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鸾凤止阿房,秦宫三载锁离殇。烽火燎天悲歌泣,致使荒魂返故乡。隔秋水,望八荒,浮生一寐多惆怅,梧桐翠,竹影深,重楼之中待凤凰。
——引子
一血凤凰
月光从足尖漫开。
起了风,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有海的气息,银光如海,月色一波一波,从脚下一直延传到天边。
赤足踏在月光上,月光冰凉,夜露侵肤。
整个回廊都浸在银辉里,如水晶透明,四下里没有声音,于是呼吸格外沉重和悠长。回廊尽头凤尾森森,翠的竹影婆娑如舞,隐约白的影子,是个仰面而卧的少年,衣白胜雪。
竹叶零落,少年拾叶而食,叶碧如玉,唇红欲朱,仿佛画中人。
忽然绯色大鸟冲天而起,火光灼灼,夜空燃烧起来,月色尽染,转眼化为灰烬,她慌慌张张地低头去,看见自己的赤足,正浸在血泊之中。
恍惚间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唱:“凤皇凤皇……”
“……后来呢?”年轻的皇帝有十分修长的一双手,慢慢抚过剑脊,剑锋抹出绮丽的光芒,乍暖还寒。
宝锦眉心蹙出怅惘的神色:“我想不起来了。”
很多事她都想不起来了,何况是这样缥缈的一个梦。她也不愿意去想那么多,在他身边的时日,能过得一日,就算得一日,什么天长地久,她从来都不敢去想。
也许是因为,皇帝总是在打仗。
宝锦一直以为,打仗的时候皇帝必然居于军帐内运筹帷幄,但是攻打郑西的时候她被带到了战场上。他说:“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他眼眸中的决意,她郑重应诺:“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若是死了,我陪你同死。”
他轻笑,那笑容里有血光迸发。
他长了一张绝色的面孔,让她在揽镜自照的时候自惭形秽——这样美的容颜……比女子还美,但那眉目之间煞气凝聚,凛冽如刀光,让人不自觉地垂首不敢正视。
鼓声雷动,他身先士卒,长枪如练,鲜血喷在他白衣之上,染得满身惊心动魄的艳。
有人要扶她下去,她固执地不肯。就在烽台之上,看他于千军万马之中几进几出,受伤,流血,疼痛激发了他身体中的暴戾,不退反进,长枪到处死伤无数,他就仿佛传说中的阿修罗,绝色,绝狠,绝烈。
又或者,是浴血重生的凤凰。
正军心大振时候,变故突起。冷箭穿身而过,马背上苍白的面容,双目紧闭,生机全无。
……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
宝锦颤抖着手抚过他的眉,低声道:“我说过陪你死,绝不食言。”刀光才现,忽然腕上一紧,低头,他正紧紧抓住她的手,那眼中有无尽的疲惫,疲惫如死。
那样苍凉的神色,宝锦俯身大恸。
自此之后,无论大战小战,她都在他身边,胆战心惊地握紧袖中匕首,不知道生离死别什么时候到来。
所以,她从来都不去想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多久?不过是他与她相守的这一刻罢了。
二紫宫
郑西一战的时候慕容冲还是皇太弟,紧接着灞上对决,大败秦军,消息传到长安,秦王苻坚斩了大燕的皇帝慕容暐,一时全军上下皆白衣为孝,三日之后,慕容冲在阿房城登基称帝,改元更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挥师北上,围长安城三月有余。
太阳快要下去了,余晖在城墙上拖出长的影,一半艳色如血,一半沉沉如夜。
远远能看见城里淡的炊烟袅袅,兵士戒备地走来走去,街道上车马并不多,往日繁华在迫于眉睫的战事面前只留下沉默的痕迹。忽见一宫殿奇峰突起,极高,高耸入云,极亮,亮压群星,宝锦不由惊问:“那是什么地方?”
慕容冲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帘垂下去:“紫宫。”
“……怎么会这么亮呢?”
