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士比亚悲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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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哈姆莱特(10)

小丑丑甲:(唱)谁料如今岁月潜移,老景催人急于星火,两腿挺直,一命归西,世上原来不曾有我。(掷起一骷髅。)

哈姆莱特:那个骷髅里面曾有一条舌头,它也会唱歌哩;瞧这家伙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个杀人凶手似的!我推判它也许是一个政客的头颅,现在却被这蠢货把它丢来踢去;也许他生前是个偷天换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也许是的,殿下。哈姆莱特:或许是一个朝臣,他会说,“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许他就是某大人,嘴里称赞某大人的马好,心里却想怎样把它讨来,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是,殿下。

哈姆莱特:啊,正是;但是现在却让蛆虫与他伴寝,你看他的下巴也脱掉了,一柄工役的锄头可以随意在他头上敲来敲去。从这种变化上,我们看透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这些死尸的枯骨生前经受那么多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当木块一般抛着玩吗?想起来心里真是怪不好受的。

小丑丑甲:(唱)锄头一柄,铁铲一把,殓衾一方掩面遮身;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掷起另一骷髅。)

哈姆莱特:大哥,这是谁?

小丑丑甲:我的,先生——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哈姆莱特:我看也像是你的,因为你在里头胡闹。小丑丑甲:您在外头也不老实,先生,所以这坟并不是您的;至于我,我倒并没有在里头胡闹,可这坟的确是我的。

哈姆莱特:你在里头,又说是你的,这就是所谓的“在里头胡闹”。因为挖坟是为死人而挖,并不是为会蹦会跳的活人而挖,所以我说你胡闹。

小丑丑甲:你这套胡闹的话果然会蹦会跳,先生;稍等会儿又该从我这里跳到您那里去了。

哈姆莱特:你是在给什么人挖坟?是个男人吗?小丑丑甲: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莱特:那么是个女人?小丑丑甲:也不是女人。

哈姆莱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么是谁葬在这里面?

小丑丑甲:先生,她本来算是一个女人,但是上帝却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她已经死了。

哈姆莱特:这混蛋倒分辨得如此清楚!我们以后讲话可得字斟句酌,精心推敲,方才可说,稍有含糊,就会出丑。凭着上帝发誓,霍拉旭,我觉得这三年来,人人都越变越精明,甚至连庄稼汉的脚趾头已挨近朝廷贵人的脚后跟了,可以磨破那上面的冻疮了。——你做这掘墓的营生,已多久了?

小丑丑甲:我开始干这营生,是在我们的老王爷哈姆莱特打败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莱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小丑丑甲:你难道不知道吗?连每一个傻子都知道的;那也正是小哈姆莱特出世的那一天,就是最近那个发了疯被他们送到英国去的。

哈姆莱特:嗯,对了;为什么他们要把他送到英国去?

小丑丑甲:就是因为他发疯了呀;他到英国去,他那疯病就会好的,即使不会好,在那边也倒没有什么关系。

哈姆莱特:为什么?

小丑丑甲:英国人根本不会把他当作疯子;因为他们都跟他一样疯。

哈姆莱特:他怎么会发疯?小丑丑甲:人家说得很奇怪。哈姆莱特:怎么奇怪?

小丑丑甲:他们说他神经有了毛病。哈姆莱特:从哪里来的?

小丑丑甲:还不就是从丹麦本地而来!我在本地干这掘墓的营生,从小到大,一共有三十年了。

哈姆莱特:那么一个人埋在地下,要经过多久才会腐烂?

小丑丑甲:倘或他不是在未死前就已腐烂——就如现在有的是害杨梅疮死去的尸体,简直连抬都抬不下去——他大概可以经过八九年;一个硝皮匠在九年以内不会腐烂。

哈姆莱特:那为什么他要比别人长久一些呢?小丑丑甲:因为,先生,他的皮硝要比人家的硬,可以长时间不透水;倒霉的尸体一旦碰到水,是最容易腐烂的。这儿又是一个骷髅;这骷髅已埋在地下二十三年了。

哈姆莱特:那它是谁的骷髅?

