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宋·王禹偁·点绛唇
一绣女
雾岚岚的江南古城,碧氤氤的秦淮河畔,少年的脚步踩过长长的青石路,拐了很多个弯,长街尽头,小小的绣店开了门,从门外看进去,尘光飞舞,柜台后静坐的青衣女子,长发,素颜,静默如时光的刻痕。
少年屈指在木门上轻叩,一声,两声……朗朗,如在耳畔,轻易就敲碎一些东西。
青衣女子摆开一路的绣花,花鸟虫鱼各色俱有,低眉问:“客官要什么花样?”那声音并不清脆,像是锈迹斑斑的风铃陡然见了风,沉沉地应两声景。
少年退回几步,抬头,深色匾额上清清楚楚是“暝色”两个字,娟秀,如胭脂的颜色。他定定神,说:“我找冥羽。”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公子找错地方了。”
玉匣置于深色柜台之上,轻翠地近乎明艳,少年的右手移到活扣处,才要推开,忽然被一只素手按住:“公子不必,小店没有冥羽这个人。”
少年的眉扬一扬:“放手。”他并没有提高声音,却无端的有种威慑力,青衣女子再怔了一下,手上力道稍减,少年就势一翻,已经将玉匣打开来。
里面是薄薄一叠锦缎。
将锦缎铺陈开来,长数丈,宽数尺,细如蛛丝,薄如蝉翼,连锦绣满鲜花云霞,片片如生,借着天光一照,花瓣间有清露晶莹剔透,宛然在闪烁和颤抖,而云霞如焰,就仿佛美人笑靥,光彩照人。
许是被那霞光所慑,青衣女子竟禁不住退了半步,怕气喘大了,将那织锦吹破。
少年沉声道:“是天孙锦——求见补天手冥羽,请姑娘玉成。”
青衣女子的手抚过如水的锦缎,手白如玉,锦色如霞,至锦缎右下角,那里绣了一朵黑牡丹——整个织锦姹紫嫣红,色色都明艳,惟有这黑牡丹兀然而立,奇突至极。
“‘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青衣女子的手抚过如水的锦缎,手白如玉,锦色如霞,霞光中万般鲜妍,一朵血色牡丹傲然而立:“传闻天孙锦是三国时候孙权宠妃张美人劈青丝为线,以月光为针,历时十年乃成,铺开数丈,叠之轻薄如纸,束之能过针眼。天孙锦完工之时,张美人忽闻孙郎之死,气血攻心,所以这朵牡丹……竟是血色染成。”
她轻轻转动锦缎,在清晨的阳光之中,血色牡丹徐徐绽放,绝代风华,竟将周遭其余颜色花样悉数压倒。
青衣女子按住天孙锦,低声叹道:“……自古锦缎,无出其右。公子以天孙锦为礼,不过为求见冥羽一面,冥羽纵是想要说个不字,却也不能。”
少年奇道:“你……你就是冥羽?”
他久闻冥羽之名。传说冥羽是天壤王郎的真传弟子,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行踪更是难测,唯一可知的是易容之术独步天下,想不到竟然是这般年轻的一个女子,眉目素净,但并无出奇之处。
青衣女子猛地抬头来,她肤色雪白,越发衬得浓眉大眼,那眼中有极浓郁的黑,仿佛将无边无际的夜色溶进去,无故苍凉。
少年微微吃了一惊,而女子早已低头去,拈一颗针,取一张锦,飞针走线,不过片刻功夫,退针、断线,递到少年手中——那锦上绣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微微扬起的眉,有三分桀骜,两分固执,正是少年的容颜。
二罗艺
少年叫罗艺。
执壶的素手仿佛抖了一下,又仿佛没有,茶水稳稳注入玉石杯中,暗香四溢,冥羽放下银壶,凝神看了少年片刻,忽然笑道:“镇远将军罗艺?”
