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石狮,在这片没有任何物质资源却唯一不缺乏激情的热土上,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横空出世既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同时他们的经历也充分印证了一方水土的性格与特点。
浪子的心情
就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命运
就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闽南歌曲《浪子的心情》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鸟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
当市场经济的幽灵30年前缓缓降临中国大地时,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梦想家们也即刻踏上了一段不寻常的旅程,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时代为自己贴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标签——企业家。
如果要为这些后来被称为企业家的先行者们画一组群像,或许可以这样描述: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没有受过正规的专业教育,甚至都有些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但同时,他们又都具备印第安人的冒险精神,敢于同命运博弈,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在荆棘密布的丛林里奋力蹚出一条小路,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并没有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
他们是时代的产儿,时代曾经赋予他们空前广阔的舞台,让他们得以尽情挥洒自己的豪情和感性,但他们的身上也同时不可避免地烙下了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特征,演绎了他们所有的悲情与欢欣。
令人欣慰的是,一部中国市场经济的发轫史同时也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的生存史。短短30年来,中国的企业家从无到有,从卑微走向强大,从底层走向主流,从一群局外人汇聚成了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阶层,无论站着还是倒下,他们的每一个故事都注定演化为一个时代的传奇与标本。
时至今日,随着一个商业化年代的滚滚而来,企业家这几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儿已经被世俗赋予了太多情感的外衣。在人们的眼中,他们或者是财富和权势的代言人,是不可一世的时代宠儿,是仰视的对象,但有时又忽然成了道德批判的焦点,成了罪恶的渊薮,成了宣泄情感的出口,以至于今天我们仍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这个极为独特的群体,最终给他们一个清晰的说法。
因此,在讲述石狮企业家这个群体的命运里程之前,让我们先把这些附着在企业家身上的复杂情感抛在一边,重新走进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重新回到记忆的深处,重新回到这个群体的童年。
事实上,任何小小的章节都无法容纳下哪怕是随便哪一个企业家的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石狮,在这片没有任何物质资源却唯一不缺乏激情的热土上,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横空出世既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同时他们的经历也充分印证了一方水土的性格与特点。
2008年春夏之交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群年轻的石狮人来到厦门寻找一位传说中的当地企业家,与其说这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访谈,不如说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对历史的回访与追忆。
当这群年轻人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几经辗转,终于叩开了藏在一座写字楼里的一扇办公室小门的时候,这个传说中的“名字”面带笑容地走了出来。他的面貌与年龄显然不相符,身材精瘦、目光灵活,让人无法想象他已经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颠簸的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在握手的那一刻,年轻人们仍能感受到他的力量。每一个细节都说明,他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人。
或许是年轻人一时无法找到回到历史的切口,或许是因为这位企业家觉得自己还没有到怀旧的时候,对于过去的一切他都选择了沉默。没有人真正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侧影,耳畔回响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20世纪80年代的石狮曾经家喻户晓。他曾经属于一个时代,而今天的他仍坚守着自己固有的信念走在路上。
