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23日,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从北京传来,国务院郑重发布公告:准予石狮建市,行政区域包括石狮镇、蚶江镇、祥芝乡和永宁镇,总人口24万,面积159.59平方公里。
一切依法处理我无意见
出门小心不要踩到枪
——闽南歌曲《1990台湾人》
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一提起20世纪80年代的石狮,马上会想起这里的小洋货,想起一件件物美价廉的服装,想起来自内地的形形色色的采购者们如同幽灵般穿梭往来在一条条青石板铺成的陋巷里。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石狮人给人们留下了会做生意的印象,甚至可以用“可怕”这两个字来形容,仿佛这里人人都是纯粹的经济动物,以挣钱为人生的第一职业,除此之外好像石狮人就不愿意再干什么了。
这也难怪,当一个群体呼啸着纷纷跳进市场经济的波涛中的时候,人们所能看到的,只能是一个个冲浪好手的背影,人们所关注和想探究的,也更多的是这群人到底凭什么转动市场的魔方。
但如果把市场经济的复兴看做是一场深远的社会变革的前奏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这场变革不仅具有经济学的意义,随之而来的一场社会秩序的深层次变化远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也许是经济变化所顺带的结果,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变革中,石狮人同样没有甘于寂寞,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在20世纪80年代末预演了一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前奏戏,这一次虽然与生意无关,但石狮人依然投入得很认真,他们性格中的另一面也更充分地显露了出来。
让我们先记住这样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1987年12月23日。在共和国的日记中,这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对小小的石狮来说,却将永远铭刻在他们的发展史册里,无论他们是何种心情,自己的命运从此将迎来新的转机。简单地说,他们的舞台更大了。
1987年12月23日,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从北京传来,国务院郑重发布公告:准予石狮建市,行政区域包括石狮镇、蚶江镇、祥芝乡和永宁镇,总人口24万,面积159.59平方公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珠三角的另一个县级市东莞也迎来了一次新生。1988年1月7日,国务院批复广东省人民政府,同意东莞从县级市跃升为地级市,直接管辖30多个镇(街),当时的《南方日报》欣喜地这样评论:“从此东莞将更加自由和富有了。”10年前,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农业县最先燃起了“三来一补”的野火,大批香港资本蜂拥而入,而1988年后,急于拓展市场空间的台商资本又接踵而来,那个时候的东莞街头,到处贴满了十万火急的招工广告。
东莞人把建制升格后的自己俗称为“直筒子市”。按照中国传统的行政区域架构,一般为省、市(地区)、县(区)、镇(乡)的四级地方行政架构,但东莞在由县升格为地级市后,没有县(区)这一级地方行政架构,而是由地级市直管镇,形成了东莞两级而非市(地级)、县(区)、镇(乡)的三级地方行政架构。这在我国的地方行政架构中显得极为特殊,颇有点特事特办的味道,也充分反映出当时广东省委省政府对东莞的看重,从此东莞人民常常自豪地说东莞是广东省第三大城市。
实际上,在1988年前后,中国掀起了一场行政区划改革的高潮,为了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许多地方撤县设市、撤地划市,这种变革一直延续至今。可以说,改革开放后,乡镇基层行政区划始终是变化最大、涉及范围最广泛的一级行政区划,但像东莞、石狮这样的破格“提拔”在当年还是屈指可数的。
从理论上讲,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行政区划,或者说合理的行政区划总是随着经济区的发展而变化。1985年国务院批准东莞撤县建市,两年多之后又由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东莞完成了一次行政级别上的撑竿跳。这一方面说明,东莞的经济快车不断呼唤着新的管理体制;另一方面,每一次行政区划的升格也为其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与1988年的东莞一样,石狮也终于迎来了这一天。而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石狮人已经等了很久。
在当时的侨联干部蔡世佳的记忆中,尽管他怀着满腔热情,恨不得让所有的华侨都来参与家乡建设,但在实际工作中却常常碰壁。1980年3月,他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福建日报》内参上,他反映由于厦门港的运输能力有限,已经严重影响了石狮镇承接来料加工的货物进出,港商常常因为货轮无法及时靠岸而感到头疼。另外,原来的来料加工厂房都是利用原有街道、大队的旧厂房,新建厂房的资金、土地和建筑材料都不知如何解决,镇里的一座工业大楼也因此迟迟不能开工。
这或许是石狮镇历史上第一封公开“诉苦”的文章,而那个时候的蔡世佳不过是镇侨联的一名临时人员。多年以后,我们在办公室里见到已经光荣地从侨联主席任上退役下来的蔡世佳时,他仍不停地与华侨通电话,据说他办公室所在的大厦是他自己筹资建成的,没要政府一分钱,人们至今还亲切地叫他“蔡主席”。只要是与石狮发展有关的事情,他的热情依然不减当年,可谓老当益壮。