少年的眉宇间悄然浮起一朵悒郁,南朝重文轻武,又重门第,他出身卑微,虽然屡建了几次奇功,却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想不到深街小巷中的江湖奇人竟也听过自己的名字。他迟疑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年轻男子,温文尔雅,青衫磊落,自然就有一种从容的大家气度。
罗艺低声道:“我要一张人皮面具,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并不奇怪,来找她的人多半都是想要另外一张面孔,形形色色的要求背后是形形色色的欲望,只要欲望不尽,就永远有人找上门来,冥羽低叹,目光落在画中男子腰间绣带上,忽道:“谢家人?”
罗艺凝视少女的面容,他虽然年轻,却是阅人无数,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同于花街柳巷那些娇媚的女子,也不像是金陵城中高贵的名门仕女,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向他诠释一个词:江湖人。
江湖人,江湖了,江湖儿女江湖老。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谢家长子。”
谢家长子谢之远,风格秀整,雅量高致,文才尤为了得,又出身江左谢家,半年前才订了亲,正年少得意,人人都说是前程似锦,但是谁料得到不测风云?上月被派到边境劳军,时无战事,不过是应个景,谁知在回京的路上竟然遭到北军暗杀,落水身亡,皇帝惋惜不已,自责甚深,竟然为之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以为冥羽会继续追问,但是她只轻轻“哦”了一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不知道将军能不能等得起。”
罗艺默了片刻,问:“多久?”
冥羽微微一笑:“短则半月,长不出一月。”
罗艺点头说:“好。”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一个字,已经是一种承诺,那女子也像是明白他的意思,起身来,袅袅娉婷地送他出门。
罗艺走出去很远,忽又想起一事,折回去,问:“我有一问,姑娘能答我吗?”
冥羽迎风而立,道:“将军为什么需要这张脸,又准备拿这张脸去做什么,这个应该问将军自己,不应该问我。”
她这一答,已经将罗艺的问话封死,罗艺轻笑一声,想道:这是个聪明的女子。
和聪明人打交道一向比较痛快。
迎着夕阳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脚步也轻快了很多,红霞似锦,他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他没有看到脚下被拉得老长的影子,正如他没有回头去,看见那个女子瞬间失神。
三幽州
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家叫暝色的绣店,这实在是个偏僻的地方。正因为偏僻,来往的都不过是贩夫走卒——连贩夫走卒都少,半天了,就只有一只麻雀在门前跳一下,走一下,有时候偏头来,小眼珠子好奇地看一眼这个陌生人。
罗艺在门上轻叩三下。
坐在暗处的青衣女子抬头来,见是他,微微一笑,说:“坐。”又说:“将军来早了。”
确实是来早了,离上一次光顾不过三天的时间——只是他无处可去。说来真是笑话,偌大的金陵,勾栏酒肆,有人满座高朋,有人鼓瑟吹笙,而他,他竟是无处可去。
轻啜一口茶,将满腹的郁郁一起吞进去,看着飞针走线的纤纤十指,问道:“……你说,我会像他吗?”
“不像。”
“为什么?”罗艺奇道:“连你的妙手无双都不能令我像他么?”
冥羽抬头注视他片刻,哑然失笑,道:“谢公子儒雅,而将军英武,纵然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可是举手投足都是破绽,怎么像得起来——将军自己也明白,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自然知道他装不成那人的样子,只是偏存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甘愿受骗,奈何这个女子不屑骗他。
想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谢之远?”
“见过的。”女子抽出长长一根金线,对着光辨一辨色,漫不经心说道:“都说谢公子风采无双,到金陵而没有见过谢公子,未免太过遗憾,我又是个爱看热闹的,怎么会没见过。但是见,也就是在街头远远看他骑马而过。”
“果然风采无双?”罗艺追问一句,他倒是看不出冥羽身上有哪一分像是爱看热闹的,她仿佛生来就应该在那清冷之地——便是锦绣丛中,烟柳繁华,只要她在的地方,便无故生出清冷来,如秋风里的菊,冬夜的梅——一定要是白色的梅,只独一支,盛放在冰雪之中,冷冷,冷冷。
冥羽停了手中活计,含笑看着他,说道:“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
她说得太过认真,偏又不像是取笑的语气,罗艺觉得耳根直发热,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听她说道:“南朝孱弱,倒是少见将军这样硬气的男子。”
罗艺道:“我原是幽州的汉人。”
青衣女子轻轻“啊”了一声,道:“幽州原是北方的地儿,将军这样的资质,怎么不去北隋,反来南陈,南朝不重武,便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
罗艺料不到她对局势如此之清楚,忍不住反问:“那姑娘又为什么蜗居此处?”
