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生于1881年,奥地利著名小说家、传记作家。他出身富裕的犹太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1934年遭**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在孤寂与感觉理想破灭中与妻子双双自杀。
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完成于1936年,正是希特勒吞并了奥地利和苏台德区的时候。该书描写了加尔文在日内瓦建立起新教国家后迫害异端的历史。日内瓦的火刑柱和绞刑架上烧死、绞死了大量无辜的人们,其中包括像塞尔维特这样的知名学者、基督徒。“在日内瓦已无人能够觉得安全,因宗教法庭宣布,人只要还在呼吸,他便几乎每时都能犯罪。”一个自由民参加洗礼时笑了一下:三天监禁;另一个自由民盛夏困顿,在布道时睡了过去:判刑;几个工人早餐吃了糕点:三天只准吃面包和水;两个孩子举止粗鲁:起初判处两人火刑烧死,而后减刑,强迫他们观看柴堆火刑。“总之,每一个人都被先入为主地视为罪人,必须抛弃自己的一切权利接受上帝之手——教会最严格的监控和审判。在这种恐怖统治之下,告密像蔓草一样疯长,人们丧失了自由意识,同时丧失了尊严意识。”
在加尔文的残酷统治下,卡斯特利奥却要站出来,为塞尔维特辩护。“多年来,这谦逊崇高的学者,生活在迫害和贫困的双重阴影下,经常面临着可怜的窘境。然而他的心灵却一派自由,因他不受制于宗派的羁绊,也不听凭自己受任何流行狂热的奴役。直到加尔文杀害了塞尔维特,他的良心因之感到义愤,才放下平静的工作,以横遭亵渎的人权之名,向那独裁者展开了进攻。”在良心与暴力的对抗中,暴力总是最早的战胜者,卡斯特利奥也在加尔文的围剿中贫病交加地死去。他的三百名学生为他树立的墓碑碑石上写着:“献给我们著名的导师,感谢他渊博的学识,纪念他纯洁的一生。”
在生前,卡斯特利奥给人缴械箝口,束手缚脚;在死后,这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依然被有计划地压制,长年藉藉无名。时至今日,若是哪个学者从未听过,也从未提过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的名字,他大可不必羞惭。他那些主要著作,审查制度持续了几百年,学者们如何还能知道他?只要是加尔文的影响所及,就没有哪个印刷商胆敢印行这些书;到它们终于出版,靠它们来确立他先行者的声誉,已经为时太晚。到那时,旁人早接受了他的信念。这战役本由他发动,他也在这战役里蹉跌;而今后继的旗手们,已经把他的斗争继续下去。许多人命定生于阴影,死于黑暗——诸如乡巴佬汉普顿和无名小辈弥尔顿们便是如此。那些追随卡斯特利奥踵武的人,享受着他的声誉;每本教科书都告诉我们同样的错误,说洛克和休谟才首倡了宗教宽容。这错误重复又重复,没有人注意,就像卡斯特利奥的那本《论异端》从未写过出过。作者道德的勇气给人忘掉,他为塞尔维特进行的战斗给人忘掉,他反对加尔文的战争(“苍蝇战大象”)给人忘掉,他的著作也给人忘掉。这些著作只有个天晓得的荷兰文全集译本;我们是在瑞士与荷兰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若干手稿,也知道了一些心怀感激的学生对卡斯特利奥的看法这一个人,当时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是那时代里最博学最高尚的人,这些却成了他的全部“遗物”。对这被忘却的战役,他们依然怀着极大的感激,他们吁求把这不公正纠正过来。
历史可没时间做得公正。她的工作是记录成功的事件,写一本不偏不倚的编年史,至于这些事件的道德价值,她却很少评价。她的目光只盯住胜利者,而把战败者晾在一边。于是那些“无名小卒”,无意间被倾进遗忘的洪泽。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花环,记录他们徒劳无功的牺牲。然而事实上,纯洁心灵的任何努力,都不会徒然无益;道能量的每次消耗,也不会弥散长空,毫无反响。那些人们生不逢时,虽然失败,就其实现永恒观念而言却自有其意义;因观念要想在现实世界里复活,只能通过尽心竭力的人们在晦暗不明的地带勾勒成形,还要准备着为它步上尘垢扑面的死亡之路。从精神方面着眼,和两词都有了新的含“胜利”“失败”义。自此以后,我们必得不断提醒这单单瞩目胜者丰碑的世界,我们这族类真正的英雄,绝非那般通过如山的尸体建立了昙花一现统治的人,倒是那些毫无抵抗能力、屈服于优胜者强力的人——诚如卡斯特利奥在他为了精神自由、为了在地球上最终建立人道王国的斗争当中,被加尔文压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