌一宿,加生姜、紫苏、甘草、花椒、茴香、莳萝、砂仁、藿香等,将黄瓜煮烂,用麸皮拌,罨成黄色,热过后筛去麸皮,止用豆豉,用酒一瓶,醋糟半碗,与前诸各物拌和漉干,入瓮捺实,用箬叶扎口,封晒日中四十日,取出风干后,入瓮收贮。

西瓜也在六月里上市,《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说:“今吴中初伏始交,街坊担卖西瓜,居人亦市为享先之用,并相馈遗,剖食祛暑。乡人小艇载贩,往来唤卖,所在成市。”且记下当时苏州的西瓜名品:“其出双凤镇法轮寺左右者,名寺前瓜;生长洲大姚村者,名算筩瓜,色白;出昆山杨庄者,名金子瓜,形不甚钜,子小作金色;生吴县跨塘荐福山者,名荐福瓜;出虎丘者,名徐家青;甫里次之。近常熟有梅前结实者,俗称梅瓜。此数者皆瓜种之良,其味甜以松,其质脆以爽,豪贵家消暑之具,必于是焉取之,价且昂,不吝惜也。”这时小贩驾艇载瓜,往来河港叫卖,苏州人俗呼“叫浜瓜”。沈宝禾《贩瓜》诗曰:“算筩甘美密筩圆,柳下还来荐福船。什一利谁分步隲,两三畦自给施延。守凭舆父犹防履,战助豪家不值钱。浮忆南皮游宴集,何如哈蜜赐经筵。”苏州几乎家家有井,就将西瓜网了,用绳子悬入井水中,隔一两个时辰,取出剖开,饱啖一顿,就暑气全消了。

七月

虽说立秋前一月,街坊已担卖西瓜。但到了立秋日,苏州人家始将西瓜荐于祖祢,并以之相馈贶,俗呼“立秋西瓜”,取《豳风》“七月食瓜”之意。那天家家必定吃西瓜,以为可以解除暑热。或一边吃瓜,一边饮烧酒,以迎新爽。立秋日,太仓人家除吃西瓜外,还饮新汲之水,相传可免疟疾。常熟又有不同,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十四说:“立秋日,食瓜,或以赤豆七颗和水吞之,以防疟痢。”这是颇为悠久的古俗,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五引《四时纂要》说:“立秋日,以秋水吞赤小豆七粒,止赤白痢疾。”又,范成大《立秋二绝》题注:“戴楸叶,食瓜水,吞赤小豆七粒,皆吴中节物也。”一首曰:“折枝楸叶起园瓜,赤小如珠咽井花。洗濯烦襟酬节物,安排笑口问生涯。”

七月初七,相传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在民间几乎也就是妇女的节日,苏州人便称为女儿节,也称小儿节。《吴郡岁华纪丽》卷七说:“吴中旧俗,七夕,市上卖巧果,以面和糖,绾作苎结形,或剪作飞禽之式,油煮令脆,总名巧果。闺中儿女,陈花果香灯、瓜藕之属,于庭中露台礼拜双星,为乞巧会,令儿女辈悉与,谓之女儿节。以青竹戴绿荷系于庭,作承露盘。男女罗拜月下,以线刺针孔辨目力。明日视盘中蜘蛛令丝者,谓之得巧,馀皆举露饮之。贵家钜族,结彩楼于庭,为乞巧楼。穿七孔针,名曰弄影之戏。见天河中耿耿白气,或耀五色,以为双星渡河征见,便拜得福。”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乞巧望双星。果切云盘堆玉缕,针抛金井汲银瓶。新月挂疏棂。”

巧果是七夕的节物,正德《姑苏志》卷十三说:“五月五日卖花胜,三伏卖冰,七夕卖巧果,皆按节而出,喧于城中,每漏下十馀刻犹有市。大抵吴人好费乐便,多无宿储,悉资于市也。”蔡云《吴歈百绝》曰:“几多女伴拜前庭,艳说银河驾鹊鸰。巧果堆盘卿负腹,年年乞巧靳双星。”自注:“七月七日以油面作巧果,盖以吃巧叶乞巧也。”常熟巧果和郡城仿佛,清佚名《海虞风俗竹枝词》咏道:“制成巧果味堪夸,小剪新裁别样花。搓粉和糖油炮烙,外旁还糁黑芝麻。”太仓巧果做法特别,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说:“溲面簇花及剪蚕豆入油煎之,曰巧。”

苏州人还有“七夕天河占米价”的习俗,《清嘉录》卷七说:“七夕后,看天河显晦,卜米价之低昂,谓晦则米贵,显则米贱。”吴中小儿女一边望着天上银河,一边唱着歌谣:“天河斜搁,人家咬菱角;天河阑环,人家吃新米饭。”顾禄《七夕看天河》诗曰:“未弦月色映前谿,静夜银弯一望低。欲卜秋来新米价,天孙远嫁在河西。”袁学澜《田家四时》诗曰:“络丝虫响豆花篱,暗薆林萝月上迟。坐看当门河络角,人家又近剥菱时。”

中元节,苏州人又要吃素,《吴郡岁华纪丽》卷七说:“三官为天官、地官、水官,俗相传即尧、舜、禹也。吴人以上元、中元、下元为三官诞辰。凡正、七、十月朔,至望日,奉斋素食,谓之三官素。”

中元节前后,农人还要“斋田头”,即古之秋社。《吴郡岁华纪丽》卷七说:“中元,农家祀田神,村翁里保敛钱,于土谷神祠作会,刑牲叠鼓,男女聚观。与会之人,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又或具粉团、鸡黍、瓜蔬之属,于田间十字路口祝而祭之,谓之斋田头。”这一风俗,古已有之,《史记?滑稽列传》记淳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斋田头”或就是古穰田之俗。

