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国狮:一座城市崛起的30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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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闽南文化的复兴(1)

石狮究竟有没有文化,这似乎仍是一个尚未完全解答清楚的问题,如果你所理解的文化是指他们的生活习俗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现代生活方式,那么也许你会感到有些失望,但如果我们放大文化的范畴,将人类发展进程中形成的一切物质与精神的活动都视为文化,那么可以说,石狮不仅有着你所无法想象的民间文化,而且这些文化的威力还只是刚刚显现。

清明不回家无祖

年兜(春节)不回家无某(妻)

——闽南民间谚语

2007年春,一部由中央电视台制作的大型电视系列专题片《大国崛起》风靡全国,这部片子并不是在黄金时间播出,但却引发了社会各界的热烈讨论,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国情结”冲击着每一个国人的心胸。

这部片子讲述的是500年来世界历史上9个老牌资本主义帝国的崛起之路,其中并不包括21世纪的中国,但人们似乎已经看到了中国崛起的复兴之路,虽然这场伟大的复兴还只是刚刚开始。

通过对历史的重温,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复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崛起过程,而将涉及政治、社会乃至文化等各个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再一次来到了历史的起点。

一个观点正在成为人们的共识:由于历史上的落后,一个现代国家的建立必然要接纳先进国家的先进文化,但在精神层面却需要从传统中寻找资源,否则,难以想象未来的中国将建立在完全舶来的商业文明之上。

因此,今天我们有必要用一种全新的、历史的眼光来回眸传统文化,寻找一条民族文化复兴的必经之路,而从这个角度来说,以石狮为代表的闽南文化或许能给世人带来更多的启迪。

事实上,在岁月的长河中,真正的闽南文化一刻也不曾消失,它只不过一直在吸纳中发展壮大。每一个时代的嬗变都是在原有的根基上一次新的积淀,直到有人来重新发现与构建。

在中华文明的版图上,历史中的文化土壤从来是多元的,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在《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这本书中,首先按照地理环境把中华民族的文化划分为六大板块,它们分别是:以沙漠草原为主的草原文化,以黄河、长江两条大河为代表的两大文化区,以东南沿海为主的海洋文化,以西域高原为代表的丝路文化,以多民族聚居为特征的西南高山文化。他的结论是:“中国的世界既封闭又开放,各地区之间似乎分隔,实际上又联合,就好像在中国这个巨大的舞台上,各个角落的演员们以各自的声音唱出多变的旋律,有牧人的胡笳、猎夫的号角、高地的芦笙、船夫竞渡的鼓声、田间低沉的中音、山上高亢的唱腔,有时夹杂着狂风暴雨与浪涛,有时则伴着江南的和风细雨或山地的松涛瀑布,诸音杂陈,最后却交织成为最复杂、最丰富的交响乐。”

在许倬云的文化研究中,他似乎对东南沿海的海洋文化情有独钟,对这个板块文化的历史意义一再高度评价。他认为:“从长江三角洲到珠江三角洲,水道成网,也多岩岸的汊港,于是自中古以来,城镇密布,人口众多,生活富足,成为中国经济重心,是中国的海道入口。中古的扬州、杭州、明州、泉州、广州,16世纪以后的澳门,以至于19世纪以后的港澳与那些近代的通商口岸,万里波涛,顺风相送,送出去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药材,也迎进来由南洋运来的宝货及近世以来的西洋舶来品……近代西潮,将中国文化带入现代的世界,彻底改变了中国文化,其影响巨大而深刻。中国走向世界,这一地区是历史空前重要的契入点,若与西北的出入口(丝路)相比,东南沿海地区毋宁是中国走向近代世界的联结面。”

那么,顺着历史的目光,就让我们通过石狮这个位于东南沿海地区的弹丸之地去做一次发现之旅吧。

在所有描述闽商华侨的文字中,日本学者坂元宇一郎的一段论述至今仍让人难忘:“他们乐天,不拘于小事,是非常勤勉的;他们善于不断积累财富,以从事坚实的事业;他们富于进取精神,不愿受别人的支配,有在野党的精神,充满了不向权力谄媚的热血性格,他们具有非常的耐心和坚忍不拔的意志,是非常可怕的商界对手;他们心地率直,有组织合作的习惯,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有安全感,事业的发展方法非常健全,他们是华侨的典型之一。”

