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熊猫》的启示在于:中国并不缺少文化资源,而且拥有的每样几乎都是绝活,但我们的文化产业却乏善可陈。仅就民间文化而言,谁能复苏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藏,谁就有可能引导时代的潮流。
“莫谓楹联小技,尺幅中包罗万有。”在石狮的蚶江镇,这里的男女老幼皆擅猜谜,甚至到了着魔的程度。公共集会要对谜,进城办事要对谜,孩子出生要对谜,下田干活要对谜,新婚洞房也要对谜,而且各种灯谜活动全是民间筹办,不要政府一分钱。一年一度的侨乡灯谜大会从来都人山人海,成为台湾乃至东南亚谜友的一件盛事。更有人将楹联的研究上升到理论高度,一个叫胡毅雄的才子在政策研究之余痴迷其间,对如何进一步发扬民间楹联文化颇有心得。
闽南人多尚武,由于历史的原因需要保家卫国,民风强悍。走在石狮的大街上,你有可能遇到很多藏在民间的武术爱好者,左一个铁砂掌,右一个五祖拳。今天的年轻人小时候大多有习武的经历,为了拜师学艺,他们可以软磨硬泡几天几夜打动师父,武术甚至成为他们教育的启蒙。早在康熙年间,小小的石狮就有30多家武馆,新中国成立后,石狮人又把武术精神发挥到了体育场上,到今天,每个村至少都拥有一个篮球场,很多老板都有每天下午必打一场篮球的习惯。
有位美国学者曾经下过这样的结论:“中国的音乐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音乐,而中国最古老的音乐是南音。”据考证南音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堪称“国之瑰宝”。在石狮如今活跃着大批民间南音乐团,上至80多岁的老人,下至刚刚上学的孩童,都能吹奏出古朴典雅的乐声。一位83岁高龄的老人吴彦造刚刚入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被誉为“南音之魂”。
石狮的民间书画更是高潮迭起,今天你刚成立个书画社,明天我就发起个书画协会,你争我夺,不亦乐乎。当地有一个叫郑伯洋的爱好者,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酷爱字画金石,其创办的“石狮书画社”成了一道风景。他先后多次筹办全国书画展览,而且积极参与组建摄影协会、诗词学会、闽海印社、文学协会,其书印作品被海外多家博物馆收藏,俨然已成了文化大家。
1988年,一个叫吴清辉的年轻人从石狮来到西子湖畔的西泠印社,怀里揣着自己用5年时间写成的《中国篆刻学》。当杭州的篆刻名家听到他指出大家邓散木先生的《篆刻学》有若干失误之处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经过整整一个月的阅读书稿和一次次论文答辩式的考问,次年他的《中国篆刻学》得以出版,成为当时国内最权威、最完整的一部篆刻学专著。
同样是在这一年,一个从小吃不上饭,不得不到晋江马戏团谋生的小孩儿,在经过了10多年的残酷学习之后,由于马戏团效益不好,难以维持生计,他悄悄回到石狮办起了一个家庭舞狮队。哪里有婚丧嫁娶,哪里有新店开业,他就为了几个钱去给人家助兴。可令人没想到的是,10多年后,这个叫蔡奕品的名字竟然成了威震一方的“北狮王”,频频受邀参加各种国际大赛,在世界的舞台上尽显风流。
1994年,一位来自大西北的汉子余光仁风尘仆仆地来到石狮。在此之前,石狮只有一份不起眼的《石狮消息报》,随后在他的手中,一份颇具规模的《石狮日报》成为当地的一张响当当的名片,即使是京城的报业大腕打开这份报纸时都能感受到其从内容到视野上所流露出的大报气象。不知从何时起,余光仁又迷上了收藏,经常以藏会友,出于文化人的敏感,他又把一份《收藏快报》在全国折腾得风生水起,成为全国藏友每周必看的首选报纸,引得台湾收藏界对石狮刮目相看,而且他还邀请中央电视台《鉴宝》节目到闽南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寻宝活动。就在报社的一角,还建起了东方收藏馆,成为所有到石狮的名流必来一游的文化景观。
在石狮的公共场所,以及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关于石狮的书籍中,如果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摄影者多是同一个人——蔡宏义。他数十年如一日端着相机记录下家乡变化的每一个瞬间,他甚至会在每年的同一个时刻站在同一个地方,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至今仍乐此不疲。
在石狮文化馆,我们看到这里的当家人李国宏收集了当地很多各具特色的石刻狮子,密密麻麻地摊了一地。如果你让他讲述石狮的掌故,没有几个小时别想休息,滔滔不绝的演讲会把你渐渐淹没在亦真亦幻的历史云雾中,让你觉得坐在面前的,仿佛是一头会讲话的文化狮子。
如果要一一罗列这些活跃在石狮民间的文化奇人,那么我们可能要另外再写一本《百科全书》了。我们只是强烈的预感到,一个地域的文化振兴离不开这些热爱分子的投入与闹腾,一旦他们结合了市场的魔方,将有可能从根本上重塑一座城市的文化气质。可以想象,如果这些文化能人都纷纷上台表演,那么今后的石狮在世人的眼里将不仅仅是一座休闲服装名城,而会变成好戏连台的文化都会。实际上,对于石狮人来说,并不需要太多的苦心经营,只要拿出几道像样的“大菜”就够了。
这里我们要再一次强调石狮人对文化的炽热情感,这种酝酿已久的情感常常在某一个时刻呈现出火山喷发般的景象。
2004年的一个仲夏之夜,石狮人民广播电台要举办一场听友见面会,原定听众只有3000人,结果消息一发布,见面会还没开始,浩浩荡荡的听友大军就从四面八方开始集聚,有的甚至从厦门、泉州赶来,以至于当地政府不得不出于治安考虑临时取消活动。就连石狮人自己都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广播频道原来蕴涵着如此之大的能量。