苏州人家常见的消暑吃食,有绿豆汤、莲子羹,还有甘蔗浆、酸梅汤、薄荷茶等饮料。

八月

八月初三为灶君诞日,家家具香烛素羞,以祀福济观灶君殿,进香者络绎不绝。有嗜斋为会者,称灶君素,以妇女为多。

八月十五中秋,乃三大节之一。关于苏州中秋的时令食品,《吴郡岁华纪丽》卷八记道:“取藕之生枝者,谓之子孙莲;莲之不空房者,谓之和合莲;瓜之大者,细镂如女墙,谓之荷花瓣瓜,佐以菱芡银杏之属。以纸绢线香,作宝塔形,饤盘杂陈,瓶花樽酒,供献庭中,儿女膜拜月下。拜毕,焚月光纸,撤所供,散家人必遍。嬉戏灯前,谓之斋月宫。比户壶觞开宴,灯球歌吹,莫盛于阊门内外、南北两濠。妓馆青楼,陈设更为靡丽。士女围饮,谓之团圆酒。女归安,是日必返其夫家,曰团圆节也。”这一景况,最见苏州风俗的华奢繁靡。

中秋节物中最著名的是月饼,蔡云《吴歈百绝》曰:“月饼登筵作净供,黄昏便望月升东。佳人整备走月亮,稚子安排斋月宫。”自注:“妇女乘夜至亲戚家谓之‘走月亮’。以瓜果月饼礼月谓之‘斋月宫’。”月饼应市很早,中秋前一月,茶食店里已有出售。月饼的大小形制不一,小者径寸馀,大者有径一尺的,如今则更有大乎其大的。以糖和粉面为之,其馅有豆沙、玫瑰、蔗糖、百果诸品,还有鲜肉、火腿等,人家争相置买,馈赠亲友。十五日夜,则与瓜果等供祭月筵之前,月饼形象团圞,取人月双圆之意。吴存楷《江乡节物词》曰:“粉膏圆影月分光,每际中秋得饱尝。只恐团圞空说饼,征人多半未还乡。”

关于月饼,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有一段回忆:“说起月饼,我们苏州的月饼有盛誉的,我在三十岁以前,只知吃苏州月饼。我们那里有一家茶食店,唤作稻香村,他们也是以月饼著名的,他们还创制一种名曰‘官饼’,圆如月轮,以枣泥松子为馅,是他们的专利品。每遇中秋,稻香村陈列‘小摆设’(是一种雏型的器物,只有苏州地方有,兹不赘述),因为中秋月明之夜,妇孺辈往往出游,名曰‘走月亮’,逛到观前街,稻香村以此娱宾呢。广东月饼,苏州没有见过,并非排外性质,实因交通不便。要到辛亥革命以后,才有人到苏州开办了一家广东食品店,广东月饼始见于市。其时在上海,广月与苏月,已分庭抗礼了。”广式月饼的价格,比苏式月饼贵得多,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皓魄当空香斗燃,深闺儿女祝团圞。中秋一夕豪华甚,月饼蓉酥三百元。”自注:“中秋须拱香斗斋月宫,吃月饼,饼之制于广东店者,贵至三四百元。”

中秋之夜,虎丘至阊门,七里笙歌,两濠灯火,人语喧哗,热闹非凡,画舫妖姬,征歌赌酒,也是一次美食盛会。章法《苏州竹枝词》咏道:“银会轮当把酒杯,家家装束妇人来。中船唱戏傍酒船,歇在山塘夜不开。”自注:“如平酒一般行令,甚至呼拳声达两岸。”郡中妇女盛装出游,携榼胜地,联袂踏歌。比邻同巷,互相往来,有终年不相过问者,于此夕款门赏月,陈设月饼、菱芡、桂栗诸物,延坐烹茶。

虎丘中秋曲会,虽然是高雅的昆曲聚会,但宴饮之乐,不可或缺。袁宏道《虎丘》说:“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胡胤嘉《游虎丘记》说:“十五以前,歌杂语烦,屣脱裙裂,场无插锥之隙,座有豪饮之宾。十六之夜,遗香坠粉,弦咽笛清,每为凄断。此后两日,灯围舞榭,浮白呼卢,以候月光,脱木露气沾衣,登场送酒,缱绻乃去,吴人所为善游也。”前来听曲的人,以数千计,他们席地而坐,带着酒,带着菜,边听边吃,故黎遂球《虎丘杂记》说:“时千人石竟夕嘈嘈,当歌发则皆屏息而听,不必夜阑,然酒气如蒸,弗清旷也。”

中秋以后,苏州游乐宴饮不绝,民国《吴县志》卷五十二上说:“十八日,士女聚于石湖,舟楫如蚁,昏时登楞伽遥望,为串月之游;唯亭士子登状元泾桥候潮。二十四日,以新秫米作糍团祀灶。是月,虎丘看桂,倾城皆出,如竞渡时。妇女取其花,和糖酿浆浸酒蒸露,或结为球,簪于髻。”

秋风乍凉,又到了采菱时节,菱歌四起,髫男雏女,划舟往来,采撷盈筐,提携入市,人喧野岸,论斗称量。苏州人不但将菱作为中秋供月之品,并在秋禊宴上剥尝佐酒,诚然是江乡俊味。吃菱之时,芋艿也正上市。苏州芋艿生水田中,随处有之,滋味柔腻可口。市上有卖者,多贩自马迹山。店肆以黄砂糖并煨,名为糖烧芋艿,以城中芝草营桥畔的一家最擅名,其味甜香松美,为他处所不及。袁学澜《煨芋》诗曰:“山家足清供,煨芋度残冬。风寒天欲雪,地炉火正红。熟时香满室,暖与榾柮同。画灰坐老叟,争食喧儿童。一饱万想灭,喜得饥充肠。廿年宰相业,无暇问禅翁。”这时,桂花栗子也在市间叫卖起来,苏州人称它为“木樨米”,蔡云《吴歈百绝》曰:“角菱鲜翠满篮装,桂米摇金论斗量。也爱鸡冠饶野趣,半肩秋色杂红黄。”这时塘藕则已莲房折尽,农夫入塘踏取,洗净后入市争售,自晨至夜,唤买不息。