实际上,坂元宇一郎的这段描述不仅勾勒出了福建侨乡人民的性格特征,也是石狮人的典型写照。

你也许很难想象,在石狮这块面积只有160平方公里的地方,竟然走出了近10位全国政协委员。这些人大多是东南亚地区赫赫有名的巨商,在解放前辗转异国谋生,而且没有一个是石狮人推荐的。他们从一穷二白开始,最终成为一个国家的主流阶层,每个人都演绎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我们无法一一讲述这些侨领的故事,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书写成一本厚厚的人生大书。在这里,我们只是想通过粗线条地还原他们极为特殊的成长轨迹,进而挖掘石狮人的文化基因。

只有真正在异乡漂泊过的人才能体味到生活的艰辛。1937年,年仅13岁的蔡友玉从晋江东石镇乘船到厦门,然后搭上一艘货轮前往菲律宾马尼拉,从此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下南洋的里程。

刚到菲律宾,蔡友玉顾不上旅途的疲惫,就在当地一家小杂货店做起了学徒。这个小伙计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个月后,他用自己的汗水换来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但令人意外的是,他马上把这笔钱寄回了家乡,并且为每个家庭成员都分配好了数额。一段时间后,蔡友玉逐渐掌握了一口流利的菲律宾语,还利用业余时间到附近的一所中西学校学习英语,同时初步明白了经商之道。

按照常理,13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青春意识开始萌动,身心快速走向成熟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为了生存,小友玉必须学会关于人生奋斗的一切要素。亚洲首富李嘉诚曾在一次演讲中列出了自己认为成功缺一不可的素质:坚毅、勇气、有志、有识、有恒、有为、诚恳、可靠、有礼、宽容、公平、正义、洞察、智慧、尊重、正直、和善大方。这位华裔港商对于成功的心得其实是每一位事业有成的华侨都具备的品质,而且大多与中华民族的传统有关。

或许蔡友玉们的生存环境更为独特,初到异国,语言不通,要想生存必须先学会适应与忍耐,而且菲律宾历史上曾一度“排华”,直到今天那儿仍涌动着“排华”势力的暗流。在当地,华人被认为“东方的犹太人”,超过100万的华侨掌握了当地一半以上的经济命脉,他们都承受过环境的巨大压力,小小年纪便外出谋生是一种不幸。但幸运的是,他们的人生早早就开始了。

如果你想真正了解福建人,就必须了解他们由来已久的移民传统,即使在改革开放之后,福建的私渡行为仍屡禁不绝。自古以来,福建沿海居民就有海外通商和出海谋生的传统。鸦片战争后,福州港作为5个通商口岸之一成为殖民国家的“自由贸易区”。到20世纪20年代,从这里出发的航线已延伸到日本、朝鲜、海参崴、东南亚乃至澳大利亚等地,遍布全球的福建籍移民链逐渐成形,那些早年偷渡成功的人在亲友和邻居中的示范效应使得移民潮从来不曾停息。

尽管改革开放后的福建人不再去东南亚,而是更多选择了美国、日本等国家,但他们的精神一脉相承。他们都必须以生命做赌注来启动自己的人生,没有冒险精神就将一事无成,而且必须以乡情彼此依靠,同时都具备压不垮、累不死的革命精神,这一点是其他文化板块的人们难以想象的。

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个华侨都能有荣归故里的机会,不知有多少热血男儿的生命悄悄熄灭在奋斗的旅程中。在石狮一直流传着一座古塔的故事,当地人称其为姑嫂塔,作为古时候的灯塔,它一方面说明石狮具有深厚的海洋文化,早在唐代这里就曾“风樯鳞集,舟楫如云”,但通过后人附着于这座塔的另一个故事,我们可以对这里的侨乡文化进行一次全方位的解读。

民间传说往往是破解地域文化的一把钥匙,但一般的民间传说往往是以喜剧结尾,而姑嫂塔的故事却讲述了一段凄凉悱恻的人生悲剧。它没有牛郎织女的浪漫,也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反而是如此的贴近真实。直到今天,这段悲剧仍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很久以前,丈夫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到浩浩烟波的另一头去闯世界,离家多年杳无音信。妻子带着小姑子照料全家人的生活,姑嫂俩一有空就登上宝盖山顶眺望大海,希望有一天能亲眼看到丈夫(哥哥)回来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垒石为塔,以寄相思。终于有一天,丈夫带着自己所有的收获回来了,但就在已经望得到家乡的地方,一个浪头打过来,小船瞬间沉没在波涛里。丈夫最终没有回来,姑嫂俩悲痛欲绝,舍身跳崖。