慕容冲空拉了几下弓弦,发出“嘭嘭嘭”的响声:“紫宫宫墙是水晶所制,饰以珍珠为坠,自然会很亮。”
“皇上对长安城很熟悉啊。”宝锦诧异地道。
拉到一半的弓顿住:“因为……我在那里住过。”
宝锦惊疑地睁大眼睛。
“你看,你又不记得了,建熙十年,秦军进攻邺城,大哥畏战出逃,慕容氏皇族和千千万万鲜卑族人都被强迁入长安居住,我就是那时候……做的俘虏。”
建熙十年……宝锦屈指算去,是十余年前的事了,皇帝说告诉过她,应该是告诉过她的吧。
皇帝待她极好,并没有什么事瞒过她。偌大的皇宫里,就只有她一个妃子,从一个殿到另一个殿,都是空荡荡的。她有次就问皇帝,为什么不多纳几个妃子呢?
皇帝安静地回答她:“我只爱你一个。”她极少见到他这样笃定和沉静的神色,平日里手持弓箭刀枪,他的眉宇中总有浓的煞气,煞气在这样美的一张脸上凝现,让她想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如果他愿意,毁灭一个国家或者一座城池,都只是举手间事吧。
忽然意识到他死攻长安并不仅仅是为着为兄长报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牵动,微微有点难过:“那时候……陛下吃了很多苦吧。”
慕容冲仰头去,暮色中渺远的星,自己是哪一颗呢?
“那时候……苻坚将我关在紫宫中,极尽奢华的一座宫殿,不用点灯,白日里有日光,晚上有星光,我一个人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疯长,而不知道外面的时光怎么过去,我以为我就这样完了。”
“陛下……”才说了两个字,声已哽咽,只好垂首去握他的手,可是指尖冰凉,颤抖着怎么都握不拢:这样一段时光,对于那个俊美骄傲的皇子,该是怎样的屈辱和煎熬?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整。那个冬天下很大的雪,晚上出了月亮,照在雪地上,映出微蓝的光,就像是琼楼玉宇,让人在恍惚中以为是一场梦,梦里面有个女孩儿踏雪而来,隔着窗问我:“你是谁?””
宝锦一愣,她竟不知道,在她与皇帝之前,还有过那样恍惚如梦的女子,不由追问道:“她是谁?”
话音未落,忽有风声迫近,皇帝冷冷笑一声,错步,取箭,拉弓,弓如满月,箭似流星,暗夜里火光一现,就灭了。
三锦衣
“我们下去吧。”慕容冲携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也没有回暖的迹象。
回了营帐,左将军韩延来报:“陛下,秦使求见。”慕容冲凝神应道:“带他进来。”
使者上来手捧金盒立于堂前:“秦王有话问陛下。”
“什么话?”
“奴何苦来送死?”
竟以“奴”称之,真是莫大的侮辱,皇帝脸色铁青,佩剑在鞘中长鸣,被死死按住,指节分明,惨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下隐约可见青筋绷紧、绷紧……随时可能断裂。
早听说大燕的皇帝杀人如麻,使者额上滚滚落下汗珠。
宝锦默然将手覆于皇帝的手背上,僵硬逐渐柔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缓缓说道:“你抬头来。”
使者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惶惶然抬头,看见座上如画的眉目,倒吸了一口气,却听皇帝温言道:“——看看她是谁?”
目光转到宝锦面上,使者倒退半步,脸色转灰,惶惶然跪倒,惶惶然拜道:“公主殿下!”
就如同惊雷,炸得宝锦手足无措,转头去看皇帝。皇帝哈哈大笑,笑止,断然喝道:“副使何在?你回去回复你家秦王,就说我说的: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尔!记住,一个字也不要错。至于他——”
皇帝抽出佩剑,使者大声道:“两兵相交,不斩来使,陛下不可杀我!”
“我不杀你,是不想污了我的剑。”“锵”地一声回剑入鞘。立刻有兵士上来,将使者拖出去,使者拼命挣扎,怀中锒铛落下金盒,盒中有物跌落,韩延禀报道:“陛下,是件锦袍。”
皇帝变色,三步两步上前,锦袍已经跌落到泥水里,染了污渍。他半跪在地上,想要将污渍擦去,但是污渍越擦越多,越擦越深,怎么都擦不掉了。
他终于不再徒劳,只小心翼翼地将锦袍抱在怀中。
宝锦僵坐,恍然间仿佛听见皇帝说:“……有个女孩儿踏雪而来,隔着窗问我:“你是谁?””