八月廿四,俗传为稻藳生日,忌下雨,如果下雨,稻藳都要腐烂,苏州人称之为灶荒,即无干稻柴作爨也,故吴中有俗话“烧干柴,吃白米”。这一方面祈祷天晴,另一方面又要祀灶,做糍团,也称作粢团,各家糕团店都有出售。旧时小女儿缠足,如果那天吃了糍团,相传能令其脚软,故蔡云《吴歈百绝》曰:“白露迷迷稻秀匀,糯团比户已尝新。可怜绣阁双丫女,初试弓鞋不染尘。”自注:“八月廿四日,煮糯饭为团食之,人家小女子皆择是日裹足。”

九月

袁宏道说苏州人喜好游玩,有道是“苏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无月虎丘山,重阳有雨治平寺”。上方山治平寺为重阳登高去处,如果那天满城风雨,不但煞风景,并且疏风冷雨,人以为是立秋后第一个寒信,称之“重阳信”,从此天气渐寒了。

重阳那天,苏州富贵人家都宴于台榭,载酒具、茶炉、食榼,或赁园亭,或闯坊曲,以为娱乐。寻常百姓也家家要吃重阳糕,金盈之《醉翁谈录》卷四说:“是日,天欲明时,以片糕搭儿头上,乳保祝祷之云:‘百事皆高。’”又,谢肇淛《五石组》卷二引吕公忌语说:“九日天明时,以片糕搭儿女头额,更祝曰:‘愿儿百事俱高。’”此古人九日作糕之意。重阳糕一名骆驼蹄,也称菊花糕,一般以蔗糖和米粉糅杂为之,糕面上有枣栗星星然,故也称花糕或栗粽花糕。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双螯新买佐萸觞,栗粽花糕满榼香。人对菊花诗思健,喜无租吏扰重阳。”自注:“重九持螯,以菊花、茱萸佐新酒,食栗粽花糕。”糕团店还在糕上插彩色纸旗,称为花糕旗。还有用面和酒曲发成风糕,糁百果于其上,或以面裹肉炊之,或用面和脂蒸之,各不相同。更有所谓五色粉糕,宣统《太仓州志》卷三说:“食重阳糕,染粉红黄色相间作糕。”因此可以这样说,凡重阳节吃的糕,都可称为重阳糕。重阳那天,父母家必迎女儿回家,故也称为女儿节。据光绪《周庄镇志》卷四记载,当地人家那天,“以糯米和赤豆作饭祀灶,祀毕,长幼环坐食之,不啻茱萸会也”。另据弘治《吴江志》卷六记载,“重九,作角黍、花糕以祀先”,可见吃重阳糕外,还要吃粽子。盛泽情形略有不同,光绪《盛湖志》卷三说:“以赤豆杂黍为饭食之,取古题糕之意。”题糕也有小小典故,刘禹锡作《九日》诗,因五经中无糕字,诗中不用,宋祁以为不然,《周礼》中“糗饵粉糍”即是糕类,故其《九日食糕》诗曰:“飙馆轻霜拂曙袍,糗糍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家一代豪。”遂为古今重阳佳话之一。

重阳日登高,苏州人都去上方山,不但登高,还要饮酒。申时行《吴山登高》有“落帽遗簪拚酩酊,呼卢蹋鞠恣喧哗”之咏。清初僧人宗信《续苏州竹枝词》咏道:“风风雨雨又重阳,约伴登高走上方。白酒乌菱拚一醉,杏春步月到横塘。”沈朝初《忆江南》词亦曰:“苏州好,冒雨赏重阳。别墅登高寻说虎,吴山脱帽戏牵羊。新酿酒城香。”自注:“吴山登高,牵羊戏博,俗呼为扑羊。说虎轩在山傍,今之新郭也。”约乾隆年间,郡人重阳登高,有的就改去虎丘。《清嘉录》卷九说:“登高,旧俗在吴山治平寺中,牵羊赌彩,为摊钱之戏。今吴山顶机王殿,犹有鼓乐酬神喧阗日夕者。或借登高之名,遨游虎阜,箫鼓画船,更深乃返。”蔡云《吴歈百绝》曰:“文穆祠荒少容过,治平寺古暮云多。肉山酒海伤心后,近日销金别有窝。”自注:“往时赛五通神者多集上方山,牲牢酒醴之饗,歌舞笙簧之声,昼夜喧闹,男女杂遝,经年无时间歇,岁费镏金钱何止数十百万。谚谓其山曰‘肉山’,其下石湖曰‘酒海’,见汤文正《奏毁淫祠疏》。登高欢集上方山,今则虎丘为盛。”

从重阳那天起,年市渐迫,就要“做夜作”了。入冬后百工夜作,古已有之,《汉书?食货志》记道:“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从者,所以省费燎火,同巧拙而合习俗也。”服虔注:“一月之中又得夜半为十五日,凡四十五日也。”苏州自重阳后,天气清凉,夜长蚊尽,故机织工匠都兴夜作。蔡云《吴歈百绝》曰:“蒸出枣糕满店香,依然风雨古重阳。织工一饮登高酒,篝火鸣机夜作忙。”自注:“俗谓夜间做事为夜作。”篝灯连巷,刀尺声催,促织鸣阑,小窗人语。这时市廛小民,明灯荷担,在街巷间兜卖夜工们充饥的点心小食,如糖炒栗、熟银杏、汤水圆、茶叶蛋、鲜肉粽、油豆腐、大包子馒头等,他们一路络绎叫卖,直至残漏,街巷间始寂人声。

