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
——引子
一九连环
苍青色的风从山冈上拂过去,草木低伏,叶尖上闪着冷的白露,白露都如霜。他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亮线,亮线越来越宽,眼看天就要大亮了,座下马儿开始不安地踢蹄子打转,口鼻之间升起一团一团的白雾,他终于急了起来,大声喊道:“我就要走了,你真的不肯见我最后一面?”
四下里只有风,风里隐隐传来回音,仿佛有无数的人在陪他同问:“……见我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良久,回声也渐渐低下去,只剩了松涛轰鸣,不,不是松涛,是马蹄的声音,如骤雨,如惊雷,正由远而近,细听,还夹了沉重的呼吸和兵甲碰撞的声音,是追兵来了……
一咬牙,勒转马头急奔,可是那追兵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士兵们轰然笑道:“抓到了抓到了!”便有风声急至,一偏头,长箭飞奔而去,钉死在前头的树干上,下面恍惚还吊着个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婉转轻笑,说:“异人,我等你很久了呢。”
“啊——”惊而坐起,额上已涔涔渗出汗来,枕边女子亦坐起,问:“陛下,又做噩梦了么?”
男子沉着脸坐了半晌,月光朗朗,照见他眉目里深的印记,女子柔声问道:“陛下……是梦到她了么?”男子摇头,披衣起身,在寝殿里走了几步,传令急召文信侯吕不韦。侍卫为难地道:“……不等天亮么?”男子温言道:“不要紧,你去,他必来见我。”
果真去了,片刻便回,文信侯匆匆而来,问:“陛下何事?”
男子低声问道:“齐国那边,可有消息回复?”
“回陛下,有。”
“如何?”
文信侯垂首答道:“回陛下,信使将玉连环上呈齐君王后,伪言:‘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遍示群臣,皆不能解,君王后乃引椎椎破之,以谢信使,答曰:‘环得解。’”
男子微微一怔,显然连他也没有料到,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犹不死心,追问道:“那连环……碎了么?”
“回陛下,碎了。”
文华殿里再一次静下去,天荒地老的静,岁月的呼啸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月光是那啸声里的银质,将年少时候遗落的青葱年华连缀起来,浩浩汤汤,就如同春水连绵不绝。但是到最后……最后所有的月光,都如那枚玉连环,在千里之外的齐国朝堂之上泠然碎去,只留下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从临淄一直传到咸阳。
每一片碎片都闪着刀锋一样凛冽的光芒。
男子仰头去,看见浩瀚的星空,明月寂寂,忽然想,在所有的朝臣都退去之后,她有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凝视那些被刀锋割裂的柔情?
文信侯低声道:“陛下……”
男子回神来,涩声道:“她……她不会再见我了。”
文信侯神色一动,方要言语,已经被男子按住:“你帮我……取筝过来吧。”文信侯低应一声:“是,陛下。”
秦筝自古只有九弦,文信侯取来的这把秦筝竟有十弦,红木所制,一弦一柱都如华年。
男子颤抖着双手放到筝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就仿佛有飞瀑直流而下,有长风掠过层林,有万马奔袭草原,天地作合,风云四起,豪放之中有悲怆,旷远背后是苍凉,陡然一个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异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险,男子慨然唱道:
“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高谷如函,大河苍苍。君子去也,我多彷徨。关山家园,与子共襄。萧萧雁宇,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雨雪霏霏,知音何伤。死生契阔,赤心煌煌……”
原是秦风战曲,铿锵之中有无限悲哀的意思,就仿佛许多欲说而不能出口的话,欲落而不能夺眶的泪,其中辛酸与萧瑟,又不止于战的悲哀。
那歌声越来越低,筝音也沉下去,沉沉如千尺深潭,波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歌声既止,筝声不绝,袅袅,如流水,如轻烟。到天色微明,忽听得一声厉响,声裂金石,定睛看时,筝上十弦尽断,文信侯惊地抬头,年轻的秦王面上惨白,大殿之中死寂。
秦王将十弦筝立于几上,一抽一拍,取出筝板,他轻笑一声,松手,筝板跌碎。拂袖欲走,文信侯拉住他的袖,奏道:“陛下,臣有事相询。”
“说。”
“伐齐之事……当如何?”
