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的印象是,这个来自于东山洞庭的后人,热衷于西式生活。想必他从小就因家人而浸染了“西方”的文化。事实上,包括席德柄在内,席正甫的很多孙辈都被送到国外读书。席德柄曾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学习,并获工科学士学位。席德懋则是在1912年自费赴英国留学,1916年获商科硕士学位后归国。另外,席裕昆的次子席德炯先后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及哥伦比亚大学矿科,分别获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
日后还有席裕成次子席鹿笙的两个儿子与镐、与锠二人先就读于圣约翰大学,后赴美国留学,并定居在美国。应该说,席正甫长子这一支在整个家族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因为在席正甫去世后,是席裕成继承了他在汇丰银行的买办位置;席裕成东平路1号席德柄故居,现为“席家花园”酒店。
死后,又由席鹿笙继承,直到1929年12月6日中午,席鹿笙在福建路一品香菜馆给自己的警犬买牛肉,不料被6名绑匪枪杀,这才结束了席家连续三代人担任英国汇丰银行买办长达55年的历史。因为此时的与镐、与锠年岁还小,一个大约8岁,一个7岁,无法接任买办职位,于是“便宜”便落在了汇丰银行副买办龚子渔的身上。
这并不意味着洞庭席氏在金融上的荣耀就此易手。因为此时席德柄和席德懋已经成熟起来,及时地填补了席鹿笙死后留下的空白。
在北京政府财政部秘书、清华学校卫生工程师、江海口内地税务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转了几圈之后,1931年5月,席德柄出任江海关监督、江汉工程局局长。这个阶段的他已经开始小有名气,而且收入不菲,除了住在花园洋房,家里还有司机、园丁、厨师等五个佣人。他娶的媳妇也同样来头不小,是浙江湖州双林大户的千金黄凤珠。他们婚后生了席与文及七个女儿。这位黄家千金同样不俗,她会阅读外国报刊,会按照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的穿着,自己编织成衣。她的女儿们每次出门,七个女儿像七仙女似的,美丽时尚,总会让人眼前一亮。
弟弟混得风生水起,哥哥席德懋自然也不落下风。刚回国,他就和弟弟一起合伙做国际汇兑生意。初试身手之后,席德懋又在1925年受聘为上海华义银行买办;1928年新中央银行成立时,受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之聘,出任该行的发行局副局长,不久兼外汇局局长;1934年3月,任中央银行业务局局长;1935年,又兼交通银行常务董事。这段时间内,他在外汇业务上展现出了过人的能力,打破了以往外资银行对中国国际汇兑市场的垄断局面。此后,在宋子文的支持下,席德懋“跳槽”到改组的中国银行,先是挂名中国银行董事多年,并于1948年5月间出任了总经理。
这个时期的中国金融业也经历了一个从银行井喷到萧条的过程。
自中国通商银行成立之后,中国人创办银行的热情由此高涨。官方有1905年成立的户部银行,后改组为大清银行。交通银行也由邮传部在1907年奏设。辛亥革命之后,在孙中山的主持下,有一定基础的大清银行又改为中国银行,以此来扶持新政权。1923年,已成为孙中山秘书的宋子文,奉孙中山大元帅令筹建中央银行,并在1924年8月成为该行行长。
而在民间,先是由“清一色”宁波帮商人合资经营的四明储蓄银行于1908年在上海开业,它是中国首批真正的民营银行之一。日后在宁波帮手中,又不断冒出许多家有特色的民营银行:
刘鸿生创办的银行叫煤业银行,秦润卿创办的叫棉业银行,邬挺生创办的叫上海百货银行,严叔和创办的叫上海女子银行,黄楚九创办的则叫上海日夜银行……
与之相对应的是,“在中央权威缺失的北洋时代,具有独立发展意识和现代经营思想的银行家群体崛起。南京国民政府前期,银行家的黄金时代依然延续。1915—1935年,是银行家大有作为的二十年……然而,从1935年开始,白银风潮和国民政府金融统制政策的双重挤压,使银行业遭受沉重打击,银行家群体节节败退。随着世界经济危机深化、日军侵华不断推进,集权政府下的统制经济,为越来越多的朝野人士所认同。对现代政治有着深刻理解的著名学者蒋廷黻和丁文江,甚至提出了‘新式专制’、‘新式独裁’的概念,期望强有力的集权政府对内加快建设,对外抵抗侵略;向来推崇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宋子文的思想也发生逆转,主张政府实行强有力干预的统制经济政策……在实施金融统制政策下,国民政府一步步加强对银行业的掌控,银行家失去了早期所具有的独立自由的光芒”刘诗平:《银行家的风流云散》,《财经国家周刊》2012年第26期。。
