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王二月(周历)丙戌,[50]鲁孟厘(僖)子貜(名)卒。遗命其嗣子孟懿子及次子南宫敬叔,师事孔子以学礼。遗言:“礼,人之干也,不学礼,无以立。”[51]
《世家》: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厘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
孟厘子,名仲孙貜,即孟轲之高祖也。
《左传》昭七年:孟僖子病,不能相庇,乃讲学之,荀能礼省从之。及其(按:孟僖子)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兴)。故其鼎铭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粥鬲于是,以糊余口。’其恭俭也如是。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
仲尼曰:“能补过者,君子也。《诗》曰‘君子是则是效’,孟僖子可则效已矣!”[52]
何按:以上并见《左传》昭公七年。《鲁世家》、《楚世家》属此事在昭公八年。
《左传》记此条于昭公七年,即公元前535年,是年孔子十七岁,故《世家》称“孔子年十七”,“懿子及南宫敬叔往学礼焉”。但孟僖子卒于鲁昭公二十四年二月,盖《左传·昭公七年》记孟僖子生病时,连带叙述了他死时的话,太史公未做细查,以为学礼之事即在本年。
实际上,昭公七年,孔子年仅十七,而孟懿子及南宫敬叔尚未出生,学礼之事根本不可能(见崔述《〈史记〉言懿子、敬叔学礼于孔子年十七时之谬》,《洙泗考信录》卷一)。故梁玉绳《史记志疑》称:“此是史公疎处。”
《史记索隐》谓:“昭七年《左传》云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及其将死,召大夫”云云。按:谓病者,不能礼为病,非疾困之谓也。至二十四年僖子卒。贾逵云‘仲尼时年之十五矣’。是此文误矣。”
孔安国曰:鲁三卿,季氏为上卿,最贵。孟氏为下卿,不用事。
《家语》(观周):“孔子观乎(鲁)明四部丛刊覆宋本作‘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展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
孟(轲)子是孟厘子之族裔。
“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孟氏遗族迁于邹,今邹县是也。[53]
《孟子正义》曰:“鲁桓公生同,为庄公;次庆父为仲孙氏,次步牙为叔孙氏,次季友为季孙氏,是为‘三桓’。
仲孙氏即孟孙氏。庆父生公孙敖,即孟穆伯;穆伯生文伯惠叔,文伯生孙蔑,即孟献子;献子生仲孙速,即孟庄子;庄子生孺子秩,秩生仲孙貜,即孟僖子;僖子生仲孙何忌,即孟懿子;懿子生孟孺子洩,即孟武伯;武伯生仲孙捷,即孟敬子;入春秋后,其献子次子懿伯,生仲孙羯。杜预世族谱以懿伯即子服仲叔它,生孟椒,椒生子服回,回生子服何,是为子服景伯,别为子服氏。孟氏之族有孟公绰、孟之反。
孟懿子之弟有南宫敬叔。孟武伯之弟有公期。”
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云:“孟子,盖鲁公族孟孙之后,不知何时分适邹,遂为邹人。”
三月,晋使士景伯至王城召集国人询问子朝与子匄(敬王)争位之是非曲直。
冬,吴伐楚,灭巢及钟离。
鲁旱。
是年,鲁昭公命孔子与南宫敬叔访周问周礼。
(是年孔子年三十四,南宫年仅十三。)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使周。鲁君与之一车、一马、一竖子俱,使周问礼。”
《说苑·杂言》:“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
孟懿子问孝。[54]
子曰:“无违。”[55]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56]
樊迟曰:“何谓也?”[57]
子曰:“生,事之以礼。[58]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59]
何按:孟僖子有恩于孔子。此问当发生于孟懿子来问礼时。
孔子与南宫敬叔[60]适周京师(洛阳),观周之文物,典章、制度。
《世家》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已,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
孔子言:“周监(鉴)于二代(夏、商),郁郁乎文(茂/美)哉,吾从周。”
孔子问礼于周老子(老聃)。[61]
《家语》孔子谓南宫敬叔曰:“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对曰:“谨受命。”遂言于鲁君曰:“臣受先臣之命云:‘孔子,圣人之后也,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国,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恭,故其《鼎铭》曰:一命面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馇于是,粥鬲于是,以糊余口。其恭俭也若此。臧孙纥有言:圣人之后,若不当世,则必有明君而达者焉。孔子少而好礼,其将在矣。’属臣曰:‘汝必师之。’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斯大业也,君盍以乘资之?臣请与往。”公曰:“诺。”与孔子车一乘,马二疋,坚其侍御。敬叔与俱。至周,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吾虽不能富贵,而窃仁者之号,请送子以言乎,凡当今之士,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辩闳达,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无以有已为人子者,无以恶已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教。”自周反鲁,道弥尊矣,远方弟子之进,盖三千焉。
何按:春秋末至少并存二老子,一为周老子。一为楚老子,即老莱子也。[62]
《庄子·外篇·天道》: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其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恺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尚书序疏》引《尚书纬》:孔子求书,得黄帝元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
《尚书大传》郑注:心明曰圣。孔子说休徵曰:“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圣者,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君。思心不通,则是不能心明其事也。”
《御览》六百十六引《神仙传》:孔子读书,老子见而问曰:“是何书也?”曰:“礼也,圣人亦读之。”老子云:“圣人可也,汝曷为复读之?”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常从(商容)有疾,老子往问焉,曰:“先生疾甚矣,无遗教可以语诸弟子者乎?”常从曰:“子虽不问,吾将语子。”常从曰:“过故乡而下车,子知之乎?”老子曰:“过故乡而下车,非谓其不忘故耶?”常从曰:“嘻!是已。”常从曰:“过乔木而趋附于,子知之乎?”老子曰:“过乔木而趋附于,非谓其敬老耶?”常从曰:“嘻!是已。”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从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常从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尽矣,无以复语子哉!”(说苑)
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前518年4月9日),日食。[63]
《礼记·曾子问》:“孔子从老子问礼,助葬礼于巷党,曰有食之。”
《礼记·曾子问》记孔子言:“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垣,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早出,不暮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表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此吾闻诸老聃云!”
