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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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点绛唇(2)

五醉酒

罗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向这个神秘的青衣女子说起,这原本是他深藏在心里的一段往事,藏在最深的地方,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正视。

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娶到秦蕊珠这样的女子。

门第、学识、前程……谢之远才是她的良配,连她看谢之远的眼神,也与看别人不同。他一再想要躲开她,不去想她,可是夜深的时候,落在绢纸之上,那个名字,一笔一画都是流转的眼波,都是她浅笑低颦:

秦是一个王朝的名字。

蕊是花的心,她是花心里抽出的第一缕月光,浮云流水的第一滴眼泪。

珠是王冠上的明珠,她值得一个王侯一样的男子,将她视作明珠瑰宝,皓月星辰。

秦蕊珠,秦蕊珠,秦蕊珠……她阴魂不散,他五内俱伤,他忘不掉她——不肯,不舍,不能。

他爱她,可是她不知道。

他去青楼买笑,每一张面容都似她;他去酒肆买醉,每一杯酒中都有她的笑涡……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她订亲了,如众人所料,她的父母会将她嫁给她爱的那个男子,姓谢,名之远。

罗艺轻轻叹一口气,说:“只有谢之远才能给她幸福,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琴棋论道,诗书为乐……我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那样清雅的女子?”

冥羽微皱了眉:“谢之远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在秦蕊珠心中,谢之远是他永远都无法胜过的名字,哪怕他死了,哪怕他的身体都化作枯骨。

“所以你……”

“所以我千方百计找到天孙锦来求你,想得到一张和谢之远一模一样的面容,在她难过的时候,假扮成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哄她笑一笑……我知道她绝不肯正眼看我,我也只是想哄她笑一笑、笑一笑……”罗艺的声音低下去,越来越低,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笑,偏偏他放不下。

他喝了大口的酒,醇厚如丝绸,然而落进腹中,满心满腹都是苦涩。

他的心在烧,脸在烧,天旋地转,每一个角落里都是那个女子的眼波,就仿佛初见时候的情景,她笑吟吟地说:“我见过你。”那一日她穿了白色的纱裙,象牙色肌肤,就好象月光的颜色,他不敢正视,却又不忍不去看她。

一双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抚过他的眼,抚过他的唇,仿佛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仿佛……也许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也许不是,然而这时候他需要的只是一场放纵。

夜怎样深去,月怎样落下,他全然不知。

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怎样叹息,怎样悲哀,又怎样凝视他年少时候的容颜默默无语,灯花落了一地,他全然不知。

后来……天忽然就亮了。

六出征

面具做好的时候,罗艺又要出征了。

南朝是一个安逸的地方,仗着长江天险,江南富庶,连空气都比别处甜上三两分,温柔乡中,是英雄冢处。

年年出降表,年年求和,而朝中的士大夫热中的仍是哪家歌女最好,谁家小妾最美,后庭花唱完,还有临春乐,张丽华七尺青丝,人人都称羡。

但总还得有人去打仗。

罗艺向冥羽辞行,叩门,出来一青衫男子,长袖翩然,清雅出尘。罗艺一怔,心中微涩,可是待看清那男子面容,不由讶然:“谢公子!”

那男子作揖:“罗将军!”竟是女子声气,罗艺这才认出来,是冥羽——她比谢之远要矮上一个头,身量也瘦弱很多,可是只一张脸敷上去,竟是滴水不漏。

罗艺大喜,说道:“补天手果然妙手补天。”

冥羽取下面具,莞尔轻笑,只是笑,但那笑容里仿佛有一些悲哀。他看不明白,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秦蕊珠身上,其余女子,他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一夕之欢,怎当得天长地久?

