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人们在谈论家族企业时常常会随口说起这种企业在组织结构上的种种局限性,但很容易忽略一点:对于一个企业来说,一个品牌的成功显然不是一代人的事情。当时的创业者在开拓事业之初忙于经营,常常顾不上孩子的教育,但下一代却往往由于从小就生活在这种氛围之中,不经意间接受了市场经济的耳濡目染。他们或许在连鼻涕都还没有擦干净的年龄就已经知道了一件服装的制造流程,他们会经常听到大人们谈生意经,这种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渐渐融入他们幼小的心灵。或许大人们没有想到,正是这种非刻意的言传身教,最后使孩子们在成人后很快释放出自身的能量,于是我们也看到,石狮企业家们的下一代每每会在市场中制造出自己的声响。
1984年盛夏,第23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召开,自1952年以来,中国第一次派出了由353人组成的庞大体育代表团,正当中国的体育健儿们在赛场上奋勇地争金夺银的时候,石狮人也在自己的家乡展开了更为激烈的竞赛,不过他们不是为了争夺金牌,而是都在为自己的第一桶金而战。
这注定是一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竞赛,也将是一场每个人都会倾尽全力的竞争,当各种版本的财富故事每天都在身边上演,又有谁还能坐在家里,不一头扎进淘金大军的潮流中去呢?
或许对当时的石狮人来说,1984~1985年的确是一个黄金岁月的开始,凡是有些生意头脑的人都通过各种办法一夜致富,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没日没夜地燃烧着这个不过巴掌大的小镇。
一夜之间,小镇上的旅馆火了。看着每天形形色色前来石狮的“朝圣”者,有人马上想到开旅馆,这几乎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要收拾收拾屋子,摆两张床,然后挂个招牌,剩下的事情就是数钞票了。尽管条件极其简陋,天南海北的住客们还是不以蚊虫的叮咬为意,因为在他们眼里,每跑一趟石狮这个“小香港”就意味着一次数额可观的钱财入账,难怪有人把当时的石狮赞美为“商贾的麦加”,这个“麦加”不断刺激着他们的只有一个理由:看起来满街都是洋货,而且便宜得要命。
街上的餐馆也火了,什么“新疆风味”、“正宗川菜”、“朝鲜冷面”、“广州烧烤”应有尽有,这种热闹景象恐怕只有当时的广州夜市可堪媲美,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们围坐在拥挤不堪的小巷里。或许对那个时候的石狮来说,人们突然发现一天的时间拉长了,在石狮人为来自内地的人们普及着什么叫“夜生活”的同时,也悄悄把他们刚刚从石狮市场上赚来的钱回流到自己的腰包。
市场的魔盒一旦打开,各种行业如同乍迸的礼花都瞬间释放出自己的流彩。就在这时,一个日后对石狮来说必不可少的产业诞生了,那个时候整个中国还没有听说过“物流”这两个字眼儿,人们都将其亲切地称为“联运”。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个横竖不过十几条街的小镇上,挤满了20多家通往全国各地的联运站,就是在这些光线黑暗的小屋里,一车车货物从这里打包而后运往全国。
实际上,石狮搞联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一没有铁路,二没有海运,只有一条通往周边的破破烂烂的公路,但石狮人还是想尽办法打通各种关节,再一次显示了整合资源的能力,每天有四五百辆客运汽车不停地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送进送出。一位来到石狮的西方记者曾经这样写道:“当我看到连小弄堂的墙壁都挂满出售的衣服,当我走一小段路就有一块‘开往广州、开往上海、开往沈阳’这样的牌子,当我看到很多人家把靠街的小楼辟为饭店旅馆时,我知道石狮看起来很小,蕴藏的力量却很大,石狮的民间经济很活跃!”可以想象,连理性的西方记者都对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石狮感到不可思议,更何况趋之若鹜的国人呢?