秋渐渐深了,野茭穗结成米,即是菰米,也称雕胡,其中黑者称为乌郁,渔人采作粮食。莼菜也已肥美,香脆柔滑,如鱼髓蟹脂。而霜降后的松江鲈鱼,肉白如雪,鲜美不腥,可称东南佳味。

十月

十月初一,古人有开炉之俗,因自十月起,天气渐寒,人家都开始作围炉饮啖,故于此日开炉,作暖炉会。《吴郡志》卷二记道:“十月朔,再谒墓,且不贺朔。是日开炉,不问寒燠,皆炽炭。”范成大六十岁时在石湖别墅,有《乙巳十月朔开炉三首》曰:“石湖今日开炉,纸窗雪白新糊。童子烧红榾柮,老翁睡暖氍毹。”“石湖今日开炉,两壁仍安画图。万事篆烟曲几,百年毳衲团蒲。”“石湖今日开炉,俗家恰似精庐。抆涕虽无情绪,吟诗却有工夫。”明清时,吴中贵家都于此日新装暖阁,妇女垂绣帘,浅斟缓酌,以应开炉之节。

苏州地沃民稠,俗勤种艺,秋尽冬初,正是收获的时节。苏州旧时的稻品,有箭子、红莲、?稏、雪里拣、师姑粳、早日、金成、乌口、中秋、紫芒、枇杷红、下马看、大头花、瓜熟、靠山青、黄梗秈、一粒珠、麻皮粳、薄十分、香子米、八月白、牛毛白、麦争场、六十日、百日赤、再熟、天落黄、鸭嘴黄、银杏白,老来红等等。其时,刈割的刈割,挑担的挑担,打谷的打谷,碾的碾,筛的筛,一片繁忙景象,农家乐事,无过于此。旧时收成之后也就是交租米的日子,顾莼《吴郡冬日》诗曰:“六城门外水如烟,料峭轻风挂席便。画舫珠帘收拾起,小桥挤满送租船。”自注:“十月朝,游船歇绝,惟有送租船矣。”天气已寒,画舫游船固然没有生意了,但农船挤挤交租米的情景,让人觉得这大千世界里贫富的悬殊,面对收成的年景,心情很是不同的。

十月间,乡村人家开始做冬酿酒。《吴郡岁华纪丽》卷十说:“酿酒以小麦为曲,用辣蓼汁一杯,和面一斗,调以井水,揉踏成片,或楮叶包悬当风,两月可用为酒药。自八月至三月,皆可酿酒,惟以小雪后下缸,六十日入糟者为佳,可留数年不坏。吴俗,田家多效之,谓之冬酿酒。有秋露白、靠壁清、十月白、三白酒诸名。有名榨头酒,初出酒糟也,俗谓之杜茅柴。有以木樨花合糯米同酿,香洌而味杂,名桂香。有以淡竹叶煎汤代水,色最清冷,名竹叶青。市中又有福珍、天香、玉露诸名,其酒醇厚,盛在杯中,满而不溢,甘甜胶口,品之上也。其酿而未煮者,名生泔酒,其品最下。吴俗,收获后,取秫米酿白酒,谓之十月白,过此则此色味不清洌矣。”许山《酿白酒》诗曰:“江南秫田秋获早,粒粒红香绽霜饱。茅屋疏灯促夜舂,酒泉走檄新移封。大缸小缸舂拍拍,家家酿成十月白。白酒之白白于乳,开缸泼面香风起。定州花瓷潋滟明,秋水无痕清见底。东家银瓶琥珀红,西家玉碗珍珠浓。何如此酒有别趣,糟印直与温柔通。雪花晓压林梢重,地炉不暖黄梅冻。倘有骑驴觅句人,不惜殷勤更开瓮。”又袁学澜《酿酒》诗曰:“种秫三十亩,腊月酿新酒。共祀杜康神,味欲求浓厚。压入糟床中,声如檐雨走。邻壁卧醉翁,夜听流涎久。草堂开绿野,梅花发春首。烹羊复炰羔,称觞介眉寿。”

前人有道是“秋末晚菘”,菘即是白菜,九月分栽,十月长成,沃壤一车重数斤,味含土膏,气饱风露。立冬以后,苏州农家将白菜盐藏缸瓮。或去其心,名为藏菜,亦称盐菜。有经水浸而淡者,名水菜。或可断菜心,或并缕切萝卜条,撒盐紧压瓶中,倒埋灰窖,过冬不坏,称为春不老。蔡云《吴歈百绝》曰:“晶盐透渍采霜菘,瓶瓮分装足御冬。寒溜滴残成隽味,解酲留待酒阑供。”自注:“晚菘腌于冬月,有经水滴而淡者,名水菜,腊末春初醒酒佳品也。”又许山《腌藏菜》诗曰:“鸭脚树黄鸦桕醉,西风送寒吹雁背。旨蓄商量可御冬,吴侬比屋腌藏菜。菜心松美菜叶甜,满盘白雪堆吴盐。溪流新汲器新涤,殷勤十指搓掺掺。烹羊炰羔记时节,拍手乌乌双耳热。醉倒柴门不可呼,大儿拥背小儿扶。阿翁吻渴诗肠枯,醉乡天地空模糊。瓮中忽忆冬葅绿,一寸霜茎抵寒玉。”至于城中人家也都买菜来腌,袁学澜有一首《咏菜》,摹绘情景如画,诗曰:“霜晓门停卖菜船,人家秤买度残年。一绳分晒斜阳里,留佐盘餐小雪天。”古人都将腌菜作为御冬旨蓄,其实并不尽然,周作人在《腌菜》里说:“说到腌菜,觉得实在是很好的小菜,其用处之大在世间所谓霉干菜之上。它的缺点就是只适宜于吃米饭,面食便不很相宜。筵菜中还可以有干菜鸭,腌菜也仍然没有用场,可见这是纯民间的产物,是一点没有富贵气味的。若讲吃汤的话,牛兄的小儿已为证明菜汤之鲜,再吃得考究一点,金黄的生腌菜细切拌麻油,或加姜丝,大段放汤,加上几片笋与金钩,这样便可以很爽口的吃下一顿饭了。只要厨房里有地方搁得下容积二十加仑的一只水缸,即可腌制,古人说是御冬,其实它的最大用处还是在于过夏,上边所说的也正是夏天晚饭的供应。”这是很有体味的话。

