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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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眼儿媚(2)

那时候我总以为一生就是这样了,在孤寂的青灯古寺里,徒然蹉跎一生,只在母亲和弟弟前来探望的时候,听得他一星半点的消息,便已经是一生里全部的指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遥遥看着他,思念……思念都成了灰。

太和十九年,父亲病倒,我回太师府侍奉父亲。时值迁都,六宫都已经迁去新都洛阳,洛阳太庙建成,皇帝回平城请太庙里神主牌位,因阿媛再三请求,答应来太师府看望父亲。

父亲嘱咐我说:“阿润,皇上来时,你……先回避吧。”

我明白父亲的难处,我不能露面,无论是为着阿媛还是为着冯氏安危,我早已经失去了让皇帝知道和牵挂的资格。

我点头答应,可是半夜里辗转难安,院落里新开了秋海棠,我恍惚记得幼时母亲和我说过秋海棠的来历,说是有女子相思成疾,咯血而亡,便化作此花,色如泣血。

东面的天慢慢亮起来,暮蓝色,海棠的艳泽被衬得惊心动魄。我终不能甘心——不甘心这么近的距离,连见一面都不能。

——我只想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这一面之后也许我能心甘情愿地忘掉他,心甘情愿地死去。

但是并没有人冒这个风险成全我,父亲不敢,母亲不能。

那一日人人都忙乱,只阿夙因无职份,闲得无事,便买了吃食来看我,他大概是想开解我,我却忽然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我抓住他的手说:“阿夙,帮阿姐一次?”

我做了一盘鹅掌,让阿夙冒充下人呈上。

——多年前,当我还在宫中时,因知他喜吃鹅掌,曾花了无数心思调理,我做的鹅掌,与他人不同,如果他还记得我,必然还记得我当年精心炮制的美味。

如果他忘记了……便是缘尽,我认。

一道菜上去,一道菜下去,又一道菜上,一道菜下,我站在门后,惴惴,我能听到他的声音,能闻到他的气息,然而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单薄的一扇门,我推不开。

阿夙进去了。

他只尝了一箸,当即怔住,然后霍然立起,问:“我要见她!”

推开门,看见门后我泪流满面,他握住我的手说:“妙莲,跟我回宫去。”到此日方知这些年的苦楚,也知道这些年他原来一直都挂着我,无数次遣人赐我衣食,求见于我,然而父亲再三拒绝,说小女病沉,已出家修行,不见外人。

那时候他的失望,我的绝望,都只如灰。

说起别后诸事,姑姑去后他怎样守制三年,怎样再拖不过去,不得不立阿媛为后,怎样每每微服到太师府外,只能远远看上一眼,又黯然离去,他不知道我的生死,就如同我不知道他的悲喜。

皇宫从平城迁到洛阳,惟冯贵人宫殿是他亲手收拾,器具珍物,都仿佛有从前的气息,只灯孤影里,他亲笔绘下宫中摆设,一石一玉,一颗珍珠,都有旧时人的影子。到得洛阳,再照从前摆去,就仿佛我仍在他身边,仍时时笑语,如江南女子。

他说他试图在阿媛的举止神情里找到我们姐妹相似之处,但终是不能。便只有出征,再出征,王朝的地图从北往南推进,那些鲜血染红的青史背后,他曾反复想起多年前,我说过我愿意陪他到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那一日的风,那一日的笑,那时候的豪情,都成伤痛。

絮絮细语,从日落到天明,就仿佛可以从此依偎,生生世世。

回宫前日,父亲来见我,他说:“阿润你真是好心思。”

我低头说:“父亲你当知我别无选择,如果要这一生一世再见不得他一面,我宁肯死掉。”

父亲道:“进了宫……你要记着,阿媛到底是你妹妹。”

我反问父亲:“当初为什么就没有人想过,我也是冯氏的女儿?”

父亲默然而去。

“所以,你容不下冯媛?”

“不是我容不下她,陛下,”我冷冷答道:“论大小,我是姐,她是妹;论先后,我先进宫,她后进宫,论名分,她是皇后,我是昭仪,陛下,便是我容得下她,她容得下我么?这本来就是一个死局。”

他默然,忽道:“妙莲,我并不是不知道冯媛并无大错,即便有错,也够不上废后这一条,但是我还是废了她,因为我爱你——便是我的劫。”

五阿媛

是,他爱我,我便是他的劫。

但是我容不下阿媛,并不是我说的这些原因,我容不下她,只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一定没有听过南朝的曲子,那曲子里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阿媛总觉得我用了手段重回宫中,便是心机深沉之人,须时刻防着盯着,稍有错处便要拎出来敲打一番。