从蔡世佳身上我们可以看出,石狮虽然地方不大,但关注的目光却不曾少过,无论是遍布东南亚的海外华侨,还是后来走出石狮到全国各地发展的精英们,他们的感情始终与家乡难以割舍,一旦家乡有风吹草动,这些游子们就会马上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显示出特有的力量。
可以想象,在当时不会有多少人认真对待一个镇侨联干部所反映的问题,于是在第二年,蔡世佳又壮着胆子给省委书记项南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一年多来,我们接触了不少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他们都愿意引进外资和侨资,为国家和家乡的四个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但现实却是,有些事层层请示还得不到解决,有些事牵涉到有关部门又不能协调。我们建议省、市、县有个全力机构,专门决定对外经济活动的事。”此信一发,福建省委立刻批转办公厅印发地市书记座谈会进行讨论,并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但轰动归轰动,那个时候的石狮火候还不够。
直到1984年,石狮人才第一次明确流露出了埋藏已久的心声。这个时候的石狮人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小镇即将进入火暴的前夜,一批土生土长的企业家们逐渐把石狮搅得风生水起。
这年7月,上海《文汇报》知名记者施宣圆、包廉明夫妇在蔡世佳的陪同下来到石狮参观。作为晋江人,施宣圆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多年来他一直为家乡的文化传播笔耕不辍,但这一次他的笔却要承担更重要的使命,经过几个相关人士的密谋,施宣圆随即写了一篇题目为《关于建设石狮的几点意见和建议》的文章,并马上发表在当月11日的《福建日报》内参上。
在这份内参中,施宣圆这样论证道:近几年来石狮镇的面貌虽有很大的变化,但发展步伐还不大,原因有几:第一,“侨”的优势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除了来料加工外,在石狮很少听到有什么“特殊”和“灵活”的措施,结果,侨乡得不到侨资、侨技;第二,石狮镇的建设问题一直提不到议事日程上来,如人员的编制与配备,资金的投放和使用等基本与公社一样,有的投资比农村还低。最后,这篇文章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为了充分发挥侨乡优势,利用石狮作为侨乡的有利条件,迅速发展侨乡经济,我们建议:第一,是否可把石狮作为晋江县的一个经济特区或经济开发区?第二,是否可提高石狮镇的地位,直接隶属晋江地区和省领导?
这显然是一封经过精心策划的“松绑”呼吁书,石狮的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无奈。
在这篇尽可能短小精悍的文章中,石狮人有意透露了这样一些令自己时感尴尬的信息,譬如:香港新鸿基集团曾有意在石狮筹建华侨新村,但由于有人担心便宜了外商而得不到批准,结果新鸿基马上掉转枪头去上海搞起了开发;还有港商想在石狮搞汽车驾驶员培训,但还是有人担心国内驾驶员过剩,如果他们外出打工会影响国家声誉,因此无法批准;甚至连几家港商想到石狮合建电影院、开设彩色照相和进口汽车经营客运、合资生产经营录音带,都由于种种原因而最终搁浅。总之,这篇文章有点像是在不停地发牢骚,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很克制了。
出乎所有当事人意料的是,这份不过千把字的内参竟然引起了时任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高度关注。
在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历史中,项南与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后来都被人们认为是当时政府官员中锐意改革的先锋人物。1980年秋天,年过花甲的项南来到福建主政,他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政策令福建很快焕然一新,他不仅一贯鼎力支持厦门经济特区的发展,而且一直为闽南一带的乡镇企业加油打气。他曾经公开表态:“福建2500万人究竟怎么才能很快富起来?农业、工业都不能很快见效,那么出路何在呢?出路就在发展社队企业上,大搞多种经营。社队企业是我们希望之所在。”后来他又在有人质疑改革的方向时说,“社队企业究竟是上还是下?我说是上,要坚决地上,勇敢地上,要排除一切阻力往前冲!”、“要把乡镇企业看得比亲儿子还亲!”事实上,正是因为项南的雷厉风行,福建的民营经济才在80年代初一路愈演愈烈。
晋江是当时福建乡镇经济发展最迅猛的一个区域,这使得项南在这块土地上也倾注了一番心血。
1980年刚刚来到福建的项南很快就到晋江考察,并特意要到石狮亲眼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小香港”究竟是什么模样。应该说,石狮给项南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那个时候的石狮镇小得几乎一眼可以望尽,没走几步,项南就说话了:“什么‘小香港’,我看是报上乱吹,石狮穷、脏、乱!”这句话至今仍保留在很多石狮人的记忆中,但当时的他们却无法用任何一个事实来声辩。
也许是从省委书记的严厉批评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石狮人马上不失时机地大吐苦水:解放到现在最高的建筑是兵营,最多的建筑是地洞炮台,再说侨汇不算地方财政,能不穷吗?说我们脏,30年来县里又拨了多少城镇基建费,就够整几条街道,盖几个厕所,自己镇的财政又无权留成。当然更要乱了,我们这里没有公安、没有警察、没有海关,也没有完整的工商管理嘛!