十一月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苏州人最重冬至节,亲朋以食品相馈遗,提筐担榼,充斥道路,俗呼为送冬至盘。徐士鋐《吴中竹枝词》咏道:“相传冬至大如年,贺节纷纷衣帽鲜。毕竟勾吴风俗美,家家幼站拜尊前。”这个习俗,称为拜冬,由来已久,周遵道《豹谈纪隐》就说:“吴门风俗,多重至节,谓曰肥冬瘦年,互送节物。寓官顾侍郎度有诗曰:‘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浑闲事,原物多时却再归。’”自家送出的冬至盘,竟然又给他人送了回来,真是可笑的事。

冬至前一夜称冬至夜,柴萼《梵天庐丛录》卷三十三说:“旧称七夕用六日,清明用前一日,不知何本。吴俗,以冬至前一日之夜,谓之冬至夜,次日冬至,谓之冬至朝。相传其俗起自张士诚,士诚以冬至不宜当日宴贺,宜先一日置酒高会,乃得迎阳。民间因循成俗,至今尚然。”冬至夜家家开筵饮,吴人称为吃分冬酒。钱大昕《竹枝词和王凤喈韵六十首》之一咏道:“生泔酉敝?出新篘,令节分冬一醉休。怕见三朝迷雾重,装绵径寸暖于裘。”自注:“冬至前一夕饮酒,谓之分冬酒。谚云:‘三朝迷雾刮西风。’”分冬酒一般用冬阳酒或冬酿酒,酒味甚淡,如酒酿汤,都在市中购置,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冬阳酒味色香甜,团坐围炉炙小鲜。今夜泥郎须一醉,笑言冬至大如年。”自注:“吴谚有‘冬至大如年’之语,故须家人团坐,吃宵夜,饮冬阳酒,以庆良夜。冬阳酒,味甜色绿,每至冬至,由酱园特制以售客,过时不候,故亦名冬酿酒。”

冬至节前,苏州家家户户磨粉制团,以糖肉、菜果、豆沙、萝卜丝等物馅,名为冬至团。冬至团有大小之分,大者俗称稻窠团,冬至夜祭先品也;小而无馅者称粉团,冬至朝供神品也。故蔡云《吴歈百绝》曰:“慌张干湿料残年,冬夜亦闻分岁筵。大小团圆两番供,殷雷初听磨声旋。”从那时起,苏州人家纷纷制糕做团,有谢灶团、春朝粉圆、年朝粉圆等,直至岁暮,里巷间磨声不绝。

包天笑在《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里说:“十一月的冬至节,颇为隆重,语云‘冬至大如年’,因为中国是传统的重农之国,到了冬至,一年的秋收已毕,大家应得欢庆吃一餐饭。所以在冬至节的前夜,名曰‘冬至夜’,合家团聚,吃冬至夜饭。这时候的天气,已可以吃暖锅了,鱼肉虾菜,集成一炉。在冬至那一节上,有一种特制的酒,名曰‘冬酿酒’,甜酒也,儿童辈争饮之。点心则有自制的冬至团,但此亦上中级人家才有此享受,贫穷人家无此排场,有两句俗语道:‘有的冬至夜,无的冻一夜。’可以道出炎凉的程度。”

俗以冬至日数起,至九九八十一天而寒尽,苏州人称为“连冬起九”,即严寒来临之候。时朔风号野,寒景萧条,无论大街小巷,酒帘尽偃,故谚话说:“大寒须守火,无事不出门。”富贵人家花户油窗以避寒,新装纸阁以通明,深护绣帷以聚暖。文人雅士则结侣为消寒会,团坐围炉,浅斟低唱,大蟹肥鱼,分曹促席,诗牌酒笺,排日为欢,碧串红牙,倾囊买笑,前人称之为暖冬。

寒冬时的吃食很多,最有时令特色的,大概就是乳酪和饧糖。乳酪是牛奶炼制成的食品,有干湿二种,干者成块,湿者为浆。正德《姑苏志》卷十四说:“牛乳,出光福诸山,田家畜乳牛,善饷以刍豆,取其乳,如菽乳法,点之名乳饼,可以致运,四方贵之。别点其精者为酥,或作泡螺、酥膏、酥花。”莫旦《苏州赋》有“顾村之乳”,自注:“吴县顾搭村,出乳饼最佳。”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二则有“安雅堂酉包酪”之记,推为郡城第一。牛奶也占有相当的市场,《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一说:“寒冬农家畜乳牛,取乳汁入瓶,日担于城,鬻于富家,呼为乳酪。”但也有弄虚作假的,夏曾传《随园食单补证》说:“苏州乡人又有担卖者,则以米泔水搀之,久食必泻,其验也。”饧糖即麦牙糖,以麦芽熬米而成。冬时风燥糖脆,利人齿牙。寒宵担卖,锣声铿然,凄绝街巷,夜作人资以疗饥。儿童闻声,启户而买,入口甘甜,欢然语笑,也是西风篝火中一景也。常熟严公祠旁茶肆出的剪松糖,常熟直塘出的葱管糖,昆山出的麻粽糖,都是饧糖的名品。据光绪《盛湖志》卷三记载,吴江盛泽产的饴糖,称为绸糖,“以粞麦为之,用以练绸”。故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米制饴糖异杂粮,练紬光洁味甘芳。初非养老兼粘牡,惠蹠何劳论短长。”自注:“饴糖以米为之,用以练绸,洁白甘鲜,食之绝佳。他处用杂粮,故皆不及。”