秦王回头来,死死盯住他:“丞相自行决定。”
“是,陛下。”文信侯伏地行礼,那脚步渐渐远去了,再听不到声音,这才起身,召人来清扫前庭,忽有内侍禀报:“侯爷,筝板上……有字。”
文信侯一怔,手心里忽然渗出汗来,他惘然想道:是秦昭襄王时候的事了。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十六岁的王孙嬴子楚被送至赵都邯郸为质——那时候他的名字叫嬴异人。
二愿赌服输
全邯郸都知道,长安君最喜大宴宾客,有歌舞,艳女,天下美食,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机会,比如财富,所以这里汇聚了无数夸夸其谈的谋士,他们抓住席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六国纵横间诡谲的风云一直说到某国国君私宠小妾有个绝色的弟弟,异人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溜出来,在回廊之下大口喘着气,忽然肩上受了重重一拍,回头去,一个黑衣少年正笑嘻嘻地看住他。
少年长了十分清秀的面容,清秀得近乎妩媚了。只是一开口,那妩媚与清秀都成笑话:“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
“什么事?”异人打断他。
“呃……兄弟,能借几个子儿翻本吗?”赵国少年的脸皮也许比赵国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异人不厚道地想,目光扫过少年莹白的耳垂,耳垂处有穿孔,点红如胭脂。
他的目光十分之锐利,少年很快觉察,满不在乎地笑一声:“我只是穿了骑装而已。”
这才想起,赵国尚武,素着胡服,女子穿骑装也是一种风尚,不由一笑——这少女倒真有雌雄莫辨的气质呢,若为女子,则失之英武,若为男子,又过于柔媚了。
异人“哦”了一声,双手一摊:“可惜,我没有银子可以借你。”
少女颇为失望地耸一耸肩,见异人仍紧紧盯住自己,不由摸一摸面孔,奇道:“莫非我今天胭脂点多了?”异人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你头上的簪子值多少银子?”
“至少……五百两吧,只抵了三百。”少女无限惋惜地叹口气:“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我再不进去,他们该出来追帐了。”
异人心里一动,问:“你们赌什么?”
少女道:“什么都赌——你要不要去试一试手气?”
“不怕我没银子?”异人含笑问道。
“反正都欠这么多了……”少女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呼哨:“说不定你手气好,能赢点什么回来呢。”冬日里天寒,一句话说出来,有茫茫的白雾散开,渐渐就没有了痕迹,但异人总觉得仍有微微的馨香悄悄浮动。
这个少女,有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呢。他恍惚地想:如果能把簪子赢回来,她笑的时候是怎样的明艳?
起初只是一场游戏,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亦没有过问他的来处,只是尘世中最为简单的一对男女,在年少的时候相遇,如果那一刻她拍的是别人的肩,又或者他不是贪看她的笑颜,那么之后所有都不会发生。
多年以后嬴子楚站在即将西沉的月下轻声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跟她走?
灰白色的风蹑手蹑脚地从他背后走过去。
异人跟那少女七转八弯进了赌庄,空阔的大堂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俱衣着华贵,一见少女就笑起来,纷纷地说:“青罗,你可回来了——找到赌本了?”
少女笑嘻嘻地说:“再欠一盘?”
当中穿紫衣的年轻男子便沉了脸,道:“小青儿,我这儿可是不欠帐的。”
“那么……”青罗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回头看一眼异人,不确定地说:“押我还是押你?”
异人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赌,自然是押你。”
原是笑语,不料青罗一口应承,回头问紫衣的男子:“就押我吧,吕少主给我估个价?”