小丑丑甲:是个婊子养的疯小子;你猜是谁?哈姆莱特:不,我猜不出。

小丑丑甲:这个遭瘟的疯小子!有一次他把一瓶葡萄酒倒在我的头上。这个骷髅,先生,是国王弄人郁利克的骷髅。

哈姆莱特:这就是他!小丑丑甲:正是他。

哈姆莱特:让我看。(取骷髅)唉,可怜的郁利克!霍拉旭,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最会开玩笑、并且非常富于想像力的家伙。他曾经把我负在他的背上一千次;现在我回想起来,却忍不住胸头作恶。这儿本来还有两片嘴唇,我都不知自己曾经吻过它们多少次。——现在你还会挖苦人吗?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你还会随口编造一些笑话,说得满座捧腹吗?你甚至到死竟然也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这样垂头丧气了吗?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后来总归要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用这样的话去告诉她,看她笑不笑吧。霍拉旭,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情。

霍拉旭:什么事情,殿下?

哈姆莱特:你想亚历山大在地下也会是这副形状吗?

霍拉旭:也是这样。

哈姆莱特:也有同样的臭味吗?呸!(掷下骷髅。)霍拉旭:也有同样的臭味,殿下。

哈姆莱特: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我们的想像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那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霍拉旭:那未免也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莱特:不,一点也不,我们可以不作怪论、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样会到那个地步;比方说吧: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被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就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可是不要作声!不要作声!站开;国王来了。教士等列队上;众舁奥菲利娅尸体前行;雷欧提斯及诸送葬者、国王、王后及侍从等随后。

哈姆莱特:王后和朝臣们也都来了;他们是来送什么人下葬呢?而且仪式竟然又是这样草率呢?瞧上去好像他们所送葬的那个人,是自杀而亡,同时又是个很有身份的人。让我们躲在一旁瞧瞧他们。(与霍拉旭退后。)雷欧提斯:还有些什么仪式?

哈姆莱特:(向霍拉旭旁白)那是雷欧提斯,一个很高贵的青年;听着。

雷欧提斯:还有些什么仪式?教士甲她的葬礼已超过她所应得的名分。她的死状确实很是可疑;倘不是因为我们迫于权力,按例就该把她安葬在圣地以外,直到最后审判的喇叭吹召她起来。我们应该替她祷告,并且还要用砖瓦碎石丢弃在她坟上;但是现在我们已允许给她处女的葬礼,用花圈覆盖在她身上,替她散播鲜花,鸣钟送她入土,难道这还不够吗?

雷欧提斯:难道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吗?教士甲我想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要是我们再为她唱安魂曲,就像对一般平安死去的灵魂所做的一样,那真就要亵渎了教规。

雷欧提斯:请把她放到泥土里去;愿她那娇美无瑕的肉体,可以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我告诉你,你这下贱的教士,我的妹妹将要做一个天使,你死了却要在地狱里为她呼号。

哈姆莱特:什么!是美丽的奥菲利娅吗?

王后:好花应当是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别了!(散花)我本来希望你可以做我哈姆莱特的妻子;这些鲜花本来预备着要铺在你的新床上,亲爱的女郎,谁未曾想到我要把它们散在你的坟上!

雷欧提斯:啊!但愿千百重的灾祸,降临在害你精神错乱的那个该死恶人的头上!等一等,不要把泥土掩盖上去,让我再紧紧拥抱她一次。(跳下墓中)现在请把你们的泥土全部倒下来,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让这块平地上凸起一座高山,那古老的丕利恩和苍秀插天的俄林波斯都要俯伏在它的足下。

哈姆莱特:(上前)哪一个人的心里能装载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哀恸的辞句,竟然可以使天上的行星惊疑止步?那就是我,丹麦王子哈姆莱特!(跳下墓中。)雷欧提斯:魔鬼抓了你的灵魂去!(将哈姆莱特揪住。)

哈姆莱特:你祷告错了。请你放手不要掐住我的头颈;尽管我虽然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可是一旦我的火性发作起来,那是很危险的,所以你还是不要激恼我吧。快放开你的手!

国王:把他们扯开!

王后: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众人:殿下,公子——霍拉旭:好殿下,安静点儿。(侍从等分开二人,二人自墓中出。)哈姆莱特:嘿,我愿意为了这个题目与他决斗,直到我的眼皮不再眨动。

王后:啊,我的孩子!什么题目?