——她并没有想过我当初为什么会忽然得病,为什么被迫出宫,又为什么多年不能与他相见。

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因为她是金枝玉叶,而我卑贱如泥。

并不是得病,姑姑逼我走,用的是毒。

我心中不忿,便常常称病不去见阿媛,阿媛便命人手持皇后金牌来我寝宫宣召,召去作什,无非是折辱,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进退分寸。

其实我一直都很知道,不知道的是她。

六宫之中,皇后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六宫之上,尚有天子,天子不能护我,未必不能责她。

阿媛为人恭谨,少有纰漏——她太熟悉鲜卑贵族的传统,可是她不知道皇帝想做的并不止是鲜卑的皇帝,他想结束这百余年的战乱,做中原的皇帝。

他要创建他自己的王朝,而不是守着先人留下的土地和规矩。

而阿媛不懂。

皇帝要迁都,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皇帝要改制,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皇帝改习汉服,皇帝鼓励学汉语汉字汉礼,皇帝改姓为元,每一次,她都站出来反对,原本皇帝只是不爱她,仍尊她为后,然而一次、再次,他终于渐渐失去耐心。

最后爆发是在一次宫中家宴上——从一次家宴开始的情缘,在另一次家宴上结束。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太和十九年的夏夜,莲花开了,红似胭脂,白如春雪,莲叶田田,下面有水流脉脉。四下里挂了灯,灯影如珍珠成串,湖上有画舫,水上有明月,月明如水,水明如玉。

恍惚就仿佛多年前初见时候的情形。

皇帝很高兴,到酒酣时候忽然想起阿媛,命侍女去请皇后,阿媛因知我必在,不肯前来,皇帝再三催请,方姗姗来迟。众人见皇后前来,都按礼制行礼,除了我。

我偏偏就不行这个礼——是,我嫉妒她,分明我才应该与皇帝有结发的情分,偏偏我就不是他的妻,我只是他的妃——宠妃也只是妃,不是妻。

阿媛果然被我激怒,到皇帝请她入座时候,她怒声道:“臣妾不愿与狐媚同坐!”

我笑吟吟问:“哪个狐媚?”

阿媛口不择言,又或者是多日委屈与愤恨一并发作出来,失了皇后的仪态,哭道:“臣妾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一再护着你,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又怂恿皇上改衣冠,移礼制,弃祖宗规矩于不顾……皇上是要背弃祖先耶?!”

皇帝沉了脸。

过得几日,便有谕旨下来,说皇后德行有失,收回玺绶,贬为庶人,责迁居瑶光寺带发修行。

阿媛走的那一日来见我,她唤我“姐姐”,然而眼中有那样怨毒的神色,让我在恍惚中想起,多年以前,当我们都还天真不知世事的时候,她曾那样亲热地叫过我姐姐,欢天喜地地同我说:“院子里的芭蕉开花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如今她站在一树梧桐下面,怨恨地看着我,她说:“姐姐,你会有报应的。”

我淡然答她:“我等着。”

这是我们姐妹最后一次对话,她慢慢转过身去,慢慢消失在尘埃里,青灯古寺,我尝过的苦,由我的妹妹继续。

骨肉相连,血脉之亲,阿媛,难道我的报应,就不是你的报应了吗?经此一役,父亲沉疴难起,终于抱恨而去。

阿媛走后,后位空置,皇帝要立我,有朝臣以我曾被遣出宫为由反对,劝说皇帝立后以德。

拖了一年,又一年,终于不得不摆上议程。皇帝才下了旨,商议立后之事,偏逢大旱,骄阳似火,反声如潮。皇帝亲临祈雨,不得,乃绝食三日,我上塔楼,见他消瘦,落泪道:“陛下原本不必如此。”

他微笑,说:“妙莲,到我平天下时,我希望你站在我身边。”

——是,站在他身边,作为他独一无二的妻,与他并立于史册之中。到这一世完结,再与他同归于地下,许来世之约。

我于是也微笑,与他并跪,说:“陛下在这里,妙莲便在这里。”

七日七夜,大雨倾盆。

朝臣便无话可说,我得凤冠霞帔,他执我手,同上步辇,共祭太庙。他低声同我说:“妙莲,你我终于等到这一日。”

我侧脸去看他容颜,仍如多年前清雅,于是微笑,那笑颜中却溅出泪来。

我渐渐就忘记阿媛,以为这一路下去,便相亲相守,再无厄变。

六结发

我忘了她,可是她没忘记我。她等了很长的时间,终于等到机会,这个机会,就是彭城公主。

彭城公主新寡,因阿夙久慕之,求我向公主提亲。因皇帝出征在外,我上折奏请赐婚,皇帝准。

我拿了谕旨给公主看,准备择日成事,公主郁郁不乐,细问其故,她回答说:“我心上有人了,阿夙虽好,非我佳偶。”

我抬头笑道:“妙莲敢请陛下一猜,彭城公主的心上人是哪位?”