这时在农村里,则将一岁之粮,舂白后存放仓房,称为冬舂米。陆容《菽园杂记》卷二说:“吴中民家,计一岁食米若干石,至冬月舂白以蓄之,名冬舂米。尝疑开春务农将兴,不暇为之,及冬预为之。闻之老农云,不特为此,春气动则米芽浮起,米粒亦不坚,此时舂者多碎而为粞,折耗颇多,冬月米坚,折耗少,故及冬舂之。”冬舂米,古已有之,范成大在《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中说:“腊日舂米为一岁计,多聚杵臼,尽腊中毕事,藏之土瓦谷仓中,经年不坏,谓之冬舂米。”《冬舂行》曰:“腊中储蓄百事利,第一先舂年米计。群呼步碓满门庭,运杵成风雷动地。筛匀箕健无粞糠,百斛只费三日忙。齐头圆洁箭子长,隔箩辉日雪生光。土仓瓦龛分盖藏,不蠹不腐常新香。去年薄收饭不足,今年顿顿炊白玉。春耕有种夏有粮,接到明年秋刈熟。邻叟来观还叹嗟,贫人一饱不可赊。官租私债纷如麻,有米冬舂能几家。”可见当时有米可舂之家,也还是不多的。

吴江有吃“年常酒”风俗,弘治《吴江志》卷六记道:“每岁耕牛解犁、米谷入仓之际,坊巷间效古者秋冬报社之说。刲羊宰猪,祭先祀神,以为一岁保禳之礼。事毕,则招亲拉友,笑歌欢饮,谓之年常酒。”

十二月

相传释迦成佛之前,曾修苦行多年,饿得骨瘦如柴,想放弃苦行,这时遇见一牧女送他乳糜,食后体力恢复,端坐在菩提树下冥思苦想,于十二月初八成道。中国佛教徒为纪念此事,以米和果物煮粥供佛。因唐代以十二月为腊月,故称此日为腊八,所煮之粥称腊八粥,也称佛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记初八那天,“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吴自牧《梦粱录》卷六也说:“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亦设红糟,以麸乳诸果笋芋为之供僧,或馈送檀施贵宅等家。”苏州寺院也不例外,僧人以乳蕈、胡桃、百合等,煮五味粥,馈送门徒,以矜节物。寻常百姓则以菜果杂煮,和以莲实枣栗,以多为胜。周宗泰《姑苏四季竹枝词》有《腊八粥》咏道:“霜降牵连五九风,粥名腊八菜名冬。调和百果成佳味,有碗先盛曝背翁。”袁学澜《腊八粥》诗曰:“岁事何峥嵘,星纪忽已匝。林间粥鼓喧,江乡祠汉腊。旧俗东京遗,设供西竺法。溉釜精作糜,燎薪无用腊。调和七宝珍,淅米计升合。馈遗喧戚里,僧厨散盘榼。香闻咄嗟办,比户占噬嗑。甘芳滑流匙,净馔欣口纳。满瓯泛糊涂,儿女坐绳榻。清味点虀盐,饱啜拥绵衲。剧怜穷巷民,风雪柴扉阖。箪瓢莫赠与,僵卧气衰飒。行乞官厂施,男妇聚噂沓。拥挤日中时,老羸遭残踏。颗粒未沾唇,归途泣鸣唈。啄食得优游,翻羡经台鸽。君子贵赒急,儒释道本合。但煮米双弓,不须果品杂。菜色起闾阎,论功逾建塔。冥报以相贻,应有千金答。”至今苏州大小寺院,那天都供腊八粥,前来吃粥的人,摩肩如云。

过了腊八,家家得准备年糕。年糕用糯米粉和以蔗糖为之,有黄白之分。大径尺而形方者,俗称方头糕;作元宝式者,俗称元宝糕,俱以备年夜祀神、岁朝供先及馈赠亲友之需。凡赏赉仆婢者,则形狭而长,俗称条头糕;稍阔者称条半糕。富贵人家因用量大,大都雇糕工到家,磨粉自制自蒸;寻常百姓则在市间采买,故腊月糕肆,门市如云。蔡云《吴歈百绝》曰:“腊中步碓太喧嘈,小户米囤大户厫。施罢僧家七宝粥,又闻年节要题糕。”自注:“俗最重年节糕,大家小户俱有之。”又,许山《年糕》诗曰:“飙馆分曹斗糗餈,宋家曾入重阳诗。吾乡此风尚腊月,翻作年糕充馈节。呵冻舂磨连夜忙,满甑玉屑炊甘香。世人由来爱甜口,不妨十倍添糖霜。金刀如风玉纤巧,灯前片片分来好。妇子嘻笑儿女争,满袖分携杂梨枣。叮咛留片过元宵,好待老翁来撑腰。”

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回忆说:“从十二月初八日吃了‘腊八粥’以后,各个家庭就忙起来了。先说是年糕,有些大户人家,请了糕饼司务,至家里来做的。要做出许多元宝型式,有大元宝、小元宝,有黄糖制成的金元宝,有白糖制成的银元宝。至于糕团店置办好的年糕,饰以彩色金花,以引顾客。那时宁波年糕,尚未排闼入吴门呢。”不少人家也有在岁末时腌菜,包天笑说:“每到十二月中旬,家家都要腌菜,大概每菜一担(一百斤)腌置在‘牛腿缸’,我家每年要两缸,一缸是青菜,一缸是雪里蕻(此菜,人每写成雪里红,腌过的运到别处,便称之为咸菜,用途甚广)。这些盐渍菜,一直要吃到明年二月里。”