哈姆莱特: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结合起来,也抵不过我对她的那一份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

国王:啊!他是个疯人,雷欧提斯。

王后:看在上帝的情分上,请不要跟他认真。哈姆莱特:哼,让我瞧瞧你倒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这些统统我都做得到。你是到这儿来为她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同样会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我就让他们把几百万亩的泥土全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把我们的地面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烧焦,让巍峨的奥萨山在相形之下变得只像一个瘤那么大吧!嘿,你会吹,难道我就不会吹吗?

王后:这只不过是他一时的疯话。只要他的疯病一发作起来,总是这个样子;可是耐心等一会儿他就会安静下来,正像母鸽孵育它那一双金羽的雏鸽的时候一样温和了。

哈姆莱特:听我说,老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我?我一向是爱你的。但是这些现在都不用说了,有本事的,随他干什么事吧;猫总是要叫,狗总是要闹的。(下。)

国王:好霍拉旭,请你跟住他。(霍拉旭下。向雷欧提斯)记住我们昨晚所说的话,请格外忍耐点儿吧;我们马上就执行我们的办法。好乔特鲁德,叫几个人好好看守你那宝贝儿子。这个坟上要有个活生生的纪念物,平静的时间不久将会到来;现在我们必须耐着性子、安心把一切安排好。(同下。)

第二场城堡中的厅堂

哈姆莱特及霍拉旭上。

哈姆莱特:这个题目已讲完,现在我让你知道另外一段事情。你还记得当初的那一天一切经过的情形吗?

霍拉旭:记得,殿下!

哈姆莱特:当时在我心里有一股战争,使我夜夜不能睡眠;我觉得当时我的处境远远比锁在脚镣里叛变的水手还要难堪。我就卤莽行事。——结果倒是卤莽对了,我们应该承认,有时一时猛浪,往往反而可以促使我们做出一些为我们所深谋密虑而做不成功的事;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相反我们的结果却早有冥冥中的力量已把它布置好。

霍拉旭:这是无可置疑的。

哈姆莱特:当我从舱里起来,把一件航海的宽衣披在我的身上,在黑暗之中摸索找寻那封公文时,果然使我达到目的——摸到了他们的包裹;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回到我自己住的地方,疑心使我忘记了所谓的礼貌,我大胆地拆开了他们的公文,在那里面,霍拉旭——啊,一个堂皇的诡计!——我发现有一道严厉的命令,凭借了许多好听的理由为名,说是为了丹麦和英国双方的利益着想,决不能让我这个险恶的人物逃脱,接到公文后,必须不等磨好利斧,立即枭下我的首级。

霍拉旭:有这等事?

哈姆莱特:这封就是原来的国书;你空闲时可以仔细读一下。可是你愿意听我告诉你后来我又将怎么办吗?

霍拉旭:请您告诉我。

哈姆莱特:就在这样重重诡计包围之中,我的脑筋根本不等我安定下心来用心思索,自己已开始活动起来了;我于是坐下来另外写了一通国书,字迹清清楚楚。从前我曾抱着与我们那些政治家们同样的意见,认为字体端正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总是想竭尽全力忘记这一技能,但是现在它却对我起了大大的用处。你想知道我写些什么话吗?

霍拉旭:嗯,殿下。

哈姆莱特:我利用国王的名义,向英王提出特别恳切的要求,因为只有英国是他最忠心的藩属,因为两国之间的友谊,必须让它像棕榈树一样繁荣茂盛,因为和平的女神必须永远戴着她那荣冠,以此来沟通彼此之间的情感,以及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重要理由,我写到请他读完这封信,不要有任何的迟延与耽误,立刻把那两个传书的来使处死,不让他们有一刻从容忏悔的时间。

霍拉旭:可是国书上没有盖印,那怎么办呢?哈姆莱特:啊,就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所注定。在我的衣袋里恰巧藏着我父亲的私印,它与丹麦的国玺是同一个式样;我把伪造的国书按照原来的样子折好,签上名字,盖上印玺,把它小心封好,归还原处,没有露出一点破绽。下一天就遇见了海盗,那以后所有的情形,你早已知道。

霍拉旭:这样说来,吉尔登斯吞和罗森格兰兹是去送死的了。

哈姆莱特:哎,朋友,他们原本是自己硬要钻求这件差使的;我在良心上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们任何的地方,是他们自己阿谀献媚断送了生命。在两个强敌猛烈争斗时,不自量力的微弱之辈,却插身在他们的刀剑中间,你想这样的事情是最危险不过的。

霍拉旭: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国王!