在沉默面前,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让我们不妨先小心地揭开属于他的一页页历史档案。
这个名字曾经在石狮这块土地上创造了无数个第一:泉州地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名牌产品,他所生产的“爱花”牌胸罩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第一个走出石狮在全国20多个大城市扩展销售网点;第一个把自己的产品摆在了当年上海南京路和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柜台上;第一个大手笔建起敞亮的标准厂房而不再是传统的小作坊;第一个试图以现代企业制度取代传统的家族式管理;第一个试图大规模搞集团化、尝试企业多元化发展的农民企业家。
但今天的石狮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另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第一。在石狮人的记忆中,他几乎涉足过所有的行业,他曾经养过蜗牛,开发过芥末酱等一系列调味品;与浙江后来造出吉利的“汽车疯子”李书福一样,他还曾经打算造汽车,但在谈判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付之东流,于是他转而生产电动车,甚至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称许;他还投资过地产,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满怀豪情地把自己的企业蓝图指向中国最火热的边贸地区。直到今天,他还做着旅游开发,凭借自己的天赋和想象力,把几个无人问津的偏远之地变成国家级的景区。他还时刻准备进军日益火暴的餐饮行业,还梦想着要把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广场重新树起在石狮的大地上。
与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前半生并不太平,可以说是一路疾风骤雨,险象环生。
对宋太平来说,童年的记忆是灰色的。新中国成立前,他的父亲从湖北的天门县逃洪荒来到泉州。天门是另一个侨乡,当地人在战乱年代大多去了马来西亚,没有走成的父亲无力在家乡继续生活,于是一路卖艺乞讨来到闽南,靠制售小“糖人仔”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常常有上顿没下顿。小学一毕业,还没长大的宋太平就开始闯社会了,年幼的他在镇委会当过临时工,脏活累活抢着干,他还学过防治白蚁,养过蜜蜂。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多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帮着养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972年,不到30岁的宋太平就马不停蹄地为集体螺丝厂跑供销,做起了螺丝生意,并很快赚了上万元,成为赫赫有名的“螺丝大王”。这或许也是日后他想进军汽车产业的最早启蒙,但就是因为这个“螺丝大王”的称号也使得他在1976年成了当时批判“资本主义复辟”的黑典型之首。他被人们游街批斗,脖子上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挂着写有“螺丝大王”的大黑牌,每当运动来时,他总是第一个进学习班,第一个被送进深山劳改。
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宋太平才真正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事实上,他并不是当地第一个生产胸罩的人,但没有一个人像他折腾得动静那么大。为了一炮打响市场,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投入1万多元托人从海外买来各种有关胸罩的图书、杂志和样品,然后如同当年他搞螺丝一样,很快按照不同年龄和体形的妇女特点设计出多种胸罩。他甚至还设计出了一种具有记忆功能的胸罩,这种胸罩的软硬程度会随着体温的变化自如收缩,防止女性乳房萎缩,在洗完晾干后还会自动恢复原状。他的设计居然使当时的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二个能生产这种高科技胸罩的国家。
如果要完整讲述宋太平的创业故事,即使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些年衣食住行他都做过了,中国的民营企业曾经试图涉足每一个行业时所体味到的艰辛与甘苦,他都一一品尝过。这些年来,好像走马灯一样,宋太平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任何一个新兴行业的风口浪尖,又在一次次一时的成功之后拼向新的高地。在20世纪90年代中央电视台拍摄的一部叫做《石狮之谜》的专题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带着几乎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豪情,骄傲地对记者勾勒着自己的企业王国,或许那真是一个机会频生的年代,一个无所不能的年代。
尽管宋太平的原籍并不是闽南,他的根却曾经深深地扎在石狮,他的身体里至今流淌着石狮这方水土的血液,他的青春曾在这里燃烧。因此,我们更愿意把他看做是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典型。
宋太平曾经无可置疑地引领过一个时代创业浪潮的风气之先,他的敏感与精明是每一个石狮人所共有的特点。可以想象,他每进入一个新行业之前都对未来抱着玫瑰色的梦想,一旦盯准一个目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激情倾泻在一张白纸之上。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承认失败,尽管他几乎在每一个行当都没有最终修成正果,但令人叹服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无时不留意着每一次新的商机,在他那并不宽敞奢华的办公室的案头,永远都摆满了各种项目的蓝图。
