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欢快地奔至河边,取了大桶的水,迎面泼过来,泼得他全身湿透。
满山满谷都是笑声。
惊蛰鸿雁来,春分玄鸟至,清明上祭祖,谷雨始烹茶。
夏夜里有极明亮的星,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对应了苍穹下的一个人,异人和青罗仰头望去,不知道属于他们俩的星,会不会一直牵手。
再后来,起了秋风。秋风里黄的红的叶落满了庭院,天是极碧的青色。异人和青罗相对而坐,玩这时候邯郸最风行的六博戏,青罗有格外出众的天分,无赌不输,异人问:“小青儿,你就真的这么喜欢赌吗?”
少女偏头想一想答道:“是啊。”
“为什么呢?”
“赌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异人诧异地扬一扬眉,青罗解释道:“赌的时候我才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要失去……才知道拥有过。
异人一时黯然,起身回房,取出平日里用的秦筝来,筝以南山红松所制,音质清越,粗犷如大漠狂沙,幽雅又如高山流水,珍贵非常。
他随手拨了几下,便有秦声大作,他忽尔笑道:“小青儿,你从来没有听过我唱秦风是不是?”
青罗点一点头。
异人于是端坐,凝神拨弦,调转宫声,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遥望可以当归。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初时,声甚高昂,而后渐渐转低,低而无声。
人总要在离开之后才知道思念,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痛惜。家国千里,一个人在邯郸惨淡度日,如浮萍无根,往前往后只觉得茫茫。
茫茫然惶惑和恐惧。
他不是不知道青罗钟情于他,也不是不爱慕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与她一起,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光,这样的快活,让他生出过一日便少一日的恐惧……他什么都不能给她,承诺,安稳,幸福……什么都给不了她。
一个在敌国作人质的王孙,他连生死都不能自主。青罗尚可以说失去,而他,根本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异人双手按在筝弦之上,久久不语,屋中极静,寂静里生出无穷的悲哀来,青罗勉强笑道:“异人,这筝甚好。”
异人垂首片刻,忽道:“本来再过几日,屋中物尽,这筝也必然逃不过被卖的下场,不过既然你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
青罗才要说话,被他制止:“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小青儿,你不要嫌它不好。”
语至尾声,涩然不能成调。
青罗凝视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抱筝而去。
他给的是他的心,他说得清楚,她听得明白,珍之重之,视若无价。
四长平之战
客居邯郸已经四年。起初异人希望有朝一日父亲或者祖父会想起自己,接自己回咸阳,后来只希望秦赵停战,他可以不必将府中家什拿去当卖,一件,又一件……就如同他与青罗相守的日子一样,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的时光……越来越空的屋舍,饥寒的亲随,再后来……渐渐就绝了望,因为事情往最坏的方向飞速发展下去: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军围赵一月有余,魏信陵君引兵来救,五国联军出击,秦军退,又一年,秦军卷土重来,秦昭襄王亲自督战,决战于长平,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军四十万。
消息传来当日,邯郸城中哀声大作,有激愤者想起平安巷里有秦国质子,纷纷道:“杀了他、杀了他!”
一人高呼,便有上百人响应,举起火把向平安巷去。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个下午,天色微阴,有小朵透明的云在晴朗的天空中微微流动,异人居于室内读书,放下书简的时候想一想,怎么青罗还没有到,想起她笑时如弯月的眼眸,不自觉笑一笑,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公子,有大队人马向这边来了。”
笑容一僵,知这一日终于到来,只静了片刻,问:“还有多远?”
“不过百十步了。”
异人当即召齐了下人,吩咐道:“你们看这宅中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拣了去,能走就走,若我不死,再回来不迟。”
有人呜咽,亦有人坚持留下,但大部分的人都取了财物,磕头离去。
宅子里越发空荡了,只听“哗啦”一声响,大门尽碎,数十乱民大喊着“杀了他!”蜂拥而入,多老弱,然而看他时候的眼神,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烧,火舌直舔到面上来。
乱民将他团团围住,商议将如何处置他。他泰然坐于当中,只想:原来生与死只隔了这么近的距离,原来他在死之前,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悄悄叹一口气,不是不遗憾的。
正纷乱时候,有兵甲之声渐近,步履整齐,井然有序,眼见得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中出一人,白衣素甲,铿锵道:“奉王命前来保护公子!”