在石狮所有的文化资源中,目前最具拉动效应和品牌价值的恐怕要数一年一度的“海上泼水节”了。
每逢端午佳节中午大海开始涨潮的时候,石狮蚶江镇的海面上就开始躁动起来。数十条渔船从四面八方驶向古渡口,随着阵阵锣鼓的催进,船与船之间开始发动攻击,邻船上的男女老幼纷纷抄起水桶、舀勺、戽斗互相奋力泼水。这简直是一场和平年代的海上混战,没有指挥,没有指定的游戏规则,在马达声、欢笑声、叫喊声和泼水声中,人们都仿佛回到了随心所欲的童年,瞬间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其情形不禁让人想起西班牙一年一度吸引无数游客的奔牛节。
只要继续了解就会知道,这种民间自发的泼水节已经度过了200多个春秋。根据当地史料记载,海上泼水节是蚶江和台湾鹿港对渡的历史产物,古渡蚶江是宋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明清发展成泉州总港口,与对面的台湾鹿港小镇一直保持着贸易往来。每到端午,两地人民身披盛装,同舟竞渡泼水,其乐融融,久而久之,成为见证两岸人民血脉相连的民俗活动。
1988年端午,蚶江镇群众自发地组织规模盛大的海上狂欢节,以纪念与鹿港对渡205周年,台湾彰化县和美林镇的乡民闻风而动,突破种种人为的障碍劈波斩浪而来,一时间龙舟狂驰,喊声震天。2007年,福建省文化厅、泉州文化局、石狮政府联合举办首届闽台对度文化节暨蚶江海上泼水节,从此政府与民间联动,一个民间自发的传统活动吸引了全国媒体的目光。
任何人都无法割断血脉的渊源,直到今天,一水之隔的宝岛台湾仍生活着30多万石狮人。
或许早在远古时代,祖先们的足迹就注定了闽南与台湾的不解之缘。1999年,石狮祥芝镇发现了距今两万年左右的古人类骨骼化石,中科院院士贾兰坡将其命名为“海峡人”。考古学家得出,“海峡人”在台湾海峡成陆时期主要从事狩猎和采集,他们利用石质工具和骨质工具猎获食草动物,还要与食肉动物进行殊死斗争,不断克服种种艰难困苦,赢得生存与发展。他们可以自由地往来于福建和台湾之间,远古时期的福建山地和沿海已经是早期人类活跃的地盘。
史料告诉我们,17世纪后泉州向台湾的大规模移民曾有过三次高潮:明天启年间,盘踞在台湾的海盗集团首领、泉州人郑芝龙招其家乡晋江、南安3000余人去台湾开荒居住,成为郑芝龙建立私家武装的基础;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以厦门为抗清基地的明延平郡王郑成功为建立后方基地,趁此机会率海军舰队攻打台湾,将盘踞在台湾的荷兰红毛驱逐出台湾,后郑成功在此设立州县,招募泉州等沿海不肯降清的民众20万人去台湾屯垦,甚至郑成功的原配董夫人就是石狮人;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清政府统一台湾,取消海禁,泉州人去台湾定居者逐渐多起来。据1946年统计:台湾有170万泉州人,因台湾以泉州人居多,所以泉州人讲的闽南话成为台湾通用方言。
实际上,无论是今天的石狮人到台湾去探亲,还是台湾人到石狮来寻根,彼此都没有任何疏离之感。同样的祖先崇拜,同样的生活风俗,同样的宗教信仰,不过是互换了个场景而已。
宋人王令有诗云:“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在人们的喧闹声中,斜阳渐渐染红了海面,对渡的人们意犹未尽,久久不肯离去,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我们不禁突然想到这样的话:总有一种目光让人泪流满面,总有一种思念让人肝肠寸断,总有一种联结让人怦然心动。我们仿佛在瞬间听到了一种历史的回响,这种回响是一场属于两岸人民共同的记忆,与其说这是一个端午佳节的下午,不如说是一个重温亲情的季节,更是同一个群落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呼唤。
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始,小至石狮,中至泉州,大至整个福建,可以说都正处在文化狂欢的前夜。这里不仅保留着大量中原文化的遗产,不仅有着曾经绚烂于世界的海洋文化,更蕴涵着一个古老民族的迁移史,这些文化的气度与内涵将丝毫不逊色于中国任何一个文化板块。
在此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为什么一个民间活动会演变成为一座城市的盛大节日?只是一个短暂的下午,石狮却成了媒体争相报道的焦点,正是因为这个独具特色的活动,外面的人们才会以极大的热情不请自来。难道他们仅仅是来做一次简单的采风,只是为了来感受一个地域的民风民俗?
即使真的是这样,我们又可以从中悟出什么道理?在这个所有城市都不择手段地增强吸引力和竞争力的年代里,为什么海上泼水节能够脱颖而出,难道仅仅是因为迎合了两岸关系复苏的春天?
或许我们可以把海上泼水节的兴起看做是闽南文化复兴的一个信号。它似乎在告诉人们,在闽南的大地上,不仅活跃着令人生畏的商帮,不仅有独树一帜的服装产业,还有更为丰富的文化资源尚在沉睡之中。一个国家和民族开始有意识地复兴文化,当这一历史性时刻来临之时,当一块神秘的文化土壤终于向世人揭开面纱之时,未来的我们又将看到怎样的景观呢?
但有一点确信无疑的是,中华民族在经历了30年的经济崛起之后,文化复兴的春天必将无可阻挡。当人们一次次回归传统文化去探索与发现的时候,甚至连整个西方都到中国来汲取灵感的时候,任何不可思议的奇遇都有可能发生,问题的关键是,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