或许在宋太平看来,以往的每一次经历都早已转化为一笔财富,他的目标永远是下一个。正如石狮人所说的那样,在石狮你看不到一个闲人,他们宁肯累死也不愿要饭,他们活着似乎只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冲锋、倒下、再冲锋,任何失败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意味着下一个里程的开始。
冥冥中似乎是一种宿命,对中国的第一代企业家来说,命运总是如出一辙地相似,他们常常从一片令人胆寒的混沌沼泽中飞身而起,他们在生命中的那一个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至今让人们记忆犹新,好像一切都刚刚发生在昨天。但他们又常常在某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戛然而止,人们甚至还来不及替他们感到遗憾,他们的故事就结束了,宛似一颗颗流星划过夜空。
如果日后有人来写一部石狮企业的发展史的话,他一定会听到当地人脱口而出的一个叫蔡友扁的名字。
20世纪80年代,这个名字以其特有的悲壮色彩完成了一场青春的存在,在石狮人的记忆中,或许他永远都是一只奔腾的雄狮,他的难忘之处在于,不知什么原因,这头雄狮突然倒在了路上,从此再没有醒来。在他的追悼仪式上,石狮人自发地请来了18支铜管乐队,近百辆汽车为他送行,500多人的队伍为他送葬,小小的石狮镇一时间哀乐齐鸣,纸钱纷飞,甚至连已经卸任了的福建省委书记项南在得知他的噩耗后都思潮涌动,连夜亲手为他撰写了挽联。
蔡友扁曾经是一个街头浪子,父母给了他坚硬如石的体魄,同时他的性格也像顽石一样令人头疼。
或许在少不更事的蔡友扁看来,年轻从来就是一种挥霍不完的资本,而所谓的浪子不过是血性的代名词而已。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该如何度过之前,他在当地人的眼里曾经是这样一种形象:哪里有纠纷和风波,哪里有欺行霸市,哪里就一定有他的身影,以至于当哪家的孩子哭闹时,实在没办法的父母就会说:“如果你再哭,就让蔡友扁来抓你走!”
但在有些孩子们眼里,蔡友扁却又是另外一种形象:他是他们的保护神,是他们心中无往不胜的功夫之王,他们都愿意跟着这位大哥舞枪弄棒,不管谁受了欺负,只要告诉一声,大哥一定会随手替他摆平。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原来大哥也有苦恼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蔡友扁常常被公安部门请到局里。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作为“福建帮”的“坏头目”,他总是一次次接受苦口婆心的家长式教育,但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枉,因为每一次出手都有足够的理由,他甚至试图给公安人员反上一堂人情课、义气课,实在说不明白,他就一言不发,任凭发落。
如果没有后来,这原本只是一个关于街头古惑仔的记忆,一个曾经动物般凶猛的青春故事,如果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一定还在电影院门前倒卖高价票,继续在街头横行,直到一切都不可收拾。
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人们突然看到蔡友扁在街上叫卖起了冰棍,原本以为又是一场恶作剧,但细一打听,谁知这个坏小子已经退出江湖了,当人们仍然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来到他新开的冷饮门市部时,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没过多久,人们发现他又卖起了猪油渣,可又没过多久,猪油渣店也不见了,店门上挂起了服装厂的牌子,一种人们从未穿过的服装——牛仔裤变魔术般地从这里运出来,再后来,蔡友扁有了一个众人皆知的称号——牛仔大王。
没有多少文化的蔡友扁给自己的牛仔裤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闽狮。1986年夏,蔡友扁一口气将近万条牛仔裤摆在了北京的国际展览中心,不到几个小时就被抢售一空,他马上在《北京日报》上打出广告,向北京人民报告来自福建的消息,一浪接一浪的销售热潮轰动了那个夏天的整个京城。北京大捷之后,蔡友扁又顺势打进黑龙江市场,进而直捣中苏边境贸易,把自己的牛仔裤卖给了高鼻碧眼的外国人,甚至连欧洲、美洲的一些商务代表团都闻讯而来。
实际上,就在蔡友扁演绎着从一个街头浪子到牛仔大王的传奇的时候,整个石狮都充斥着火热的创业激情,无论辈分高低,无论以前干过什么,他们都任由自己的想象力肆意喷发。在他们眼里,任何一个商机都可以瞬间打开一片天地,总是在一个相同的夜晚,几个人不知疲倦地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豪酒一边谈论着即将展开的生意,而天亮后,一家企业就这样诞生了。
这或许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以至于我们在讲述他们的时候总有种挂一漏万之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的石狮人都集体保持着一种相同的姿态:他们或者趴在家里的地板上拼命设计新产品的图纸,或者雄心勃勃地想征服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或者沉浸在一连串的创意中不能自拔,或者刚刚和创业伙伴分手又和新的伙伴一起再次开始,或者又碰巧听到一个会大发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