乱民为军队的所慑,气势为之一泄,但人心不服,有人大声喊道:“秦,我死敌也,将军何以为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闻者无不想起战死的亲人,怆然涕下,场面又乱起来。
忽有一女声清锐:“赵,亦大国也,战败而斩质子,岂不为天下所笑,此其一;我新败,元气大伤,和约初订,若杀质子又引秦军复来,则赵地男儿,尚有余存乎?此其二;国君无令而擅杀人者,按律当斩,抗令者,亦当斩,此其三。有三不可杀,诸位仍将杀质子乎?”
话音落,满殿无声,而悲泣不可止。
而后乱民逐渐退去。
异人抬头,看见少女面上肃然,纤手握剑,举止间杀气充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是难过,难过到十分。
忽又听得一声长叹,一男声悠悠然道:“小青儿,这下你满意了么?”一华服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来,异人认得,那是赵王幼弟,长安君。
长安君信步走到异人面前,上下看他几眼,道:“王上令李将军前来取公子人头,小青儿……你如何同他交代?”
异人面色一白,却见少女昂头来,一字一顿说道:“我,将和亲齐国。”
轰然,如山之崩。
多少年之后,他已经渐渐记不得他在赵国所受的屈辱,记不得那些缩衣少食的困窘,记不得怎样整夜整夜难眠地思念远方的故乡,他甚至想,也许有一日,他会忘记青罗的名字,忘记怎样与她相遇,忘记曾怎样深深相爱,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那个少女昂起头来时,那样倔强和决绝的神情,不会忘记那一刻他有多想伸手去抱住她大哭一场。
因他那样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到要一个女子的庇护才能够苟活,无能为力到要他爱的女子为之付出终身的代价。
那样深切的痛楚,那样深切的怨念,那样深切的屈辱,秦人的热血在温和到近乎懦弱的秦王孙身体里沸腾起来,烧得他双目灼灼,绝望之中生出的狠意,就仿佛秦地的狼。
秋风过境,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长日将尽的时候,有人来访,紫衣长裳,一揖到底,他说:“惟有先光耀公子的门楣,才能光耀我吕氏门楣,所以,请公子暂向我吕氏借力。”
日后青史将记下这个人的名字,记下他在这一日说的话,却没有人记得那一日秦国的公子嬴异人是怎样狠狠地说出那四个字:“然君所愿。”
命运开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玩笑,历史的车轮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改变走向,车轮之下,少女的笑靥,少年的决心,和着他们的青春年少,都碾作尘埃。
五筝如我心,长伴君侧
异人得吕不韦资助,广交宾客,得士人无数,一时名声鹊起,咸阳亦有所闻。吕不韦又使人贿安国君爱妾华阳夫人,说异人种种好处,思乡尤切,因慕华阳夫人出身楚国,异人改名子楚。华阳夫人大悦,劝说安国君立异人为太子,迎异人归国。
这时候已经是秦昭襄王五十年,消息传来已久,但是咸阳方面迟迟没有动静。异人心中甚忧,恰吕不韦摆酒相邀,见他如此,便道:“公子不日将回咸阳,为何愁眉不展?”
“正为不知何时能回咸阳而愁。”
吕不韦道:“公子尚愁,让我等如何自处?”
异人看着这个精明的男子,不说话。
吕不韦笑道:“公子回咸阳之后,如龙归大海,可翱游九天,而我吕不韦再无用武之地,则为公子所弃矣。”
异人低一低眉,问:“公当如何?”