石狮人的回答反倒将了省委书记一军。或许今天我们可以替石狮作另一番回答:石狮其实不穷,而是藏富于民;之所以脏,是因为人潮汹涌,根本来不及收拾;而所谓的乱呢,就是因为乱才有活力。
不过,石狮的“穷、脏、乱”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而且看起来越来越乱,但就是在这一派让外人看不懂的混乱中,石狮时刻吸附着外界的各种能量,孕育着一个小镇的明天。
但另一方面,石狮人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机会。进入80年代中期,石狮的经济开始爆发式增长,“全国人民跑石狮”的势头加速,各种人流、物流和资金流已经淹没了这个小镇,政府管理的难度越来越大。很多中央领导也慕名而来,政府接待得不亦乐乎。1986年11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乔石到石狮考察。这一次石狮人终于提出了酝酿已久的建制升格问题,而且胃口还不小,要按照经济区的规模把石狮、蚶江、祥芝、永宁、龙湖、金井、深沪、沙塘等8个乡镇都划为石狮市,尽管在场有人提出异议,但乔石在听完晋江县领导的汇报后当即表态:“你们打个报告,国务院开会时,我投赞成票。”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石狮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虽然在建制上还只是一个乡镇,但已显露出一座服装城的气势,一批名牌应运而生,这些都是当时的石狮人耳熟能详的名字:爱花牌胸罩、全家福时装、爱乐斯、卡斯西裤,闽狮牛仔裤、斯特兰牛仔等,从童装到羽绒服、夹克、连衣裙、妇女内衣内裤一应俱全,全镇多半居民都从事服装行业。有人充满激情地赋诗一首描绘当时的石狮:“盖地铺天万式装,有街无处不经商,客来四海皆惊异,货去神州尽道‘洋’!”
这首后来在石狮几乎家喻户晓的诗不仅真实地反映了当年的小镇风貌,而且多年以后,每一个来到石狮的人仍觉得很贴切,它就像一个预言,宣告了石狮即将迎来的建制升格。
直到今天,石狮人谈起建市的这一段往事仍不无兴奋,有人这样说:只有国运兴,家运才能兴,家运兴,个人运才能兴,对于石狮来说,建市就意味着我们从此有了一个大家庭,谁都可以说说家里事了。
虽然事情的结局并不像石狮人想象的那样完美,由于考虑到晋江县的发展,最后只把石狮、蚶江、祥芝、永宁四个乡镇划为石狮市,但它的历史意义却影响至今,而且这四个乡镇都不是等闲之辈——石狮镇是闽南服装产业最活跃的市场中心、加工制造中心;日后的蚶江将成为泉州湾港区条件最好、最有发展潜力的中心枢纽,成为石狮走向世界的桥梁与门户;祥芝是泉州地区海洋及民营航运产业发展最快的镇;而永宁则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支撑着整座城市,早在明朝洪武二十年,为防倭寇,朝廷就在永宁设卫,下辖福全(晋江)、崇武(惠安)、中左(厦门)、金门、高浦(同安)5个千户所,当时的永宁卫与天津卫、威海卫、松门卫并列沿海最重要的边防重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