将过年了,苏州人家争入市廛,购买荤素食品,称为买年货,因为既要过年,又新年元旦至初五日不设市,故买以作为肴馔之需。熟食铺里,豚蹄鸡鸭都较平时货卖有加。饼馒店里,更有一种别处所无的盘龙馒头,为过年祭神之品,以面粉抟为龙形,蜿蜒于上,复加瓶胜、方戟、明珠、宝锭之状,皆取美名,以谶吉利。酒肆药铺,各以酒糟、苍朮、辟瘟丹等馈赠给长年主顾。苏州人将这岁末的购物热潮称为“年底市”。《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二说:“腊月将残,市肆贩置南北杂货,备居民岁晚人事之需。各乡争出置买,市中交易较常增倍,带阓通闤,肩摩踵接,嚣尘昼涌,灯火宵红。凡海物噩噩,陆物獉獉,水物噞噞,羽物毨毨。斑斓五色者,为纸物;馨烈百和者,为香物;玲珑编缉者,为竹器;质坚纹细者,为窑器。洎一切食品果蔬、纤屑之物,无不毕萃杂陈。锻磨、磨刀、杀鸡诸色工人,亦应时而出。喧阗衢巷,总谓之年底市。”市廛间正是一片热闹景象。吴江盛泽则将年市俗称为“打南货”,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家家南货打来忙,担去尘埃送灶王。漫道家庭无失德,胶牙多用几分糖。”自注:“年终争购瓜子、花生、赤白糖等,嘈嘈杂杂,甚形忙碌,谓之打南货。相传灶神画尘记善恶,将诉天帝,故送灶前,先担去之,以灭其迹。祀品用汤饼之类,恐其上天言人家过失,故祷之,且取胶牙之意。”

岁暮时节,苏州农村人家围炉宴集,自相慰劳,称之为“泼散”,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说:“淮人岁暮,家人宴集,曰泼散。韦苏州云:‘田妇有嘉献,泼散新岁馀。’”《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二说:“朔风正寒,塞向墐户,田家务闲,邻曲相过,围炉就暖,酌酒饯腊,烹羊炰羔,相劳作近局饮。酒酣耳热,击缶歌呼,亦乡园一乐事也。”并引王粲英《围炉饯腊》诗曰:“岁晚务闲事,酒朋聚三五。安排榾柮炉,短筵列果脯。欢笑传杯觞,艰难说肺腑。瓶罄兴未阑,冲寒益村酤。冻云覆屋茅,拇战喧宾主。踉跄醉步归,深雪迷林坞。”

城中士绅都以酒食相邀,亲友欢宴,卑幼行礼于尊长,称为别岁,也称为辞年。苏轼有诗《岁晩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寄子由》,其《别岁》诗曰:“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可见别岁这一风俗,也由来久矣。袁学澜《别岁》诗曰:“老觉岁行速,幼苦年去迟。回头思往事,如梦安可追。残腊忽已尽,挽之渺无涯。光阴有来日,少壮鲜还时。稍闻爆竹动,渐见春草肥。节序相代谢,虚度良可悲。短筵急须设,深杯且莫辞。聊尽终夕欢,及我犹未衰。”虽然说是酒食的欢宴,然而流年似水,一年又将过去,难免有点淡淡的伤逝之嗟。

苏州农村人家大都养猪,到了腊月里就宰杀,卖与郡中居民,以作年馔之需,苏州人称为冷肉。或乡人自备以祭山神的,祭毕再卖于人,称之为祭山猪。苏州地方祭神,都用新鲜猪头,以示尊敬。《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二说:“里俗岁终祀神,尤尚猪首,必选择猪首如寿字纹者为佳。于是腌透风干,至年外犹足充馔。”人家吃的咸猪头肉,就是这样来的。

过了腊月二十,城乡居民都要用米粉裹豆沙馅做团子,作为祭灶的一品,感谢灶君一年来的庇护和上天言好事的功德,称为谢灶团。这谢灶团子都做得很大,含意寄托于田里的庄稼,团子做得越大,收获越丰盛。吴江盛泽家家做的谢灶团,其馅不一,有萝卜馅,有菜馅,也有肉馅,除祭灶、自吃之外,还互相赠送,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岁腊将残谢灶王,粉团蒸出满笼香。萝卜野菜夹沙馅,羡说他家聂切忙。”

褚人穫《坚瓠续集》卷二说:“宋人以腊月二十四日为小节夜,三十日为大节夜。今称小年夜、大年夜,古今语大略相同。”苏州风俗,腊月廿四日夜,家家都得祭灶。范成大在《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中说:“腊月二十四夜祀灶,其说谓灶神翌日朝天,白一岁事,故前期祷之。”《祭灶词》曰:“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祭灶也称送灶,苏州人称为“送灶家老爷”。先把旧灯篝糊成一顶轿子,或是去市上买一顶纸扎的送灶轿,轿中放置纸马,以谢灶团、菜蔬、茶酒、胶牙糖、糖元宝等为祭。用胶牙糖、糖元宝为祭,一说意在胶住灶君之口,不言人家过失之事;一说灶君上天,都甜言蜜语也。祭时焚化僧尼送的灶经,将送灶轿放入置有冬青松柏的盆中,举火焚烧,送门外。同时,将稻草剪得寸断,和青豆俱撤屋顶,称为神马秣。送灶上天,阖家罗拜,祝曰:“辛甘臭辣,灶君莫言。”并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蔡云《吴歈百绝》曰:“媚灶家家治酒筵,妇司祭厕莫教前,剉柴撒豆餧神马,小小篮舆飞上天。”自注:“范《志》:‘十六日妇女祭厕姑,男子不得至。’今未闻。廿四夜祀灶,妇女不得预。俗说灶君翌日朝天,白一岁时,故前期祷之。儿童剪柴和豆撒之空中,云以‘餧马’,又以竹挂竹兜云‘舁神上天’者。”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腊尽火盆红。玉屑饧糖成锭脆,紫花香豆著皮松。媚灶最精工。”自注:“腊月廿四以松火送灶,锭糖炒豆,奉之极诚。”既有送灶,自然应有接灶,苏州风俗,接灶是在除夕之夜,安灶神马于灶陉之龛,并祭以酒果糕饵。