这一银行业从井喷到萧条的过程也给洞庭席氏的发展带来了一个“转折”,那就是当买办越来越不吃香了。一方面,中国人自己办的现代银行越来越多,国家和企业对于外国银行的依赖越来越小。另一方面,大量的留学生从国外回国,像宋子文这些财政大员本身就是留学生,他们自己就能够与外资银行直接沟通和协作,不需要买办在其中作为中介了。如此一来,买办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席德懋进入新中央银行而后入主中国银行的一系列动作,也是对洞庭席氏的发展势头的重新拉升。他是宋子文的得力助手,其与宋子文之间的关系,也为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宋子文和他弟弟席德柄应该在国外留学时就已认识。两人一个在哈佛学院读书,一个在麻省理工学院读书,两所大学正好在横贯波士顿市中心的马萨诸塞大街的两头。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缘分。日后,宋子文回国之后,曾在上海滩到处找事做,也到外国股票公司碰运气。但他运气很不好,经常碰壁,还亏掉不少钱。在困境中,是席德懋的父亲席裕光拉了他一把。这份“投资”显然收到了丰厚的回报,当宋子文当上了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部长后,特意拎着一皮箱美金来到席家,两人从此成为莫逆之交。日后,席德懋又将自己的小女儿席梅英嫁给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两家的关系愈发亲密。
这种依托权力,并将自己与权力紧密捆绑的做法,很有其爷爷席正甫的身影和“风范”。尽管这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商人阶层自身的不安全感,但在权力不安全时,往往又会被权力拿来做替罪羊。席正甫虽然是红顶商人,但他只是利用这个光环为自己的商业铺路,席德懋却主动投身官场,成为职业的金融官僚,丧失了银行家的独立精神。事实上,他的特长是金融汇兑的实际操作,但当时中国银行处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之上,他就任中国银行总经理简直就是为自己找麻烦。1949年8月,他以代理理事名义赴美国,参加国际货币基金及世界复兴建设银行年会,此后即留在美国治病。
1952年1月24日,席德懋在美国纽约逝世,终年60岁。
席德懋对中国金融业的发展付出了诸多努力。也有人设想,如果不是后来他投身于官场,他会如其祖辈一样,成为一位不错的职业经理人。
席德柄的人生轨迹虽然没有席德懋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但他在1937年6月30日,也跻身“中央”的序列,就任中央造币厂厂长。和他哥哥席德懋一样,他以个人之力也难以挽回整个时代的局面——随后没多久爆发的抗战,让他的生活一波三折。造币厂很快就被日军占用了,席德柄只好去了重庆,在财政部重庆复兴贸易公司当总经理,负责从美国进口战略物资。而此时,他的妻子和一群儿女仍留在上海。为子女安全和前途考虑,他先后将儿子席与文和两个女儿老四、老五——席与明和席与萱送去美国读书。此时大小姐已经病逝,老三席与昭也已出嫁。岂料太平洋战争爆发,误传女儿乘的邮轮被炸,妻子黄凤珠受到致命打击,身体大亏,虚弱的身子再加上战时药品紧张,没能得到及时有效医治而去世。一代名门之后就这样撒手而去,留给了席德柄和子女无尽的伤心。等熬到抗战胜利,虽然他在1946年2月20日被免去造币厂长的职务,但回到自己在上海久违的家,还是让席德柄感到很幸福。随后他出任了上海最大的、也是中国第一家面粉厂——阜丰面粉厂的总经理。但在一次外出旅游中,因为车祸,他又痛失幼女席与韵。1948年,他将另两个女儿席与时、席与景送往美国读大学。这样一来,上海除了这座花样大洋房,似乎再也没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了。八年抗战加上几年解放战争,让他乃至整个洞庭席氏都元气大伤。“政局波动,金融行业最容易受到冲击,席家经营的钱庄、典当或任职的银行,几经折腾,大多一落千丈。所以,有人说席家是‘成于金融,败于金融。’”马学强:《席氏家族与上海》,《中国企业家》2006年第12期。所以,退休后他也去了美国,和陈立夫等在纽约郊区经营一家小农场,直到1968年去世。
席德柄留下的房子,在今天成了一个叫席家花园的连锁酒店的旗舰店。虽然酒店的名字和席家有关,但经营的人已经和席家毫不相干,做的是本帮菜。其中,水晶虾仁和蟹粉豆腐都是地道的“上海味道”,价格是私房菜的档次。有一次,席与昭、席与明从美国回上海,还曾去那里吃饭。席间发现邻桌也坐着姓席的一家人,父亲席德成,儿子席与文竟与她们的兄弟同名,女儿席蓓莉是徐汇区政协委员、徐汇区中心医院老年科主任医师,在医学界亦小有名气。她们还发现,大门口墙上贴着的关于这栋房子的历史并不准确,上面说房子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席正甫,另一个是“中央银行行长席德懿”。事实上,席德懿是她俩的姑姑,而席家从来没有出过中央银行行长。她们的伯父席德懋倒是做过银行系统的高管,是中国银行的总经理。可是,店家却没有更改的意思,她们也就不再多说。
这两位当年被黄凤珠仔细打扮过的乖乖女,有人曾在外滩十八号见过,姐妹俩说话很轻,跟人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每吃完一道菜,姐妹俩就掏出化妆包补妆,口红、唇彩、粉饼,三道程序一道不漏。
时间抹去了风尘,错开了地位,改变了人情,却改变不了席家当年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