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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死在东西方(3)

赫克托尔最后拼死一战,终于不敌阿喀琉斯,被刺中倒下了。这时他恳求阿喀琉斯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交还给特洛伊人,但遭到了暴怒的阿喀琉斯拒绝。赫克托尔断气前谴责了阿喀琉斯的铁石心肠,随后“死把赫克托尔的话截断了,他那脱离躯壳的灵魂张开翅膀飞往哈得斯之宫,一路痛哭着它的命运和它留下来的青春和壮志……”

这位希腊人的主要对手,特洛伊的英雄主将,死的时候全无人们希望看到的慷慨激昂、气壮山河的场面。相反,英雄在死亡面前曾畏首畏尾,仓皇战栗;也曾设想过向敌人乞求,甚或出卖国家……总之,平素里隐藏甚深的怯懦,在死亡降临时突然暴露得一览无遗。这就是复杂而又健全的人性:人的本能是乐生恶死的,特别是天真烂漫的古希腊人。

对生命留恋和对死亡憎恶的人,决不仅止于赫克托尔;《荷马史诗》中所有的希腊英雄个个如此。克尔吉女神命令奥德修到地狱去寻找盲人泰瑞西阿,以听取他的预言。奥德修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母亲的亡灵——

……我真想要拥抱我死去的母亲的魂灵。我三次向她跑过去心想要抱住她,但是三次她都像影子的幻梦一样,从我手中溜走了。这使得我心里更加痛苦。我对她激动地说道:“我的妈妈,我很想拥抱你,虽然是在阴间,你为什么不能留下,让我们彼此拥抱,让我们冰冷的悲哀得到安慰呢?你难道是可怕的波瑟丰妮遣来的一个幻影,只来增加我的悲伤与痛苦的吗?”

我这样说。我的尊贵的母亲回答道:“啊,我的最不幸的儿子,宙斯的女儿波瑟丰妮并没有欺骗你。一般世人死后都是这样的。人死后骨肉分解,被烈火的强大力量消灭掉。一旦生命离开白骨,灵魂就像梦幻一样飞走,到处飘浮。你快快回到阳世去吧,你要好好记住这一切事情,以后好告诉你的妻子。”

母亲的魂灵消逝后,奥德修又从排队等候喝羊血的鬼魂中,认出了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和英雄阿喀琉斯的魂灵:

在女神波瑟丰妮把那些柔弱妇女的鬼魂驱散到各处之后,就来了阿特留之子阿伽门农的鬼魂。他面容沉郁,四周集合着同他一起在埃吉斯陀家里死去的战士的鬼魂。他喝了乌黑的羊血,开始认出是我。他大声痛哭,流了很多眼泪,向我伸出手,希望能够接触到我。可是他不像从前那样身体矫健,这时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看见他,感觉怜悯,流下泪来……

在与阿伽门农泪眼相向之际,阿喀琉斯和另外几位希腊英雄的魂灵也来到了。奥德修对阿喀琉斯的魂灵说:

“阿喀琉斯,我看从古到今没有比你更幸福的人了。你从前活着的时候,我们阿开亚战士对你像天神一般尊崇,现在你在这里又威武地统率着鬼魂们。阿喀琉斯,你虽然死了,你也不必悲伤。”

我这样说,他立刻回答道:“光荣的奥德修,我已经死了,你何必安慰我呢?我宁愿活在世上做人家的奴隶,侍候一个没有多少财产的主人,那样也比统率所有死人的魂灵要好……”

此时的阿喀琉斯,对死亡是那样地厌恶,以至宁可人间为奴,也不做鬼王。但是他在生前,却毫无悲悯之心地杀死了赫克托尔,并且将敌人的尸体倒拖在战车后,残忍地撕裂着赫克托尔父母的心。在《荷马史诗》中,死亡在人心灵中引起的震颤,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

就像这样,赫克托尔的脑袋在尘埃里打滚儿。他的母亲看见他们这样对待她的儿子,就扯她自己的头发,大声痛哭着把她那个漂亮的面幕从她脑袋上拉下来丢掉了。他的父亲伤心得不住呻吟,他们周围的人也一齐接声痛哭,整个城市都陷进绝望中了。从它那高峻的城头直到最低的街巷,大家都在那里哭,就连伊利翁整个都着起火来也没有这么大的哭声的。那普里阿摩斯在恐怖中奔往达耳达尼亚的城门,意思是要出城去,大家好不容易把他阻拦住了,他就爬行到粪堆里,一个个叫着名字向大家哀求。“朋友们,随我去吧,”他说道,“你们照顾得我太过分了。让我独自到阿开亚人的船上去吧。我要去向这个没有人性的怪物求告,他也许会因赫克托尔的年轻而感到羞愧,因我年老而觉得怜悯……我那许多儿子都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被他屠杀了。这许多的儿子我都要痛哭,可是有一个我哭得更加厉害,使我更觉伤心,简直要把我伤心到坟墓里去的,那就是赫克托尔了。啊,我恨不得他死在我的怀抱里啊……”