他默了一会儿,道:“无论皇妹的心上人是哪个,我做哥哥的,自然要成全她。”

我垂下眼帘:“我也能猜到,陛下必然会这样回答,可是陛下,彭城公主的心上人是王肃。陛下应当记得,王肃有发妻谢氏,是江左谢家的女儿,有子女二三人,眼下虽然都还在南朝,可是到底是结发在先,难道陛下要公主作妾?还是要王肃如我父亲一样,停妻再娶妻?”

皇帝这才愕然,道:“这就是你非要皇妹嫁给阿夙的原因?”

我没有回话——我并不是没有私心,阿夙对公主爱慕已久,我做姐姐的,又何尝不想成全他。公主经我再三劝说,便应了。

于是准备佳期,嫁妆与聘礼,冯家久无喜事,一时热闹非凡,我事必躬亲,忙得头昏眼花,此间有人上奏,请高氏进宫把平安脉,当时亦不在意,准了。

到高氏进宫那日,掀了帘子相见,彼此都惊诧莫名,是故人高菩萨——他从来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现在他在我的寝宫里。

皇帝忽然回宫,孤男寡女深夜相见,人证物证,所有的辩解都成徒劳。

——连人证物证都给我准备好了,那道请医奏折,必然是找不到的。

至此方知原来彭城公主到底不愿意嫁给阿夙,所以星夜冒雨前去军营,请皇帝回来。

至此方知原来阿媛恨我至深。

——知道高菩萨曾为我看病的人并不多,惟有阿媛轻易就能够打听到,处心积虑,我终于没有逃过的陷阱,深夜在寝宫私见外男,我与皇帝的情分当不得这千钧一击。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他冷冷看着我,我知道他不信我,到这时候,便是他信,也是枉然。

我屈膝向前,低声道:“不,我还有话要说。”

他俯身,我在他耳边说道:“废后是大事,陛下若以我与高菩萨事治罪,则必为天下人笑,我已经想过,陛下可称我巫蛊为祸,欲图君位,如此如此……便可掩过。”

他只冷冷地笑:“你倒打算得周到。”

——他恨我。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知道的。

我微笑道:“我为陛下,一向是周到的。”话语间,袖中刀光突现,皇帝惊而变色,而刀刃已经刺入我的胸口——是多年前他在月下赠与我的匕首,我一直贴身而藏,须臾不曾离身。

血染重衣。

我抓住他的手,这么近,我可以最后一次看清楚他的容颜,也最后一次,看到他眼中惨淡的血光,我低声道:“……说,信我。”

我知道他信我是没有用的,事情到这种地步,便是他信我,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但是我只要他信我。他信我,便是今日众口铄金,日后史笔如刀,我也安然怡然。

但是他终于没有应我,只用力抱住我,有泪潸潸而下。

皇帝一直在外打仗,出征了,回来,不得几日,又再次出征,而废后的诏书迟迟未下,我只是被幽禁在宫中,站在窗边,有时候花开了,有时候叶落了,他一直都没有来看我。

打仗只是一个借口,他要避开的是我,又或者是他自己,他与我多年的情分,便是我们共同的伤,在生一日,就痛一日,日痛日深,日深日苦。

当时明月,两处落相思。

太和二十三年秋,北海王与长秋卿白整闯入我的寝宫,说有皇帝口敕:“后宫久乖阴德,自寻死路,赐自尽,惟葬用后礼,以掩冯门大过。”

我镇定地看着他,问:“皇上是不是已经去了?”

他迟疑,我转问白整,白整说是,我问:“皇上还说了什么没有?”

白整说:“皇上说,他信你。”

我于是点头说,好。

生同衾,死同穴,便是三千世界里最最完满的一段深情。

拓拔宏,北魏孝文帝(467-499),在位二十六年,文治武功,皆不弱于人,大力推行汉化,改汉姓,行汉礼,定汉制,又迁都洛阳,鲜卑游牧民族由此而盛。病逝于南征路上,年仅三十三岁。

冯润,又名妙莲,北魏孝文帝第二任皇后,长乐信都人,文明太后之侄,庶出,与孝文帝感情甚笃,因咯血之症出宫,病愈后被孝文帝接回宫内,封昭仪,三年封后,因私通高菩萨事为彭城公主告发,被禁,孝文帝遗命赐她自尽,谥号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