冥羽一笑,说:“若是不图建功立业,只求不被仇家找到,南朝反比北方安妥,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艺听她说得坦白,稍稍有点感动,问道:“姑娘有什么仇家,说上名字,我或者能帮上一二。”
冥羽笑:“江湖人,多少有那么一两个仇家,势力大不大,功夫厉害不厉害倒在其次,最主要缠人缠得紧,我不耐烦和他们闹,将军也不必去和他们计较。”
这话豁达,却触动他满腹心事,笑不出来,只叹道:“有时候人往哪里走,并不是自己能够做主。能来南陈,能见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未始就不是我的运气。”
四秦蕊珠
他说的“一些人”其实只是一个人,姓秦,叫秦蕊珠,是吏部尚书秦彝之女。
名字并不好听,她自己也这样抱怨过,可是在他心中,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他出身微寒,所喜也不过舞枪弄棒,识字颇为有限,但是“秦蕊珠”三个字,每日里总也要写上百十遍,写了便烧,烧了再写,看见青烟袅袅地升起来,极淡极淡的墨香……有时候人的痴心,不但要瞒着别人,恨不得连自己也瞒住。
遇见秦蕊珠是一次意外,然而他总相信是冥冥中的天意:他不得不遇见她,不是这一日,也总有那一日。
那时候他还只是周罗喉手下先锋,约好了和兄弟们出城狂欢,却在中途收到将军秘令。
月色很好,他抄近路穿过杏林去周府,窄小的林中道像是铺了银亮的缎子,静得让人想起一些天荒地老的誓言。
然后他看见秦蕊珠。
十五岁的少女,亭亭地站在林中,旁边有一辆马车,俊俏的枣红马,华丽的辔头,马车上的锦绣流苏——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个少女,眉目如画。
他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敢眨,怕只一个疏忽,少女便会乘风归去。古人怎么说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忽然想起这八个字,忽然迷惑:莫非是洛神?
那少女已经看到他,笑着说:“我见过你,你是姨夫手下的将军,姓罗,对不对?”她的声音极好听,就仿佛忽然落一地的银铃,或者是深山里的泉水,丁冬丁冬一路欢快地往下奔去。
她见过他……他回过神来,原来并不是仙子,而是活生生的人,可是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定定神,看到旁边的马车,问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少女双手一摊:“我的马车坏啦,不过不要紧,表哥去找人了,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深的夜里,这样美的姿容,若是碰到不怀好意的男子……他不敢想下去,也忘记了周将军的秘令,这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只是守着这个仙子一样的少女,守着她,片刻,再多片刻……最好,能一生一世——只是连他自己也知道是奢望。
不久便有年轻男子匆匆前来,见少女安然,长长出一口气,道:“你怎么出来了?”
少女调皮地笑一笑:“马车里闷得慌,何况有罗将军在这里,你这么急做什么?”
年轻男子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罗艺,抱歉地笑一笑,说:“早听说过罗将军的名字,我叫谢之远。”
谢之远——罗艺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是金陵城中少女心心念念的名字,被无数人提起,他的容貌,才华,气度,时人都说,嫁女当嫁谢家郎,说的便是这个男子。
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罗艺胸口堵得难受,虽然那一晚周将军将上面旨意给他看,不几日便升了镇远将军,独当一面,可是心里始终都浮了一片乌云,不知道是那晚秦蕊珠的容颜,还是谢之远云淡风轻的笑容。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企及的一个高度,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