这就是那普里阿摩斯痛哭流涕说的一番话。所有特洛伊的公民都加进了他们的哭声,现在赫卡柏也领导着一班特洛伊女人开始一场辛酸的恸哭。“我的孩子啊!”她哭道,“啊,我真命苦啊!现在你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里受罪呢?你在特洛伊,无日无夜地都是我的骄傲……现在死和命运已经把你带走了。”

为了阻止阿喀琉斯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拿去喂狗,年迈的父亲决心放弃国王的尊严,不顾赫卡柏王后和全体特洛伊人的反对,携重金去到了希腊军营中,匍匐在仇敌的膝前,双手抱住对方的膝头,连连亲吻仇敌那双杀了他许多儿子的手。他哀哀地求告道:

“最最尊敬的阿喀琉斯,”他说道,“想想你自己的父亲吧,他是跟我一般年纪的,除了悲惨的老景之外,是什么都没有了的……但是他,至少总还有一种安慰。他知道你还没有死,是天天可以指望他的爱子从特洛伊回去的;至于我,我是完全破产了。我本来有过这个广大国土里最好的儿子,现在一个都不剩了……我带上这些辉煌的礼品到阿开亚人的船舶来,就是为要向你把他赎回去。阿喀琉斯啊,你要敬畏神明,可怜可怜我,想念想念你自己的父亲,我比你的父亲更应得到怜悯,因为我已经逼不得已做了一件从来不曾有人做过的事情了——我已经把那杀我儿子的人的手抬到我嘴唇上来过了。”

这是魔鬼听了也会心软的哀告!为了得到儿子的尸体,贵为国王的父亲,竟不惜亲吻那双杀过自己儿子的仇敌的手!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却经历了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为了遵照神谕,他必须杀掉自己的女儿,否则希腊舰队不能出航。女儿伊菲革涅亚并不知情,只是感觉到父亲要杀害她。一个稚嫩的少女,面对死亡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父亲哟,假使我有俄尔甫斯的可以感动石头的神异声音,我将用雄辩的话引起你的同情,但是,唉,我没有这能力!我只有哭泣并用双手代替橄榄枝抚摸你的双膝。不要让我这么年轻地就去死,大地的光辉是可爱的,不要逼我走进黑暗的地府里去……将你的心肠放软些,怜惜我吧。对于人,再没有比生命更可爱的!在悲惨中生活也胜于最光荣的死!

——斯威布:《希腊的神话与传说》

在悲惨中生活也胜于最光荣的死!这就是古希腊人对生死的经典看法。惟其如此,他们才会毫不遮掩地表达他们对死的厌恶。悲剧大师欧里庇德斯(Euripides,前485—前406)曾在他的著名悲剧《美狄亚》中,用大量篇幅着力渲染了死的可怕:美狄亚毒杀了夺去她丈夫的情敌,有人向她报告了公主死时的惨相——

这时候我看见那可怕的景象,看见她忽然变了颜色,站立不稳,向后面倒去,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幸亏是倒在那座位上,没有倒在地下。那里有一个老仆人,她以为是山神潘或是别的神在发怒。等到她嘴里吐出白沫,眼里的瞳孔向上翻,皮肤上没有了血色,她便大声痛哭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叫喊……那可怜的女人由闭目无声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发出可怕的呻吟。因为那双重的痛苦正向她袭来:她头上戴着的金冠冒出了惊人的、毁灭的火焰;那精致的袍子,你的孩子献上的礼物,更吞噬了那可怜人的细嫩的肌肤。她被火烧伤,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逃跑,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地摇动头发,想摇落那花冠,可是那金冠越抓越紧,每当她摇动她的头发的时候,那火焰反而加倍地旺了起来。她终于给厄运克服了,倒在地下。除了她父亲而外,谁都难以认识她,因为她的眼睛已不像样,她的面容也已不像人。血与火一起从她头上流下来,她的肌肉正像松脂泪似的,一滴滴的叫毒药的看不见的嘴唇从她的骨骼间吮了去,这真是个可怕的景象!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前496—前406)在描写死亡时,手法跟欧里庇德斯略有不同,他要人们去体验死亡的痛苦,而不是去观察。在《特刺喀斯少女》中,他让赫拉克勒斯直接上场,展示了濒临死亡时的惨痛: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被怪兽诓骗,将它沾血的长袍送给丈夫穿上,结果长袍被火一烤便像无数毒蛇咬噬赫拉克勒斯,使他“痛得连骨头都战抖起来”。痛苦不断加剧,到了他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后已使他近于发狂了——

宙斯啊,我到了哪里了?我躺在什么人中间忍受这无穷尽的痛苦?哎呀呀!这可恶的病痛又在咬我!哎……

……你们是哪里人,希腊人中最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这苦命的人多少次为希腊人在海上、在各处树林间清除妖怪,累得我要死。但如今,在我害病的时候,怎么没有人带着火或剑来使我免于痛苦?唉,唉,怎么没有人愿意前来,从我这可怜的身体上使劲砍下这颗头颅?哎呀呀!