冥羽将面具交给他,说:“将军保重。”

平平常常四个字,平平常常的语气,然后转了身,闭了门。门内门外都是杳然,鸦雀无言,就好象里面没有人,外面也没有人。罗艺忽然放下心来,真的,这只是一个江湖女子,江湖女子的爱与恨都像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生不了根,发不了芽。

——在很多年以后,平平常常的某一个午夜,他忽然醒过来,青白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的妻依然眉目如画,可是他忽然想起那个江湖女子,想起她曾说过“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那一笑中别有的妩媚和风情。

……要这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江湖女子的爱不是风,是酒,是烈酒,伤了人,也伤了己。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也没给机会让自己知道,他以为就这样了,这样很好。

江南多水战。

罗艺站在风中,夜风吹得战袍猎猎作响,脚下水波温柔如女子的眼眸,他忽然想起那个静坐在绣店中的青衣女子——她看的和他看的,会不会是同一轮清月。

“夜风大,将军进帐吧。”有人送上披风,他下意识回头,是个小兵,面孔陌生——军营里人多了去,一个两个陌生的面孔并算不得什么。

他一点头,披了披风回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箭飞来,挟着凛凛风声,疾如闪电,势若奔雷……罗艺一惊,回躲,这才发现并不止一支箭,是四支箭!从四个方向袭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中,力度,角度,无不妙到毫颠。

当机立断,伏身,取刀,上劈——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堪堪才站定,又一箭飞来,此时他力道已尽,既无藏身处,也无借力处——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算准他每一个反应,这一箭,他是无论如何都已经躲不过去。

眼睁睁看着长箭越来越近……

最后一箭竟迟迟都没有落下,定睛看的时候,先前送披风的小兵半跪在地上,黑发覆在额上,长箭深深插入他的肩,鲜血汩汩而出,染得衣襟艳红,就仿佛江南春天里的桃花,颜色灼灼。

他触到罗艺的目光,几分慌乱,咧嘴想要笑一笑,但是汗水已经滚滚落下。

月华如练,罗艺死死盯住他颈上胭脂色的一颗红痣。

亲卫兵闻声赶来,将他围在当中,只一瞬,小兵已经不见了踪影,对岸也重归了寂静,很静,只有流水悄然远去。

罗艺回营的时候吩咐亲兵:去将方才那小兵带来,我要嘉奖他。

过了片刻,便有报告回来:并没有什么小兵,主公敢情是眼花了。

七成亲

罗艺打了大胜仗,一时朝野振奋,龙颜大悦,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嗫嚅了半天,想要说出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名字,终是不能。

将她当作一个战利品,于她是一场亵渎,于他又何尝不是。

然而他终于得到机会靠近她。

缘起于一个秋日的午后——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少女坐在秋千之上,呆呆坐着,想她失去的那个男子,她能够轻易描绘出他的容颜,温雅俊颜,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在冰冷的长江里,年轻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忽然再一次看见他,他在对她笑,她以为是梦,不敢出声,也不敢靠近一步——只怕近一步,便会粉碎。

然而他走近她,抚她的发,柔声说:“我回来看你……”

秦蕊珠欣喜若狂,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大声喊出来,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低声问:“你……还好么?”

男子黯然看着她,他说:“……蕊珠,我一直挂着你,你过得不好,我怎么会好?”

“我……”她想说“你走了,我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可是她说不出来。

风渐渐凉了,暮色上来,他说:“我要走了。”

“你……你还回来看我么?”秦蕊珠拉住他的袖,光滑的丝质,让她怀疑他是一个实体,而并不是一个飘渺虚幻的灵魂。

到底拉不住,他摇着头,渐渐就远去了,蕊珠大声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风远远吹来,将她的声音四下里吹散开去。

“明天这时候,你会见到一个人,他会代我……好好照顾你……”像是他的声音,又好象不是。

秦蕊珠站在风里,痴了。

第二天她在校场见到罗艺,技压三军,他高举着皇帝赏的玉如意对她笑,阳光正好,他的眼眸如星。

很多年以后她不断想起那一幕,忽然惘然了,难道那个秋日下午的叮嘱只是一场幻觉,或者一个借口,一个托词,事实上她早就倾慕于那个年轻的将军,英气逼人的男子?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晚上罗艺留宿在一家叫暝色的绣店,兴奋了整个晚上,他不断地说:“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一直在看我。”