送灶的第二天,即腊月廿五,苏州士庶人家都以赤小豆杂米煮粥,以祀神食。祭祀后,阖家长幼人人都得吃一碗,即使是襁褓中小儿及豢养的猫犬之属,也得象征性吃一点,凡外出未归者,也当覆贮以待,这称为口数粥。说是吃了口数粥,可以辟瘟气,如果杂以豆渣吃了,还可以免罪过。口数粥的风俗悠久,据说,炎帝之裔共工,生不才之子,在冬至日死,为疫鬼,生性畏怕赤小豆,故冬至日作粥禳之。这一风俗在苏州流行,也由来已久。淳祐《玉峰志》卷上说:“二十五日食赤豆粥,下至婢仆猫犬皆有之,有出外者亦分及,名口数粥。”范成大在《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中说:“二十五日煮赤豆作麋,暮夜阖家同飨,云能辟瘟气,虽远出未归者亦留贮口分,至襁褓小儿及僮仆皆预,故名口数粥。豆粥本正月望日祭门故事,流传为此。”《口数粥行》曰:“家家腊月二十五,淅米如珠和豆煮。大杓轑铛分口数,疫鬼闻香走无处。锼姜屑桂浇蔗糖,滑甘无比胜黄粱。全家团栾罢晚饭,在远行人亦留分。褓中孩子强教尝,馀波遍沾获与臧。新元叶气调玉烛,天行已过来福桥。物无疵疠年谷熟,长向腊中分豆粥。”

除夕之前,苏州风俗有送岁盘的习俗,即古之馈岁。里巷门墙之间,互以豚蹄、青鱼、果品等物馈贻,称为馈岁盘,俗呼送年盘。那几日,仆妪成群,络绎道涂,受盘之家,赏赉亦稍稍丰盈。潘际云《馈岁》诗曰:“门巷相连意气亲,送将微物亦情真。略如佳节询亲友,聊比盘餐洽比邻。琐琐莫同秦璧返,依依还忆蜀风淳。年来馈赠惟僚友,自别家乡几度春。”周宗泰《姑苏四季竹枝词》之《送年盘》咏道:“东坡馈岁有新诗,少长亲朋礼不辞。却爱乞儿都雅致,堆盘纸匣与鸡皮。”

到了除夕那天,家家淘白米,盛竹箩中,置红橘、乌菱、荸荠诸果及糕元宝,并插松柏枝于上,松柏枝上还挂铜钱、果子、历本等物,陈列内室,至新年时蒸而食之,取有馀粮之意,称为万年粮。又将除夕的剩饭盛起后,置果品于其上,作为元旦的吃食,也取有馀不尽之意,苏州人称为年饭或隔年饭。闵华《年饭》诗曰:“风俗隔年陈,中堂位置新。但教炊似玉,不使甑生尘。苍翠标松正,青红饤果匀。家家欣鼓腹,留此待开春。”也有人家将这隔年饭施于街衢行丐者,寓意在于去故取新。

除夕之夜,阖家举宴,长幼咸集,谓之年夜饭、合家欢,也称分岁筵。筵中必有一道雪里青,以风干茄蒂,缕切红萝卜丝,杂果蔬为羹,下箸必先此品,称为安乐菜。蔡云《吴歈百绝》曰:“分岁筵开大小除,强将茄蒂入盘蔬。人生莫漫图安乐,利市偏争下箸初。”自注:“除夜祭先竣事,长幼聚饮,谓之分岁,于小除祭先者亦然。节物有安乐菜,杂果疏茄蒂为之,下箸必先此品。案《本草》,茄一名落苏,盖吴音落、乐同音,因以为谶耳。”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二说:“盖菜羹滋味淡而称长,能食之者,自无不安乐也。”并有《安乐菜》诗曰:“冷淡家风不费钱,菜羹滋味乐终年。霜塍劚出连根煮,甜到千家饯岁筵。”

吃罢年夜饭,有终夜不睡者,称之为守岁。袁文《瓮牖闲评》卷三说:“古来除夕阖家团坐达旦,谓之守岁,此事不知废自何时。前此四五十年,小儿尚去理会,今并不闻矣。此事虽近儿戏,然父子团圞,把酒笑歌,相与竟夕不眠,乃是人家所乐者,何为遽止也。尝观杜子美《守岁》诗云:‘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苏东坡诗亦云:‘欲唤阿咸来守岁,林乌枥马斗喧哗。’以至‘寒暄一夜隔,客鬓两年催’。昔人多见于篇咏,则知前古,大人无不守岁者,今小儿亦不复讲,可惜也。”但苏州至明清时依然有守岁之俗,且至今尚未完全消歇。《清嘉录》卷十二说:“家人围炉团坐,小儿嬉戏,通夕不眠,谓之守岁。”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除夕合家欢。金盏满斟椒叶酒,兽炉频炙太平丹。守岁五更寒。”苏州人家守岁,有守岁盘,不但有酒有菜,还有各色糖食、水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二说:“吴俗是夕有守岁盘,小儿女终夕不寝,就灯前博戏投琼,家人酌酒唱歌,围炉团坐,谓之守岁。盖以酒食酬终岁之劳苦,叙天伦之乐事。”所谓“终夕”,并非通宵也,一般过了子时,也就收拾一下歇息了。方岳《深雪偶谈》记薛沂久客江湖,濒老怀归,客中作《守岁词》曰:“一盘消夜江南果。吃栗看书只清坐。罪过梅花料理我。一年心事,半生牢落,尽向今宵过。此身本是山中个。才出山来便带错。年种青松应也大。缚茅深处,抱琴归去,又是明年话。”

过了除夕,就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