……那样温柔的语调——原来他也会用那样温柔的语调提起另外一个女子。
她是谁?
这个巨大的声音像是发自她的胸腔,可是张一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
皇帝打马疾驰而去,是夜,没有回营。
次日攻城,斯役异常惨烈,人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又一批一批地上去,血染得土地鲜红,而等候的时间漫长如岁月。
宝锦再等不下去,要出帐去观看战况,左右阻拦不下,只得由她。上马,奔至城下,正见墙头滚下擂木,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地飞过来,定睛一看,是一只血肉模糊的胳膊。
宝锦只觉得喉中有什么直往上涌,忽然腰上一重,已落进一男子怀中,正要挣扎,却听到极熟悉的声音怒道:“你来做什么?!”
是皇帝。
“我……来看你。”偏头,只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眼眸之中是疯狂的血色。
皇帝正要开口,忽然风声一紧,来不及多想,抱住宝锦直滚下马,喘过气来,抬头看箭的来处,只见一个异常英武的男子站在墙头,全身黑的铠甲,铠甲浴血,双目欲裂,正狠狠盯住他。
宝锦亦抬头,那男子看见她的面容,忽然惨笑一声,身子摇摇而倒,宝锦在惊惧交加中沉沉昏了过去。
四舞阳公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掀了帘子往外看,一路都是风尘,偶尔有村落也没见炊烟,宝锦凝神看了许久,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回阿房城的路上。
宝锦盯住车夫的背影,缓缓问道:“左将军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车夫回头:“夫人醒了?”
“左将军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韩延略一迟疑,答道:“皇上命我将夫人送回阿房城。”
——是他让人送她回去么?宝锦愕然:“为什么?”
“夫人体弱,战场不是夫人该呆的地方。”韩延一扬马鞭:“夫人坐稳,从这里到阿房城,只需半个时辰了。”
“停!”
“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不去阿房城,我要回营地,烦将军带我回去!”
“那可不行,”韩延又扬起马鞭:“我可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夫人没有别的吩咐的话,还是安心在车里休息吧。”
皇帝让她回去……皇帝不让她在身边……宝锦心里一紧,苍白着脸紧抓住帘拢,就好象能抓住他的袖,质问于他:“陛下,您不要我陪您同在了么?”
风呼啸着吹过去,有血腥的味道,她的面容一定白得可怕,可是终于镇定下来,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冷冷把话问出口:“那么将军,您能不能告诉我,秦使带来的锦袍——是谁的?”
“回夫人的话,是秦国舞阳公主。当初皇上离开长安,舞阳公主亲自来送行,当时很大的风,她就穿了那袭锦袍。”
舞阳公主。
宝锦最终是在阿房城的行宫里找到这四个字,在长的绢画上,有那个女子的容颜,清眉,秀目,薄唇,尖俏的下巴,线条流丽,细微之处栩栩,就好象随时可能从画上走下来,长袖如舞,明眸善睐。
那画边的字是皇帝亲笔,刻印鲜红:凤皇儿。
而最让她震惊,也最让她黯然的是,这名秦国的公主,和她长了一模一样的容颜。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后宫再不纳其他佳丽,这就是为什么他总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她,也是为什么,到长安城快攻下的时候,他将她遣回阿房城——因为他要去见她,见他真正爱的那个女子,虽然她们长了一模一样的容颜,可是她不是她,她替代不了她。
宝锦紧咬住下唇,她忽然痛恨这张脸。
白天里下了雪,晚上映着月光,雪地上踩出纤细的脚印,这个地方叫紫宫……父亲不许她来,她就只远远见过,这样美丽的地方,住了什么人呢?
隔着窗,看见少年苍白的面孔,惊而愣住——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绝色?“你——是谁?”怯怯地问。
夜里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得近乎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