他兴奋地像个孩子。

青衣女子微笑着抚过他的眉,她说:“我知道。”余音里有多少缱绻与叹息,并没有人听见。

那一年冬天,罗艺向秦家提亲,秦家慨然应允。

龙凤红烛跳动,罗艺凝视烛光中美人如玉,欣欣地想:什么时候将那张酷似谢之远的面具给她看,她会不会笑我痴心?忽又想起有一个晚上,他带冥羽去紫金山上看星星,星光明亮,冥羽的眼睛也灿若星辰——他大概是再也看不到那样亮的眼睛了吧。

仿佛有细密的针扎过心上,忽然有点难过。

八放手

南陈亡了国。

不是他不能力挽狂澜,奈何朝廷不肯信他。他被逼带兵远走,辗转水道,从高丽打回幽州,据地为王。

离开金陵前他最后见的人是冥羽,她仍坐在幽暗里,面色沉静,他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淡然回答他:“不,我不走。”

“陈叔宝是保不住南陈的,金陵城破之日,必然是一场浩劫,冥羽,我没有别的本事,但总还能护你周全。”

冥羽的口气更淡:“我有自保之能,将军不必挂心。”

他上前一步,握她的手,低声说:“冥羽……小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愿不愿意?”

那一日她仍穿了一袭旧的青衣,他记得很清楚,她缓缓将手抽出:“我若跟你去,我算什么?将军,你心里明白,何必逼我说破。”

她在笑,可是笑容里有很多的悲哀,他能看懂——他终于看懂,只是有时候,他情愿自己看不懂。

他不能对不起他的妻。

可是这个女子——她愿意舍了命替他挡箭,愿意成全他与他爱的那个女子,可是不愿意跟他走,她情愿守着残破的金陵,守一份残破的记忆。

她能够直视他的面容说:“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可是她不能直视她对他的感情——或者是早知道深情背后的绝望。她的对手并不只是那个娇怯貌美的秦蕊珠,而是她背后的一切,权势,名利,高贵,那是他幼时梦想的生活,秦蕊珠能给他,而她不能——纵然她比秦蕊珠更懂他,更知他,可是她……得不到他。

所以明知他是她心上的伤,血里的毒,命中的劫,也终于选择……放手。

她有她的骄傲,那是一个江湖女子最后的坚守。

他走的那个清晨,长长的青石路,雾岚岚的江南古都,碧氤氤的秦淮河畔,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那个江湖女子,其实是落了泪的。

有时候人的眼泪,不但要背着别人,恨不得连自己也一并背着。

罗成

冬天去了,春暖花开。

流民从南方过来,昔日金陵的清贵和优雅都在一路逃亡中荡然无存。靖边侯罗艺有时候会想起远在金陵的那个女子,会担心地想起,她一个弱女子,这样的兵荒马乱,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

但随即失笑:真的,她不是普通的弱女子,她身怀绝艺,是习惯了刀上舔血的江湖人。这时候她应该仍然坐在绣店里,微笑着等流光过去,在无人之时,偶尔想起那个叩响木门的少年。

然而终有一日,有江湖人求见,带来一个婴儿,俊眉修目,一见他就笑。江湖人说:“冥羽托我将这孩子带给您,孩子姓罗,单名一个成字。”

孩子的襁褓是一副五丈长,四尺宽的织锦,锦绣流光,右下角一朵血色牡丹,在光影中放了又收,收了又放,孩子笑嘻嘻伸手来抓,臂如节藕,全然不知道悲哀。

他问那江湖人:“她人呢?”

“没了。”江湖人淡漠地回答。

没了,只两个字。一怔,想起初见时分,青衣的女子坐在暗处,长发,素颜,静默如时光的刻痕。

忽然之间,腮上冰凉。

他从没有流过泪,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他将所有的笑容都给了他雍容华贵的妻,可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滴眼泪,却是为那个倔强骄傲的江湖女子。

《旧唐书·罗艺列传》记载:罗艺(?—627年),字子延,性桀黠,刚愎不仁,但勇于攻战,善射,能弄槊,从军后,因战屡立功官,据守幽州为王。后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