儿啊,你在哪里?这样,这样抱住我,扶我起来。唉,唉,我的命运呀!

这可怕的病痛又冲上来,冲上来毁灭我,这无法医治的恶毒的病痛啊!

冥王啊,请你接待我!宙斯的闪电啊,请你烧毁我!主啊,扔下你的霹雳,父亲啊,扔到我的头上吧!因为这毒物又在咬我,又在恶化,蔓延!我这双手啊,这双手啊……

哎呀,哎呀,我完了!毁灭了!再也看不到阳光了!哎呀……

那么普通人的死呢?痛苦吗?如果目睹他人之死呢?如果亲手杀死他人呢?阿喀琉斯因为朋友帕特洛克罗斯被杀而伤心欲绝。可是他自己不但很快就杀死了赫克托尔,而且当众侮辱赫克托尔的尸体。太阳神阿波罗是人类理想男子的标本,可是如此俊逸的美男,却能毫不手软地剥掉敌人的皮!罗马的圆形竞技场内,成千上万酷爱自由、礼赞生命的漂亮公民们,会一致对胜利在握的角斗士大喊:“杀死他!杀死他!”他们渴望看到血,看到格斗中失败的一方被残酷地杀死,而且死得越痛苦越好!直到今天,人们仍能够从西班牙的斗牛场中,看到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或高智前卫的时髦男女们嗜血的本性。

对于古希腊罗马人的民族性格,大多数哲学家有一种共识:他们是发育健全的儿童:纯真、质朴,充满活力。这看法也许是对的。不过这儿童却有着孩子的残忍——他们会亲手撕碎一只蝴蝶,或将一只小鸟吊死。他们也许还很倔犟,一定要把伙伴摁到地上才肯罢休——这种天性被称为“勇敢”,或者更斯文的说法是“尚武”。这就是特洛伊战争能打起来的原因;这也是亚历山大能够席卷欧亚非三大洲、斯巴达人能够抗击波斯的原因……

怕死,然而好斗;珍视生命,却并不设计彼岸;爱美,但却可能作恶。希腊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具创造力的民族,同时也是最早意识到人性恶的民族。关于这一点,不妨听听他们的哲学家怎么说……

2.认识自己!

当今一切被称为“现代”的文化,都跟希腊有关。因为眼下是欧风美雨的季节——西方文明在领导着全球现代化。毫无疑问的是,希腊文化是全部西方文明的母本,哲学与科学都诞育在那里。

然而在论及死亡这样沉重的课题时,得天独厚的希腊哲学家,却未必能有他们的东方同行那么从容睿智,那么高蹈空灵。希腊太自由了,哲学家太幸福了。爱琴海西岸有取用不竭的国家财富,爱琴海东岸有工蜂一样的亚细亚奴隶。神给哲学家分配的工作就是沉思、辩论、演说,以及晒太阳和用锡杯喝葡萄美酒……

安纳托尼亚沿海的米利都,就是这样一个喝酒晒太阳的好地方,因而从这个小小的城邦里产生了世界绝对一流的学者,如泰勒士、阿那克西曼德、毕达哥拉斯之类精英人物。

泰勒士(Thales,前624—前547)被人们誉为世界第一哲学家,因为比他还要早的职业哲学家似乎没有见诸史册。人们容易记住泰勒士是因为两件事:他让那些嘲笑哲学无用的人亲眼看到,只要哲学家愿意就能凭借知识赚很多钱——他根据气象观察,在橄榄油生意中狠赚了一大笔;第二是,他只用几个字就树起了一面旗帜,引来无数天才的思想家奉献出毕生智能。这几个字就是刻在科林斯神庙中那句不朽的格言——“认识自己”!泰勒士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这很容易理解,对于生活在海边并且命运与航海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来说,水乃是他们肉体与精神两方面的依托。在泰勒士看来,人的灵魂也是由水构成的某种具备运动能力的东西。

这样,泰勒士就提出了一个粗线条的理论框架:水是万物的本原,万物终将归复为水。

跟泰勒士基本上同时代的米利都另一位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ros,前610—前546),则提出了“气本原”论,认为世界本原是气,人的灵魂由气所派生、构成。爱非斯学派的领袖人物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前540—前480)却认为,灵魂是一种由湿气里蒸发出来的火性物质,渗透弥漫在人的全身,没有边界,有思想感觉,甚至有认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