吕不韦双手一拍,便有丽人翩然而出,容色殊丽,吕不韦道:“欲与公子结秦晋之好,公子意下如何?”
秦王孙嬴异人大婚惊动了整个邯郸,连赵王也有礼相赠。贺礼琳琅而置,十弦筝默然湮没其中,问是何人贺礼,答曰:长安君。
自然是长安君——青罗是长安君庶女,长安君在齐国为人质之时与侍婢所生。
成亲那晚有很好的月亮,银色的月华铺得整个宅院都亮如白昼。他在月下弹筝,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想要描摹出她笑时的明艳,想要忘记最后见面时候她肃杀的容颜,但终是不能。
——他与她,王室里最无足轻重的两个人,为别人所操纵的命运,生死都像是一个笑话,如果说之前还幻想自己拥有些什么,可以失去些什么,到兵刃加身的那一个下午,终于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世上的幸福与欢喜,并不是他们可以拥有。
她爱着他,所以替他做这个决定,以一种惨烈的姿势挣扎,义无返顾地押上他的终身与她的终身,和天下豪赌一把。
这个决定成全他嬴氏不世功业,也成全他与她,相忘于江湖。
自此以后,他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喜欢赌,为什么她要说愿赌服输,因为他与她之间,是早已注定不得善终的结局。
长歌如泣,肝肠寸断。
更深露重,赵姬抱衣而来,他伏身去,有鲜血涌上喉中,张口,血染筝丝。赵姬跪而求道:“公子保重。”
多年之后,同样月光明朗的晚上,他一个人在月下徘徊,这时候他已经回了咸阳,祖父死了,父亲也死了,他南面称王,并魏赵之城,吞三晋之地,海内震慑,天下惶惶。
再没有人能让他那样屈辱那样愤恨那样无能为力,但是他总还是不断梦见她,梦见她对他笑,梦见她说:“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笑嘻嘻的面容。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在成亲前日托人送信至长安君府上,说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并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但他总恍惚觉得,她是来过的,她一定是来过的,只是……不肯出来见他。
相见不如不见,他并不是不知道——如果她跟他走,他根本就出不了邯郸。
他成亲的第二年,青罗以赵国宗室女的身份远嫁齐王,得齐王宠爱,立为王后,次年生子,立为太子。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多年,到齐王薨的消息传来,他终于忍不住令使者送玉连环至齐,问她能不能解。
相思如连环,连环何解,相思何解。
那样欢喜快活的一段时光,终于都成云烟——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别人的妻。
嬴子楚仰面看明月如轮,只觉得眼角干涩,一滴眼泪也无……到底多年过去了,到底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多情少年,到底,他们都回不到当初。
有侍从来报:“文信侯求见。”
“何事?”
吕不韦伏首答道:“回陛下,明日将朝议伐齐之事,臣愚昧,不敢擅专。”
他总说他愚昧,其实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终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子楚黯然一叹,低声道:“我有生之年,再不必提起伐齐之事。”
“是,陛下。”
“还有事么?”
“回陛下,臣得到一样东西,不敢隐匿,特来呈献给陛下过目。”
秦王子楚接过文信侯递过来的拓本,是极纤秀的四个字:筝如我心。
顷刻之间,泪如泉涌。
公元前247年5月,嬴子楚暴病身亡,谥号庄襄王,葬时别无他物,只有生时珍爱的十弦秦筝。
消息传到齐国,举国欢庆,都以为秦王既死,新王年幼,则天下大患得解。而这时候齐国的君王后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殿堂之上,苦苦地想:如果,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一次,我是不是该跟他走?
附一:文中两首秦风,皆取自长篇小说《大秦帝国》,非原创;
附二:秦庄襄王(前281年-前247年),本名异人,后被华阳夫人认为嗣子,赐名子楚,曾在赵邯郸为质,景况窘迫,遇卫商人吕不韦,被认为奇货可居,得其力归国,孝文王死后继位,在位三年,病死,葬于葚,其子嬴政一统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