很多年后的今天,石狮依然没有铁路,很多联运站仍然分散在城市的各个不起眼的角落,但它们的触角早已伸向全国各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通往俄罗斯、东欧等地区,一位做物流的企业家饱含深情地这样说:“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不管外面的市场竞争多么激烈,我们都将是石狮经济的守护者。”
到1985年,服装业已经逐渐跃升为石狮的第一支柱产业,人们已经不满足于一把剪刀的照样裁减,开始雄心勃勃地做自有品牌,石狮镇被当时的省乡镇企业局授予优质产品称号的品牌占全省服装名牌总数的一半以上,年产服装达7000万件(套),个体摊点达3188户、从业7000多人,每4个居民中就有1人从事服装行业。尽管那个时候的人们还不可能意识到品牌的真正内涵,但至少他们已经知道,每一件服装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承载着创业者的理想与激情。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的石狮已经显露出引领时尚潮流的趋势,虽然它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就在爆发假药案的晋江陈埭镇,群众集资举办的联合企业和家庭工业占全镇企业90%以上,村村办工厂、户户出产品。全镇以制鞋为主,已经形成了鞋帽皮革、针织服装、塑料制品、五金机械、食品罐头等5个行业,产品1000多种,远销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以及欧美、东南亚等10多个国家和地区。难以想象,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都成了产品开发迷,他们不仅第一时间把国外最流行的新鲜小商品仿制过来,而且开动脑筋开始了最早的发明创造。
当时几乎没有晋江人想不出来的玩意儿。凭借敏锐的市场感觉和一流的行动能力,他们像变戏法一样点化着一个个刚刚出炉的小商品,从小小的免钉粘贴塑料挂钩到尼龙旅行袋,从声控塑料玩具汽车、飞机到玩具翻斗车,从孩子们喜欢的立体画图板到袖珍直尺、从多功能文具盒到贴墙纸,从紫菜到陶瓷,无奇不有,无所不包。随后他们又裹挟着这些宝贝发起了对市场的冲击。直到今天,很多人回忆起那段时间脸上仍浮现出一丝快乐和满足的微笑。
民间财富正以空前的速度积累,据当时的统计,到1986年5月,石狮全镇储蓄额已突破亿元,人均储蓄1200多元,为全省人均储蓄额的7倍。而实际上,石狮人早已把更多的资金投入到生产中去了。
有一个简单的数字最能说明石狮当时的火暴程度,高峰时每天进出这里的商家和购买者达3万人以上,当一个地方每天的外来人口都要超过当地的所有居民人口时,我们也就可以想象,当时的石狮是如何特殊了。当内地的人们纷至沓来之际,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就像进入了一个以冒险和刺激为主题的人造公园,耳畔到处传来叫喊声、摩托声以及家家门口的发电机的嘶鸣声,但这种混乱的背后似乎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人们又似乎都是按着统一的节奏在跳舞,显然,这是一场谁也不曾遭遇过的狂欢舞会。
1988年,一位大洋彼岸的美国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John Naisbitt)继6年前那本轰动一时的著作《大趋势》之后再次出版了畅销书《2000年十大趋势》。在这本新书中,约翰·奈斯比特预言,今后的世界经济将是全球连接,经济全球化并不是指160个国家之间的贸易越来越兴盛,而是全世界将变成单一市场、单一经济体系。在这本书的第六章中,奈斯比特论述了社会主义和自由市场经济的发展趋势,他指出随着太平洋地区的崛起,东亚将成为21世纪的巨人。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未来学家还关注到了石狮这个弹丸之地,并特意写道:“福建省厦门北面的沿海城市石狮镇有3万居民,基本上都有电视机和电冰箱,厦门的私营经济产量占工业产量的40%,在石狮则占82%。”
为什么一个针尖大的地方会引起约翰·奈斯比特的注意?或许在他看来,石狮蓬勃发展的私营经济正预示着社会主义国家走往自由市场经济的方向。后来有学者云:石狮提前10年进入了市场经济。
其实,这句话对石狮的真正意义在于,既然石狮是中国最早突破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冰山探险队,那么在前进过程中也将注定承受其他人所无法体会的艰辛和幸福。但当1992年后整个中国都开始向市场经济万舟竞发的时候,石狮也将第一时间碰撞到转型期的各种深层次矛盾。在石狮人用自己的激情和智慧提前10年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试验之后,随着一个激情时代的渐渐远去,他们也将注定要迎接一个理性时代所应有的挑战与考验。
但1988年的石狮终归是沸腾的,这个小镇正在享受从未有过的荣光,人们已经习惯于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中,狮子一旦出笼回归原野,一阵血脉喷薄的征伐之后,似乎又在有意无意地探寻着新的归宿。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位旅菲老华侨悄悄回了趟家乡,在亲眼目睹了家乡不可思议的变化之后,又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以“石狮人”的名字在海外华文版的《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这样写道:“石狮正在成为国际上各物备齐的‘小香港’,蜚声遐迩,一时国内各省商民群众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一睹‘小香港’风貌,以代替香港去不得的思恋,也顺手采购洋货作营利。石狮这个从名不见经传的‘大名’竟然异香奇馥,勾蜂引蝶。”随后他笔锋一转,继续说道,“曾与一位有关人士攀谈研究,据云当时石狮的行政区是一个镇,其权力亦仅能及其镇范围之内,一般走私货物都是来自石狮东南海面的其他地方,石狮虽身不靠海滨,实际已成侨乡中心,是侨乡经济、金融和交通的吐纳口,一个镇的权力、事权已无法统帅整个侨乡……”
这位老华侨无意中道出了当年所有石狮人的心声,但问题的根源其实并不在于由于权力有限而失之管理。经过10年的打拼,此时人们所说的石狮早已不是面积不到3平方公里的小镇,它的吸引力早已超越了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更重要的是,以石狮的市场为核心,周边晋南乃至整个晋江地区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经济板块,石狮不仅是这个板块的核心,也是当时闽南的经济核心。这一点或许出乎很多石狮人的意料,也是那个时候的人们所普遍无法察觉到的。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石狮在整个板块中的特殊性开始显露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当时所承载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也是周边地区的梦想。而20年后,石狮也将再一次面临关于这个命题的抉择。
无论如何,1988年石狮面临的现实是,就像一个疯长的孩子,传统的行政区划已经包不住了,经济发展的内在规律已与行政区划的棋盘每每碰撞,这个小镇能率先突破这个棋盘吗?
但恐怕令石狮人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一旦他们突破了这个棋盘,势将触及到一个更宏大的命题,那么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说在市场经济的原野上石狮可以鼓足劲儿地横冲直撞,但当他们以另一种姿态跃入中国行政体制改革的国家视野之时,石狮这匹“小马”还能拉得动“大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