今天我们可以发现,这个故事首先是以离别开始的。在过去,横渡海峡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祖祖辈辈葬身大海者不可胜数。而当经历了九死一生到达目的地之后,又意味着苦难的开始,水土不服、疾病缠身、高强度的劳动、举目无亲、赤手空拳、成功概率极低。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残酷的生存环境,一个优秀民族的坚韧与潜能才得以爆发出来,结局有时并不重要。

那么,这些游子们将如何在异国谋生呢?他们往往从社会最底层做起,面对苦难只能选择前进,因为没有退路。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学会包容,正是因为走出去,他们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开阔心胸和眼界的同时,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必须要和平相处。他们曾经无数次遭遇过当地人的白眼,遭遇过各种优越民族的歧视,因此他们也深深了解,只有真正融入异乡的主流社会,才能站得住脚。而一旦他们成功之后,又怎能不对一切后继者抱以宽容的心态呢?

这种包容文化在八闽大地上一直没有中断过。在泉州开元寺至今仍挂着一副让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但后来有人解读说应该是“满街都是生人”,也颇有几分道理。

正如人们常说的:“地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让今天的泉州人感到自豪的是,历史曾在这里演绎过一个繁华帝国的盛世景象,仅就宗教遗址而言,这里就几乎汇聚了自中世纪起世界上所有有影响的宗教,全世界的商人到这里淘金,同时也把他们的精神家园安置在了异国的土地上。这里不仅有基督教的礼拜堂,有伊斯兰教的清净寺,有印度教的神庙,有摩尼教的偶像崇拜,有中原佛教的庄严宝刹,甚至连穆罕默德的嫡传弟子都安葬在泉州。还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斯里兰卡在20世纪90年代派人到泉州寻找王子后裔的下落,而且居然有了结果。

一个帝国的强盛不仅在泉州哺育了一段灿烂的文明,同时也潜移默化地传承了海纳百川的气度。历史的戏剧性在于,闽南人本来就是一代代中原移民南下的结晶,而20世纪上半叶的他们又大举穿越海洋到东南亚谋生,因此可以说,他们是中国最富有流动性的一个群体,是最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冒险家。同时,也是最懂得什么叫有容乃大、什么叫精诚团结的一群人。

让我们再回到姑嫂塔的故事中来,这个故事的结尾并没有出现奇迹,无论是葬身大海的丈夫还是舍身跳崖的姑嫂都没有化作理想中的吉祥物,也没有出现神灵的佑护,既没有演变成《孔雀东南飞》中的连理枝,更没有窦娥冤式的六月飞雪,有的只是茫茫无尽的波涛依旧汹涌。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个故事的结局过于凄凉,但它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靠自己。现实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要残酷,一切取决于个人的信念与力量。

其实姑嫂塔的故事还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为什么已经成功的丈夫要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故土,也许只是为了看一眼亲人,为什么他不在异乡享受荣华富贵,要冒着一切收获都可能顷刻间付之东流的危险?这显然不是一种可以用商业眼光计量的理性公式,此时的商人突然变成了温柔的情感动物。

在与石狮人的接触中,他们会常常以华侨而自豪,或许在他们看来,人生中没有什么比回馈乡梓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在他们男子汉式的谈吐中,我们常常可以听到“责任感”这个熟悉的字眼儿。

正是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丈夫才会冒险回家,而如果要理解这种实实在在的责任感,我们还要再一次打开视野,回溯闽南人的血脉之根,去讲述一个古老民族繁衍生息的故事。

历史告诉我们,西晋永嘉之乱发生后,中原汉族不断南迁入闽,闽南人就是其中一支,而到了唐宋时期南迁更是到达了顶峰。唐末黄淮流域战乱不已,中原民众无法安居,大批民众在闽南扎根,完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内地移民史。在今天的闽南大地上,随处可以看到中原文化的烙印,泉州有江称之为“晋江”,有桥称之为“洛阳桥”,如果用他们的方言朗诵唐诗,可以丝毫不差地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