《左传》: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将水。昭子曰:旱也,日过分而阳犹不克,克必甚,能无旱乎?
八月,旱,大雩。
孔子在洛阳观周庙文物,评论史事。
孔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易经·革卦》佚文:“革,无亨利贞!有孚,改命,吉!”(《宋书·礼志》引高堂隆“改正朔之义”)《汉书·律历志》引“《易》金火相革之卦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长短经》引《尸子》:
昔周公反政,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圣乎?以天下让,不为兆人也。”
《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引许芝奏引《春秋大传》:
周公何以不之鲁?盖以为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受命而王。周公反政,《尸子》以为孔子非之,以为周公不圣,不为兆民也。
《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引辅国将军等奏:
孔子曰:“周公其为不圣乎?以天下让。是天地日月,轻去万物也。”
子曰:“周监于二代,[64]郁郁乎文哉![65]吾从周。”[66]
子入太庙,[67]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68]人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荀子》:“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韩诗外传》作“周庙”),有欹器焉。顾谓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浦而覆,虚而倚。”
《尚书大传》:
孔子曰;“吾于《洛诰》,见周公之德。光明于上下,勤施四方,旁作穆穆,至于海表,莫敢不来服,莫敢不来享,以勤文王之鲜光,以扬武王之大训,而天下大治。故曰:圣之与圣也,犹规之相周,矩之相袭也。”
《刘子》(卷七慎隟章):“昔仲尼观欹器而革(改)容。”
袁注:周公庙中有祭器,常倾欹不正,号之欹器。太满则倾,不满亦欹,惟平则正矣。孔子于周公庙见之,问主器曰:“此器何名?”曰:“欹器。”孔子曰:“吾闻欹器,太满则倾,不满亦欹,惟平则正。”[69]
关于欹器
在三门峡市博物馆里陈列着一件小口尖底瓶,1951年6月出土于三门峡市渑池县仰韶村古文化遗址。
尖底瓶是仰韶人打水的水器。它小口、鼓腹、尖底。空瓶放置的时候是倾斜的;悬于水面,受水浮力,即倾倒注水。水至半瓶,重心下移,瓶身就自动端正,浮于水中。若注满水,瓶身就覆没于水中。说到这里,不禁使我想起孔子到鲁庙参观的故事来。一次,孔子到鲁桓公庙参观,见一欹器即倾斜放置着的陶器,不知其名,遂问守庙人。答是宥坐之器。宥,也写作侑,或右:义为劝诫。宥坐之器,即放在座侧以为劝诫的器物。孔子说:“听说这宥坐之器,虚则欹(倾斜)、中则正、满则覆(倾没),果真如此吗?”遂让弟子们取水来试验,果然如是。孔子感慨地说:“正如古语说的,‘满招损,谦受益’呀!”
宥坐,即右坐,也就是“座右铭”中“座右”一词之语源。从这故事可知,孔子所在的春秋时代,传统的劝诫之器还有器而无铭。
欹器,后来失传了。汉代张衡、南朝祖冲之等许多古代科学名家都研究过。可是,后世研制的,也早失传了。令人欣然的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仰韶村的小口尖底瓶,它与孔子所见之欹器何其相似乃尔?恐怕它就是那失传了的劝诫之器吧!
欹器在周代已成为罕见的古物,被供奉于庙堂之上,以示子孙不要忘记先人遗训。春秋时人们对其已感到陌生,连孔子也是请教了守庙老人方知其名的。
这种以物为戒的古老风习,先秦以降就比较少见了,但在民间,其余韵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