紫衣男子看了看青罗,又转过来看了异人一眼,低声吩咐几句,片刻便有人上来,满盘银晃晃的筹码,哗地一下把整个殿堂都照亮了,青罗两眼放光“呵”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值这么多银子。”
紫衣男子笑一笑:“小青儿信不过我的眼力么?”
青罗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异人都替她担心起来:“你就不怕我把你输出去?”
他以为她会说她信他,又或者祈祷他会有好的运气,但是那个少女只泠泠笑一声,就仿佛亮的珍珠落到玉盘子里:“愿赌服输。”一字一字,都如同银铃落地,异人一怔,已经有人送上筹签来:“请公子自选赌具。”
一色一样的数十支签在竹筒之内,像是无数的眼睛幽幽地看住他,异人咬牙,伸手去选了一支,签上黑底白字,小篆如花:秦筝。
赌的竟然是秦筝的演奏。
异人自幼得高人指点,筝艺之高,举世无双,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
自有人送上秦筝,他手挥目送,满堂惊彩,赢得毫无悬念。紫衣男子含笑说道:“公子妙手,吕某自叹弗如,这所宅子,连宅中诸物一并也抵不得公子的赌注,烦公子稍等,我另取财物过来。”
异人拾起桌面上的簪子,少女顺从地低一低头,让他将簪子插在乌发上,银簪上垂下大颗小颗的珍珠,晶莹剔透,将少女的容色映得光彩夺目。他笑着说:“我只要这支簪子,还请吕少主割爱。”
紫衣男抱拳道:“当不得公子如此称呼,在下姓吕,吕不韦。”
少女笑盈盈看着他:“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这时候冬日里微弱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少女有极明艳的笑颜,如珠如玉,如花如月。
他涩然答道:“嬴异人。”
三遥望可以当归
嬴是秦国国姓。秦赵世代累战,双方死伤无数,在赵国的土地上,秦人并不受欢迎,何况他还是秦国质子。
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安国君有十六个儿子,他行十四,庶出,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人物,因秦与赵渑池之约,被送至赵国为质。次年,秦赵开战,便与咸阳断了联系,赵王虽然没有杀他,但锱铢供给上已经少了很多,质子府十余人,供给却只够三五人之用。
所以长安君的宴席,异人前去不过混一饭之需;
也所以,当青罗第一次走进质子府的时候,看到的是空荡荡的一所大宅子,宅子里用具甚少,冬日里的风从回廊进到堂下,又从堂下穿过窗口,扬长而去,留一个阴沉沉的背影。异人温和地说:“只要停战,就会没事了。”
这时候青罗扬首看他,十九岁的少年长了极温和的眉目,并不像传说中暴虐的秦人。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可是思慕一个人的眼睛,思慕一个人的笑容,思慕一个人说话时候微低的声调,都由不得自己。那仿佛是一个诅咒,让她一次一次到这里来,明明不过是邯郸最常见到的落魄王孙,偏偏成了少女梦中最亮的明月,最柔和的风,最绮丽的风景。
异人也逐渐习惯在每日里下午,伴着朝霞起第一道风的时候,有盈盈浅笑的少女上门来,正烟花三月,草长莺飞,去清浅的河边垂钓,又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踏青,山极陡峭,风极柔和,水碧如天,各色的花缀了满地新绿,正是赵国的浴青节,男女相对而歌,喧哗热闹。
青罗拽衣起舞,翩若惊鸿,一舞毕,四下里轰声四起,喝彩不绝,有年轻男子拥上来,一曲接一曲地献歌,青罗得意非凡,特特到异人面前,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你要不要,上来唱歌给我?”
异人默默然笑,将织了两个时辰的花冠拿出来,郑重地戴在少女头上——他并不是不想上去献歌,但是那时候他还总梦想着,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咸阳去,可以带青罗回咸阳去,将夫人的凤冠赠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